我來這九重山上已有兩載, 我的師父既會醫,又會道。
師父一共收了三個弟子。我的師兄木衡君選擇了一心學醫,我自認爲不懷救世濟人之心, 便選擇了清心修道, 無問塵間。
我的師弟吳啓之倒好——學了醫, 也修了道。
某一日, 師兄下山行醫, 只留我和啓之在竹林中打坐看書。出去雲遊多日的師父回來了,手裡一左一右牽着兩個小娃娃,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之後我便有了第二個師弟, 師父給他取名叫“水長絕”,至於那個女孩子, 名叫“水佩雲”。我師父起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 比如我的名字, 叫做“虛塵”。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水長絕,他長着一對水靈靈的鳳眼, 淡紅的嘴脣,雖然臉上髒兮兮的,但還是能看得出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不過他的眼神就一點兒也不可愛了。
“塵兒,你領他去泉邊給他洗乾淨臉。”師父將男孩的小手交給我。
“是,師父。”我正要伸手握住, 那隻小手便倔強地收了回去。
——還是個有脾氣的小鬼。
我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 他在後面一聲不吭地跟着, 到了山泉邊, 我轉身道:“過來。”
他仰頭看着我, 原地不動。
我只好蹲下來,向他招招手:“快過來, 我給你洗臉。”
他滿臉不情願地走了過來,我從懷裡掏出方帕,在山石上流淌過的泉水裡浸溼了,擠幹,輕輕地擦去他臉上的塵垢。
他像根柱子一樣站着,任由我擺佈,眼睛不眨地盯着我。
這孩子看上去也就十歲左右的樣子,大概和我一樣,親人遭遇不測後被師父救回來的,不禁手上的動作更溫柔了些。
“你長得真好看。”
我將他臉龐上的碎髮捋順,捏了捏他軟糯的臉頰,情不自禁地讚歎出來。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看到他的耳根紅了。
“以後他便是你們的師弟了。”晚上師兄回來後,師父在飯桌上宣佈道。
他垂着眼皮,盯着桌上,冷清清地叫了一聲:“師哥。”
師父問他想學什麼。
“學醫?抑或修道?或者二者都學?”
他搖搖頭:“我想學最厲害的武功。”
我在旁邊笑了笑,果然還是小孩子。
時光荏苒,終於有一天師父離開人世,師兄繼承了師父的衣鉢,擔下了照顧我們的全部責任。
那時我已經二十有二,他正值十八韶華,佩雲年芳十六。
啓之與佩雲年紀相仿,又常年相處,互生了情愫,於是便打定在長絕二十歲及冠之日成親,可謂雙喜臨門。
那一天大家沉浸在一對新人的喜悅中,倒有點冷落了水長絕。
月升之時,他坐在那處山泉邊,看淙淙的泉水,嘩嘩地淌過光滑的石頭,一輪殘缺的明月在水面上晃晃悠悠。
我遠遠地望着他的背影,卻不想走進這樣的風景裡。
“師哥。”
他好像一直知道我在這裡。
“長絕。”既然被發現了,我索性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今天師哥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沒關係,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的側臉在水光的映射下晦明不定。
我注視着他,笑道:“我們長絕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好看啊。”
他愣了愣,偏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也輕笑了一聲,“是嗎?”
是的,比今晚的新娘子還好看。
我們靜靜坐着,萬籟俱寂,微風偶爾會吹過脖頸,,不冷,很舒服,人在天地間很渺小,但很安心。
這樣的夜晚,很美好。即使隔了幾十年,我還依舊懷念。
懷念一回,感傷一回。
“水長絕,你殘害同門,殺死親人,罪不可赦,現將你逐出師門,我們恩斷義絕,你永世不得踏入九重山半步!”
師兄冰冷的話語如利刃般射向他,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拿劍揮斷了衣襬,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滿心的怨恨與憤怒,恨他爲什麼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自此,我在也沒有見過水長絕。
也許,不見,便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人越老,脾氣就越古怪,我收了啓之唯一的兒子吳消寞爲徒,想傳授他我所有的心血,然而時常想起他死去的父親,便又想起那半張月光下的側臉。
這麼多年了,他還好嗎?
消寞和他父親一樣,都是極勤奮的人,等他學會保全自己後,我便隨便謅了藉口,讓他下山了,誰知過了十年,他不但回來了,還帶來了那個我不願見到的人。
他依舊那麼年輕,那麼好看。
濯濯如春月柳。
然而我已經很老,很老了。
歲月無情,我第一次覺得生命那樣的無力。
“師哥,在想什麼呢?”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趕緊提起魚竿,果然,鉤上的蚯蚓早就被溪裡的魚給吃了。
“沒什麼。”我偏過頭看了看身邊頭髮已經雪白的水長絕,欣慰地微笑起來。
還好,這小子現在也和我一樣老了。不過老了也還那麼好看。
“師哥,你幹嘛笑得這麼開心?”
“沒事。”
“一定有事!”
“真的沒事。”
嗯,老天有時候還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