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與王熙鳳素來投契,鳳姐從來得了什麼好的,總不忘了與她分享;而她平時裡給嬸子的孝敬也從來沒有落下過。於是也不以爲怪,就喚了那丫頭進來,取了那兩支堆紗花兒在手中看了,又問了來人幾句話。
這回來的小丫頭卻是面生,想是璉二奶奶方纔提拔到跟前的,但初來乍到就派她到東府裡秦氏的跟前,想來是有讓主子看重之處的。果然,那丫頭是個最伶俐不過的,一開口,聲音清脆利落,口齒也是極清楚的。
她笑着回秦氏的話:“這原是薛家姨太太得了的新鮮花樣兒,一共十二支,讓周姐姐帶給府裡的姑娘奶奶們的。周姐姐送了四支到璉二奶奶的房裡,我們二奶奶看了,就立馬讓包上了兩支,送到奶奶這邊來了。”
秦氏原是與鳳姐平日裡玩笑慣了的,也不避着她屋裡的心腹丫頭,就笑道:“多謝嬸子記掛我,然而這既是薛家太太送給你們府裡的姑娘奶奶的,她怎就巴巴地打發你送了兩支給我。”
那丫頭笑嘻嘻道:“奶奶這是什麼話,不說這是我們奶奶的心意,就是姨太太知道了要送到這邊來,也必然是歡喜的。周家姐姐說從姨太太那來時,我們府裡的太太正在跟前說話呢。看到取出宮花來時,姨太太說這是宮裡做的新鮮花樣兒,太太也笑着說,果然新巧,不是外面的花式能比的,還和姨太太說起了一首詩來,我聽周姐姐唸了,可巧裡面就有奶奶的姓氏呢。”
那小丫頭生得聰明伶俐,聽過周瑞家的念過那首詩後就記下了,此時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秦可卿的臉色瞬時蒼白如紙,她垂下頭去掩飾好了情緒,才勉強笑着吩咐給那個小丫頭看賞。
待打發了榮府來的人後,秦可卿又與秦鍾說了會子話,但已能看出精力不濟,秦鍾也就借天色辭了出來,緩步踱出了寧國府,姐姐老早吩咐備下的車馬已在府門外等着了。
他解不出那首詩裡的深意,但想來王夫人那樣的婦人,縱是在家時比她侄女兒多讀了幾本書,也不像是有詩意才情的女子。故而這幾句詩必不是隨口唸來的,而是說給有心人聽的。
也許是離得近了反而看不太清,也許是因爲他穿過來時,秦氏已經出嫁,未得朝夕相處過,故而他不曾想過姐姐的見識言行、氣度做派,卻非是尋常女子可比的。不是說小門小戶裡出不了巾幗英雄,然而她這般高屋建瓴般的遠見卓識,卻不是長在寒門陋室之人就能了悟的。
若要說是出嫁後才長了見識,她嫁入賈家卻也不過一兩年間,若是一般女子,不被眼前潑天的富貴迷了眼就已是不易,而能如冷眼旁觀一樣瞧得這般清楚的,若不是從小培育方式與他人不同,就是經歷過世事變遷、盛衰更替的人。
他心中有過預想,現下倒也無驚無懼,依然是每日裡一樣去學堂唸書,倒是賈瑞不久後得了個造化。即將赴天津府上任的崔大人聽聞賈代儒的大儒之名,臨行前到賈代儒府上拜訪。崔大人本是文人出身,與賈代儒相談甚是投緣,見了他的長孫在旁也頗通詩書,想起此次外放剛好缺了個管理府中文書的,當下問詢過賈代儒的意思後,就帶着賈瑞一道上任去了。
賈代儒素來知道自己的這個孫子並無過人的長處,不想有此機緣,能在崔大人身邊得其提點也是幸事,心中自是高興的。何況天津離得不遠,也不至隔斷了音信,就是往來探望也都是方便的。
賈薔有爲這事探問過秦鍾,卻也未見他露出什麼口風來。賈瑞的這差使來得未免太巧,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有人在爲他籌劃。然而他雖知秦鐘有相助賈瑞之意,卻也不以爲他能有這樣大的能耐。秦鐘不是沒有看到賈薔探究深思的神情,只是他既無意爲他解開這個謎題,也就裝作無動於衷了。
那日跟着兩名侍衛到了傅府,傅恆果然是在等着他來。
秦鍾這年還不足十四,然而一年來他悉心鍛鍊,體魄強健了不少,個子也躥高了半個頭,雖是仍沒脫了美少年的相貌,卻也沒帶着半分脂粉柔弱氣了。
傅恆原也是個少年老成之人,他見秦鍾眉宇之間比同齡人沉穩了不少,應答之間也是不卑不亢、從容自如,心中更多了幾分讚許。他當下就向秦鍾言道,想要答謝他當日的援手之義,故而讓秦鍾提出一個要求來,若是他力所能及之事必然會辦妥。
傅恆此時未及弱冠,他出身名門,但眼下也是白丁一個,秦鍾卻知道此人一言的分量,於是也沒有再三推脫,直截了當地開口求了一事。
他言道,恩師年邁,家中只有一房長孫,雖是自幼讀詩書,但性子柔弱。恩師深以爲憂,有心讓孫子出門歷練一番,卻也無親友可託付。
秦鍾對賈瑞的結局,原也是無法可想。就如他對賈薔說的,有人硬是要往火坑裡跳,即使他人存了搭救的念頭,也得看是否能拉得回來。於是他思量再三,按書上的描述,賈瑞見了鳳姐幾面後,愈來愈像是心魔深種一樣,誰也勸不醒的,如今之計不如把他打發得遠遠的。兩人既是見不上面,想來賈瑞的心思也能漸漸淡下來;而他不在鳳姐面前作死,日子一久說不定璉二奶奶也就忘了這號人物。
要說賈瑞此人,從小被祖父管束得太緊,因而生就了一副怯弱的性子。他雖有些好色猥瑣,但讓他去做些別的犯法之事,他也是沒有這個膽的;若是能有個清閒而無實權的差使拘着他,想來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故而秦鍾把賈瑞的情況大致說了幾句,以傅恆之能,必能明白此人並非幹練之才,只是略通文墨,也有些堪用之處,自會在心中斟酌妥當。
賈瑞的任命出來後,竟是比他預期的更圓滿些,更考慮到賈代儒年邁,沒有讓賈瑞離得太遠,不能不說傅六爺果然是心思細密之人。
此事過後,秦鍾雖未得了什麼實際的好處,但傅六爺心中卻更看重了他幾分。傅恆品度秦鍾爲人,既不居功自傲,又有尊師重道之心,眼下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人,卻已顯露出難能可貴的處世人品。
傅恆聽說秦鐘有勤學之名,也問過他可想過兩年後的秋闈。秦鍾心中自有打算,秋闈之期尚遠,且不說他的文法尚未圓熟,若要洋洋灑灑地議論時事仍是功力尚淺,更何況誰也不知道是否就會對了那屆主考官的胃口。
更何況,雖說青雲直上之途,莫過於被天子欽點,然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自古收益極高之事,從來風險也大,大抵逃過不了登高跌重的宿命。
反觀傅恆其人,能識人,重賢才,對屬下寬和,跟着這樣的人,實在比攀附上皇帝還要靠譜些,不用擔心哪天說不好就掉了腦袋,而且也不愁沒有躋身仕途的資本。
另外還有一件事他也早已放在了心裡,那就是他知道傅恆將來是要領軍出征的。
且不說金戈鐵馬纔是男兒本色,在沙場之上博個前程要比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痛快許多。何況,他前半生縱橫商界,也非易與之人,但在與政界的人打過幾場交道後,卻覺得自己還是道行太淺,那邊纔是一片烏漆墨黑吃人不吐骨頭的。他初來乍到,難免對古代的官場更是心有忌憚,愈發覺得倒不如以後跟着傅恆,以軍功而得以晉升。當然這也是他對傅恆領兵的勝績有所瞭解後,在心中打好的如意算盤。
秦鍾與傅恆結識之後,平常日子過得也與以往沒有什麼分別,除了傅六爺結交名士、或是出席文人雅士們的詩酒會時,往往會叫了秦鍾同往,用意自是爲了讓他增長見聞,多結交幾個有識之士。
這天秦鍾依約到了聚會之地,舉目看去,酒樓中諸人舉杯對飲、談笑風生,惟獨傅六爺來遲了,而且他是陪着一位文士一同進來的。
傅恆素來禮遇讀書人,但傅六爺親自去請來的文人,想必有不同凡俗之處。衆人紛紛往他身旁看去,卻見是個不到三十的讀書人,衣袍簡樸略見寒酸,卻也不會讓人就此輕視了去。他身上帶着文人的特有的清傲風骨,又有着歷經世事滄桑後沉澱下來的平和淡然,就這麼不卑不亢地朝着衆人一揖道:“曹霑,字夢阮。”
他的聲音不高,聽在秦鍾耳中卻像是一聲巨響轟鳴,自打穿越後所有讓他震驚過的事加總起來,也比不過這個人。
曹霑,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