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時過巳時,開州會戰進入了第二個階段,在中軍謀良虎部的馳援下,粘罕好容易抵擋住了宋軍的反擊,將殘兵收回自己出發的位置,近兩個時辰的激戰中,粘罕部兵力銳減近半,還能保持戰鬥力的騎兵不過萬數而已,而馬彪部則依託已經收回的宋軍陣地,不斷髮起一波又一波的衝鋒,使得粘罕不得不命令兀室部向自己靠攏,全軍向西面移動,與阿骨打的中軍重新聯結在一起,才使得馬彪失去了繼續進攻的機會,逐漸撤回進攻發起地帶。而粘罕部由於兵力的折損嚴重,一時也無法再實施大範圍迂迴的機動。

與此同時,金兵左翼吳乞買部開始向宋軍右翼大陣發起進攻。雙方在此前都沒有投入戰鬥,然而北部戰場上熾烈的戰況顯然令戰士們的鬥志已經接近沸騰,故而戰鬥從一開始就達到白熱化狀態,宋軍的雷彈和箭矢築起了長達三百步的死亡地帶,而金兵則是不要命地向上猛衝,統領官劉唐連續組織大斧隊和擲彈兵加以反擊,仍舊是難以阻遏敵兵的攻勢,直到後退一百步之後,才穩住陣形。

只是這右翼陣地的兵力部署與左翼卻有些不同,在宋軍陣地之南,還有前來助戰的懷恩寨千戶阿海所率的兩千兵馬。原本按照道理,他們既沒有震天雷的保護,也沒有宋軍的強弓勁弩,本該成爲金兵的突破口才是,然而吳乞買進兵時偏偏就不打他們,而是一門心思地向着宋軍堅強陣地的正面猛攻,似乎這兩千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廝殺如此激烈的戰場上,有這麼一個寧靜的小角落,瞎子也能看出來其中的貓膩了,高強和李孝忠站在刁斗上。自然看的更加清楚,高強驚疑不定。莫非這阿海已經和女真人有了默契,要臨陣倒戈?可是又不大象,爲何到現在都沒有動手攻擊本軍?

“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要不是我們收留了他,只怕早就餓死在長白山上了,現今吃飽穿暖了,反過來要咬我?”高強越想越惱,一把扯過朱武,問道:“朱參議。你在遼東日久,可知這阿海底細,畢竟可用否?”

朱武亦知眼下這局面詭異,不敢怠慢。忙道:“相公,諒這阿海如今身居千戶,我大宋待他不薄,他縱使要投靠金國,富貴也不過如此,況且他與完顏氏有仇,想必難得重用。我意他若有反意,不過是怕我軍不敵金兵,開州失守,他爲己身安危計。只怕有意首鼠兩端。然而若只是心懷反側,也不過是按兵不動,坐觀我軍與金兵成敗而已。不致於親身至此參戰,想來是有什麼把柄被金人捉住了,這阿海當日曾隨阿鶻產大王入女真境中作亂,後被粘罕擒拿放回,金人善用細作。這阿海莫須是受了金人地挾制也未可知。”

高強哼道:“管他心中百轉千折。你只說現今如何?若是他倒戈一擊,兩千兵雖說算不得什麼。我軍可要大大被動。”從刁斗上看來,劉唐根本就沒有對南面進行部署,阿海這兩千兵要是當真倒戈的話,再有正面吳乞買地強大壓力,劉唐的陣勢只怕要被瞬間沖垮。

“相公當速遣使促其進兵,並赦其過往一切不加追究,只須他與金人交上了手,便沒有回頭之路,只能以死相拼。這使節須得是能令阿海等人信重之人,令他畏威懷德,不敢生出異心纔好。”朱武亦知此時危急,忙向高強進言。

“能令阿海信重之人……”高強暗自咬牙,這遼東之人都是花榮、史文恭他們收服的,再不然郭藥師和大忭也可,可是現今這些人一個都不在遼東,誰能讓阿海一看就怕,不敢亂動?雖說阿海送了他一匹好馬,馬屁拍的也很響,但高強可不認爲自己有這樣的王霸之氣,能單憑一面就讓阿海這種在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人精懾服。

“韓世忠,讓他去!”想想韓世忠畢竟是在阿海寨旁住了這些時,多少能夠說的上話吧?

中軍快馬奔向右翼騎兵處,不一會就看見韓世忠的白馬從軍中奔出,百十騎跟在後面,穿過劉唐陣形的後方,向最南端地阿海部所在馳去。

高強心中幾乎要喘得透不過氣來,目光一直追隨着那匹熟悉的白馬向着南面奔馳,看看其已經穿過了劉唐的陣形,將要和阿海部說上話了,陡然間李孝忠叫了起來:“衙內,有金人向阿海部進擊了!”

高強一怔,忙將望遠鏡移過去,果然見從吳乞買身後殺出一彪人馬,看樣子不過百餘之數,速度卻是極快,顯然坐騎都是精選,一徑向着阿海那兩千多人殺將過去,羽箭從幾十步外就紛紛飛出,卻沒有幾箭能夠射中目標的。

高強還沒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朱武已在旁叫道:“衙內,必是那阿海首鼠兩端,看金兵遲遲戰我軍不下,他又只得兩千兵馬,不知能否決定大局,故而遲遲不動。那金人見其不動,也已不耐,這番攻擊正是逼他有所抉擇。須知阿海這兩千兵多爲步兵,兵器甲冑又不及我軍甚多,縱使相助我軍與金兵爲敵,亦不過稍有助力而已;然而若是倒戈相向,以目下右軍與金兵相持不下地局面,若是他此時側擊我軍的話,右翼戰局大有可能瞬間糜爛,甚或今日之戰將由此急轉直下!”

好球囊的,這是誰想出來的招數?高強現在也算明白了,當日韓世忠在來遠城敗績,對方追擊到阿海的懷恩寨外便退兵,大概並不單是爲了兵力不濟,亦是要成全阿海在自己軍中樹立一些地位,否則的話就憑他這兩千兵,有什麼資格參與這樣重要的會戰?

而現在,這樣一個十字路口就擺在了高強的面前,可惜的是,方向卻不能由他自己抉擇,只能眼睜睜看着韓世忠的百餘騎與對方金兵地百餘騎幾乎同時抵達阿海部,韓世忠手按鐵槊大聲喊話。金兵那裡則乾脆就是一枝枝箭射將過來,實際上都是在說同一句話:阿海。你究竟要站在哪一方?

韓世忠久在行伍,看慣了這等羣衆心理,一看阿海部上下迷茫地眼神,以及猶豫不決的動作,便即曉得事有蹊蹺。這當口顧不得向高強請示,當即大聲道:“阿海,當日你出兵相救於我,韓某銘感五內,今當以這顆項上人頭與三族百口性命保你平安。你若是畏懼敵兵,只管退回龍河之西便是!”

阿海在想什麼?他地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白了。雖說當日曾受到粘罕的脅迫,然而若是其素來敬畏的遼東數位大將在軍中,他根本就不敢興起一點反叛的念頭。也不認爲金兵有能力擊敗如此強大的遼東。可是現今,宋軍地兵力就不及女真,而且金兵之勇又是威震域外,他審時度勢,還有什麼辦法能夠保全己身?

然而今日開戰以來,事態地發展卻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從一開始的鬥將,到左翼那驚天動地地爆炸,宋軍一直都壓過了金兵一頭。如果說幾裡外地戰場還不那麼清晰的話,那麼劉唐方纔和對面金兵的一番廝殺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眼看着一向以爲文弱地宋人以毫不遜色於金人的氣勢和力量戰鬥,而強弩和雷彈的攻擊更是令這些依靠勇氣進行肉搏戰的金兵望塵莫及,阿海突然發現。他無論投入到哪一邊,似乎都未必能決定勝負。他,怕了!

“衙內,阿海在向南撤退!”朱武瞬間便發覺了阿海部的動向,很明顯。韓世忠的最後一句話起到了作用。被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折磨的良久,阿海選擇了一條看似壓力最小的道路。退出戰鬥!不得不說,其實大多數平常人在這種時刻,都是下意識地想着逃避而已,而韓世忠的話無疑就給阿海提供了這樣一個逃避地角落。

“狗東西,打完了仗再收拾你……”高強大大鬆了口氣,當即下令韓世忠的背嵬軍出擊,將金兵的勢頭給打下去。這道命令一下,摩拳擦掌已久地常勝第一軍----背嵬軍猶如猛虎出柙般從右翼衝出,深深地楔進金兵的行列之中,頓時掀起又一陣氾濫着血沫的波濤。

“狼主,那幫狗東西向南退去了!”斜也放箭無功,急忙回到中軍,向阿骨打稟報。

阿骨打乘山下望,只見左面吳乞買的萬餘人馬與宋軍反覆交戰,殺得難解難分,右翼的粘罕部則已經漸漸收攏了隊伍,正在準備下一次大舉進攻,而自己地對面,宋軍地主陣地則至今一片平靜,雙方的對峙局面到現在都沒有打破。

“不意宋人善戰至此,看來只有我親自出戰了!”左右兩翼都無法取得優勢,預先埋伏好地棋子又失去了作用,金兵想要在這場戰鬥中取勝的話,只有盡出主力,突破宋軍中央主陣這一條路可走了。“斡離不,撻懶,斜也,爾三人前後相繼,衝殺敵中軍,務必待敵投射出雷彈之後,方乘機急進!繩果,整頓鐵浮屠,預備出戰!”四人俱是阿骨打的子侄兄弟,看見左右兩翼殺得那般激烈,早已是心中澎湃,一得號令,迅即奔至自己的猛安之中,跟着就聽見號角聲嗚嗚吹響,衆金兵如同猛獸一般嗬嗬狂呼,斡離不一馬當先殺了出去。

“狼主,爲何不命我爲先鋒?”一旁兀朮見兩位兄長都得以出戰,他素來自負勇力,斷不肯落於人後,急忙請戰。

阿骨打看了看這個四兒子,現今還不到二十歲,若是按照女真人的習慣,這還是個毛頭小子,連披甲的資格都沒有,可是隨着對遼戰爭的勝利,他居然也有了自己的一個謀克了。“兀朮!你要知道,如果今天這一戰敗了,我們這幾年所獲得的一切都將失去,我們女真人將會回到從前被契丹期辱的日子當中,不知何時才能出頭!”

兀朮雙眼通紅,叫道:“狼主,我知道,所以我寧可戰死,也決不後退一步,我的謀克甲士們,也是一般想法!請你準我出戰。定能殺盡宋人!”

阿骨打笑了笑,道:“你的兵少。現在出戰也殺不得幾個宋人。待會你兄長繩果的合扎猛安出擊時,你作前鋒吧。”金人的親兵稱作合扎,而阿骨打的親兵便是女真的頭號王牌鐵浮屠,雖然在開州攻城戰中折損了近兩千之衆,現在只剩下兩千出頭,然而他依舊是阿骨打賴以決定勝負地利器。

兀朮聞言大喜,阿骨打這樣說,無疑是給了他一個立功的大好機會,如果能夠在最爲強悍地鐵浮屠兵中間建立起威信。他這個毛頭小子上位的機會勢必大大增加,而以後阿骨打去世時,他這個嫡傳幼子繼承其合扎猛安和部族的份額也將隨之豐厚許多。

此時,高強在作什麼呢?他正在----吃飯!

沒錯。不用懷疑,到了吃飯時間了就該吃飯,打仗和吃飯又不矛盾,吃飽了肚子才能打好仗,何況今天四更天就吃了早飯,打了一上午早就肚子餓的咕咕叫了。於是中軍一聲令下,高強就看到了一副令他終生難忘的景象,開州城中的陳規命王伯龍部將燒好的熱湯送往宋軍陣營各處,士卒們就着熱湯吃着乾糧,眼睛則盯着對面的敵兵。耳朵聽着軍將的號令和鼓聲,隨時準備着扔下手中地飯食,重新投入戰鬥當中。

高強和李孝忠等人也都領到了一碗熱湯。儘管只是用穀物加點肉糜熬成的薄湯,可是這樣一口熱騰騰的東西下肚,卻令人精神大振,一上午的緊張所帶來地疲勞一掃而空。他身處高處,只是眼睛看着將士們戰鬥。便有這樣的感受。料想那些血戰多時的將士們更加能夠深體這一口熱食的難得吧?

李孝忠笑道:“衙內勿憂,這一仗現今還未到決勝負之時。這一口熱食吃下去,少說能令我軍多兩分戰力。這戰事越緊,便越要懂得張弛之道,況且我軍用疊陣之法,前後進退,多數士卒都未在戰陣之中,自然要乘此時機進食。”

高強方點了點頭,忽然哎呀一聲叫了出來:“阿骨打,阿骨打的本陣開始攻擊我軍了!”

中軍的戰鼓再次敲起,士卒們拋下手中的食具,迅速進入到戰鬥狀態,而背嵬軍卻開始撤退,劉唐揮軍向前,接下了吳乞買軍的攻擊。

斡離不的進擊彷彿是一個信號,幾乎在同一時刻,金兵的兩翼也開始大舉進攻,吳乞買固然是保持一貫地壓力,粘罕在整頓好隊伍之後,也開始組織起一浪又一浪地攻勢,冒着宋軍震天雷的轟鳴和爆炸聲,金兵的騎兵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宋軍左翼地陣地,戰鬥至此終於全面展開,在整個長達五里的正面上,宋金雙方不斷投入手中的兵力,而騎兵的戰鬥範圍則更廣,金兵的迂迴和宋軍地反迂迴,雙方往來奔馳廝殺,羽箭飛空馬蹄動地,這一片曠野上每一寸土地都浸染了人和馬地鮮血。

“狼主,爲何撤我下來!”斡離不滿身是血,肋下插着兩支箭,面色猙獰地向阿骨打叫道:“我已殺進敵陣三次,再殺一陣便可殺到宋軍石炮處,砸了那些石炮,宋軍還有什麼能爲,還能抵擋我軍的攻擊麼?請狼主再準我出戰!”

阿骨打微笑道:“斡離不,我地兒子,你戰鬥的英姿我盡看見了,可是宋軍並未失利,撻懶和斜也也與你一般殺進敵陣三次,卻到現在都沒能打到石炮陣上,你爲何不想想,宋人是有意後退,來消磨你們的銳氣呢?”

斡離不年紀較長,在阿骨打諸子中也較爲知兵,聞言便即反應過來,喜道:“狼主,你要讓鐵浮屠進擊了麼?”

阿骨打點頭道:“正是!我看了許久,宋軍雖然後撤數次,然而勇氣不減,而且他們的雷彈威力太大,我們的馬匹總是被驚,失去了騎兵的衝擊,我們金人在步下並不佔優勢,所以才一直不能打退宋軍。繩果!”

繩果是阿骨打的嫡長子,倘若按照中原的禮法,阿骨打登基時便當立他爲太子,不過兄終弟及的異族習俗,卻令他上面還有吳乞買和斜也這兩個阿骨打的親弟弟,這狼主之位不知何時才能等到他。然而身爲嫡長子,繩果也獲得了統領合扎猛安的殊榮,他聽到阿骨打的召喚,立時跳出來叫道:“狼主,我願率軍力戰,縱使失去了戰馬,也決不後退一步,定要砸倒宋軍的石炮,衝開他們的陣營!”

阿骨打擊掌道:“正要如此!你先進兵,我隨後便出陣,這一次要一舉擊垮宋人,殺到他中軍去,捉了那個高宣撫來牽羊!”繩果應命,兀朮便跳了出來,與他一道馳向前敵去。

阿骨打這邊又喚斡離不,命他部下士卒即刻準備火把,待攻到宋軍石炮處時,便以火把焚燒敵方雷彈,要宋人也嚐嚐這雷彈在身邊炸響的滋味。斡離不一聽便即大喜,叫道:“狼主恁地妙計,我這便去預備火把!”

阿骨打一笑,向身後的儒生楊樸道:“但願先生妙計成功,我這便要出戰了,先生還有什麼話說?”

那楊樸緊皺眉頭道:“狼主還是勿要輕動,我觀宋軍嚴整,恐未易勝之。”

阿骨打搖頭道:“先生知書,卻不知兵,此役實爲我起兵以來僅見之惡戰,至此方悟粘罕之諫,倘使今日不勝,我族盡爲宋人之虜矣!我意已決,先生但在此間觀我成功,切記,不獲我號角爲令,不得發伏兵!”

說話之間,一陣異樣沉重的蹄聲在戰場上響起,高強遠遠望去,瞳孔頓時收縮幾分:“鐵浮屠,終於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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