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聖人法象

平川縣。

它位於松陽郡的邊郊,是松陽、慶烏兩郡的交界處。

在大鄭廣有天下十之三分的疆土,林林總總十一郡中,它顯得那麼不起眼。

土地算不上貧瘠,也不能說膏沃,乏善可陳的幾條小河,歷代裡,沒有幾個名滿天下的文士,也沒有什麼聲震赤疆的武人。

不要說陽符,就連成就煉竅的,一雙手加一雙腳,就能統統數出來。

名字也是這麼平平無奇,平川、平川……

這座在前宋勉強還能算個沾個龍興之地的小城,隨着帝國的轟然倒塌,一應風流都做煙雲散。

旅人偶然駐足,唯一能讚歎的,只有路邊小攤販上的凍梨。

浩浩蒼蒼數百載,平川縣在拒納王詔,滿城被屠後,隨着流民自願或非自願的涌進,唯一能記下他們的,也僅有攤販的凍梨。

——

而此刻……

堆疊在一處,小山大小的屍堆下,三個人正仰起頭。

烈火從下往上蔓延,屍堆被火舌舔滌,發出乾柴燃燒的劈里啪啦,黑煙和油脂混合產生的撲鼻惡臭,被西風一送,厚厚蓋住了半扇城郭。

城門處,三個鎏金大字的牌匾墜在泥地裡,早已看不出本來跡象,磚牆被火燎得烏漆,一塊駁黃,一片暗灰。

“神僧。”

身着魚鱗銀甲,腰間束一條獅子玉帶的英偉男子開口。

他相貌昂然,豹腰猿臂,面容不威自怒。

一身魚鱗甲尤爲矚目,燦燦日光下,每一片都在朝外綻放毫光,這光綿綿密密,連成一圈,襯得他如若尊神降世。

“可看出什麼端倪了?”

許久後,屍堆裡傳來低低一聲嘆息。

“貧僧羞愧,看不出什麼。”

屍堆下,一個渾身血污的和尚轉過頭來,輕輕搖搖頭。

十八尊古老威嚴的珈藍神圍繞着他,盤坐在空中,若隱若現。

他一身衣袍皆是血漬,手上,甚至臉上,站在屍堆下,難免讓人誤認做活屍的一員。

其眉心處,一條暗金色的天龍悄然隱沒。

“《波龍藏識》分辨不出這種疫病的來歷,許是小僧修爲淺薄。”

和尚將目光移向另一個面容清矍的中年男人,“大先生,是否要貧僧喚師弟無晦過來,他的金石藥理遠在貧僧之上。”

“不必了。”被和尚稱作大先生的清矍男人說,“自紫霧天降,六氣便開始生亂,我也只是心血來潮,平川是否爲疫病源頭,還在兩可之間。”

“大先生妙算!”

待清矍男子話畢,着魚鱗銀甲者連忙諂媚附和。

這樣一個面容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本是極荒謬的一幕,然而周圍的人都見怪不怪,像是早就習慣了這幅做派。

“左昭。”清矍男人搖搖頭,“你真是可惜這偉丈夫的相貌了。”

男人慌亂低下頭,四處望了望,見在場人都躲開他的視線,避而不見,一咬牙,乾脆連脊背都低下去,跪在塵土裡。

丹北左家的嫡子,金剛境的無漏者——

在父親和皇帝外,左昭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

除了他……

左昭五指下意識捏緊,不知不覺把溼土攥成一捧幹灰。

杜紹之,名副其實的三朝通儒。

在夫子避世,宣文君挐舟南海以來,他近乎是下一任儒門的代言人。

在儒生眼裡,歷代鄭王似乎永遠無法洗去他們的污點。

開國君鄭武王以外戚擅權,鴆殺前宋少帝而建業;

鄭威王以叔弒侄,烹殺太子,又封禁史書,連同一衆史官都盡數焚在長明宮。

鄭宣王行法家故事,定《九湯律》,立刑鼎二十三,殺得十一郡人頭滾滾。

鄭喜王易內蒸母,大興土木,奢淫無度。

至於鄭景王,他存在本身,就是世間最大的惡。

而杜紹之感念景王恩義,出仕大鄭後,聲名如江流日下。

同門師弟公開與他劃地決裂,天下泰半儒生砸碎文廟的塑像,將他從神位上攆下去。

不提夫子如何如何,也無從得知。

宣文君在三百年孤身遠赴南海前,恐怕也不會想到,這個被他譽做“可承業”的年輕人,竟會做出如此選擇。

但即便杜紹之下一任儒門主的身份被半數士人否定,他仍是天下有數的通儒。

更何況,這位成就命藏後,曾被界京山的算師篤定,是百年來最有希望證道人仙的魁首。

這纔是重中之重。

左昭把頭深深掩下去,杜紹之素不喜自己,若是被他尋個由頭,當場打殺,丹北左家也只能賠笑臉。

他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早年做的那樁事。

若是當時抽手,而今事態,也不至如此冷淡。

“起來吧。”

杜紹之看了他一眼,輕輕往魚鱗甲上一彈,唬得左昭面如金紙。

“甲不錯。”他收回目光,輕笑道:“車騎將軍費了不少心吧。”

也不待左昭慌亂應話,杜紹之自顧自踱步一旁。

見他遠遠走開,在場三人同時鬆了口氣。

“燕姑娘……”

一波稍平,一波又起。

和尚眼皮狠狠跳了跳,像踩着一隻蠍子,小跑着後退幾步。

“貧僧是出家人,不可!”

“神僧着相了。”和尚外,三人中唯一一位女子輕笑,風致楚楚。

她拿着手巾,輕輕拂拭和尚面上的血污。

“神僧聽過一個故事麼,在河邊,一老一小兩位僧人過河……”

“兩僧遇見一個女子,老僧負她過河,行過數裡後,小僧問老僧原由,老僧說,他放下的東西,小僧卻背了數裡。”

和尚吐芝麻倒豆子似一口氣說完,唸了聲佛號:“這故事,還是我講給燕姑娘的。”

“嗯~”女子掩住脣,吃吃笑了起來。

她生得極美,梳着墮馬髻,高挑綽約,眉目若畫,肌膚白皙明淨如美玉。

和尚咳嗽兩聲,不斷用眼神向左昭示意。

左昭偏過頭看了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過頭,

在和尚愈發惶急的時候,杜紹之聲音終於響起,這一刻,和尚幾乎生出死裡逃生的錯覺。

“平川離桐江不遠了罷。”杜紹之開口。

“回大先生,不算遠。”和尚老老實實回答。

“地官的人應該到江北了。”杜紹之撫須,良久後開口,“既然此行無果,你們去江北接應,我等等天官。”

“大先生的意思是?”

“你上江北。”

杜紹之一步踏出,身形便升在雲上,一尊高冠博帶,大袖飄搖的聖人法象從雲上張開五指,浩然之氣充斥穹宇間,高天層雲如鍋中沸水,劇烈涌動,威嚴之外,神聖凜然。

聖人法象與杜紹之面容無二,杜紹之踏入法象掌心後,一輪圓滿無垢,篆刻鳥獸蟲魚,江河湖海,芸芸衆生的玉盤從天際間,冉冉升起。

聖人法象接着又一步踏出,遙遠不知多少裡,杜紹之聲音緩緩迴響:

“我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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