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一刀揮下去的時候,漢子心裡想,當鮮血濺出,將會是如何悽美的境況。

那樣的人,便是臥於血泊當中,也是一幅令人炫目的圖景。

不知爲何,他在那一刻,想到的不是恨,不是報仇,他想到的,卻是這一刀要切在那弧線優雅的頸部哪一位置,要一刀斃命,要血流如注,要令那人脣邊恍惚的微笑未曾泯滅,即永遠地凝固下來。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用了十成的功力,一刀揮了下去。

刀如閃電,刃部迎着陽光,發出絢爛色彩。便是他自己,也十分滿意這一刀的架勢,滿意這從來沒有過的美妙刀法。在他的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想要讓自己的刀法,使出來不僅能致人死地,還能行雲流水,能陪襯得起眼前這個美人,能令周遭所見,盡皆完滿。

可惜,這麼美妙的招式卻僅僅來得及使出一半,另一半,在那刀刃還沒來得及觸及蕭墨存白玉般的頸項前,突然“玎璫”一聲,被一物撞開,這一撞力道非凡,那漢子的手竟然拿捏不住刀柄,“哐——”的一聲,整柄刀被打翻在地。

他心裡大駭,順着刀柄看過去,卻是一頂又老又舊的斗笠,這樣一件東西,如鬼魅般無聲無息飛了過來,再撞飛他的刀。

漢子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得“碰碰”數聲聲響,緊接着慘叫連天,身後兩名劫持紅綢的同伴,不知被什麼東西紛紛撞飛,七尺高的彪形大漢,竟然個個如棉絮般飛起落下,倒地後四肢僵硬,只餘一雙大眼睛又驚又怒地瞪着樹林深處,已經被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漢子扭頭一看,只見地上多了兩隻破草鞋,敢情纔剛撞飛兩人的,竟然是這兩件不起眼的東西。

他臉色劇變,飛快將同伴的鋼刀搶在手中,一個縱步,撲上去架刀在蕭墨存脖子上,喝道:“誰在那!鬼鬼祟祟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

樹林裡只聽得一人由遠及近,懶洋洋地道:“你又算什麼好漢?幾個男人圍攻老弱病殘,還有臉說老子。”

“出來!不然休怪我刀下無情!”那漢子嘶聲喊道,往蕭墨存脖子上架的刀刃,不由進了幾分。

“嘖嘖,你趕緊割下去,算我謝謝你。首領當他是寶貝,老子瞧着卻是個禍害,你早點動手,也省得日後爲了他,兄弟反目,家宅不寧。”

那聲音初時挺遠,頃刻間卻到了近旁,只見樹後面轉出來一個蓬頭垢臉的男子,批了個破棉襖,瞧不出年紀,赤着雙腳,行爲慵懶,一頭亂髮下卻有雙晶亮有神的眼睛,正是那一路不聲不響的車伕。

Wшw ●тt kΛn ●co

紅綢一見他,眼前一亮,伊伊嗚嗚地拼命想說什麼,卻苦於啞穴被點,那漢子瞧了她一眼,噗嗤一笑,道:“紅綢大姐,你這副小模樣可叫人心疼得緊,若閒來無事,也扮扮這等嬌俏可憐,保準阿博早娶你過門,何至於小姑獨處到現在。”

紅綢一聽,臉也漲紅,兩眼瞪得要冒出火來,那漢子搖頭裝模作樣嘆了口氣,也看不出他如何出手,卻聽空氣中“嗖——”的一聲,一塊碎銀擊打到紅綢身上,紅綢“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隨即罵道:“徐達升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瞧旁人欺侮老孃好玩是不是?有種你不如等老孃見了閻王再動手!”

“哎呦我的姐姐,這可不是兄弟願意,這等閒不見的殺人越貨場面,我好歹多瞧兩下,也算開眼不是?”

徐達升一路調笑,漫不經心地走了過來,全然將那三名持刀漢子視爲無物。那羣漢子們相互對視,均面如死灰。事先只打探到首領派紅綢與趙銘博押送妖人回去,卻不曾打探得到,這個煞星也跟着一路同行。怪不得依首領的性子,如此重要的人,卻只派了兩名武藝不甚高強的心腹上路,原來埋着徐達升這個伏筆,有此人在,那便是千軍萬馬,也不定能想到法子脫身,難怪首領是有恃無恐了。此番本想着拼了姓名,手刃仇人,如今一看,只怕是丟了性命名聲,也報不了仇。這麼一想,衆人盡皆頹喪,手裡拿着的刀也不由垂下幾分。

爲首的漢子心一橫,咬牙道:“原來是徐二當家,兄弟們要知道您在這,打死也不敢這麼冒失,如今進退兩難,不如各退一步,請二當家高擡貴手,我自然將這手裡的人完好無損交還給你,你看如何?”

徐達升詫異地擡起眼,道:“我不是讓你趕緊動手麼?你怎的還不動手?”

紅綢大驚,尖聲道:“徐達升,你瘋了,這可是首領要的人!”

徐達升慢騰騰地撿來自己的破鞋穿上,絮絮叨叨道:“老子瞧這小白臉不順眼很久了,你趕緊給我一刀宰了他。不過老兄你這刀下去後,你也就完了。首領的脾氣你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緊。你不按他的規矩來,私自處罰他的人,這可是犯了大忌,一死了之還沒什麼,只怕生不如死。還有你們家沒死絕的那些個靠盟裡幫襯過日子的,對不住,只怕要受你牽連了。”

他說完,還嘆了口氣,那漢子雖然刀還沒變,卻明顯遲疑了起來。徐達升冷眼旁觀,早瞧出此人心思開始活動,他伸伸懶腰,漫不經心地道:“盟裡新定的那些規矩雖沒連坐這個說法,可你若是作爲罪衆被處死,只怕你家裡人一輩子也休想在盟裡擡得起頭來。可憐你半輩子在盟裡辛勞,到死了還得落這麼個罪名。”

他說到這,漢子的眼光已經有些遊移,徐達升瞅準機會,將早已扣在手裡的銀子嗖的連發出去,只聽得“噹噹”數響,那漢子虎口一痛,手握彎刀頃刻間落了下來,他大驚失色,正待一躍而起,徐達升卻早已一腳飛到,將他踹了個飛遠,一手扶住搖搖欲墜的蕭墨存,罵道:“他孃的,要不是你這病鬼禁不得折騰,收拾這等廢物,老子哪用得着費這些許口舌。”

蕭墨存偏過頭,半邊臉頰被烏髮蓋住,嘴角卻勾起一絲淺笑,美眸流轉,看了徐達升一眼,淡淡地道:“我並沒求你來救,你纔剛說了半天廢話,只有一句說得對,我也瞧自己不順眼很久了,直恨不得他一刀宰了我。你壞我好事,我不怪你,可也別指望蕭墨存感激涕零,任你辱罵。”

徐達升一呆,隨即冷哼一聲,手下卻不由放鬆,將他送入車內,再將地上昏迷的小寶兒一把拎起,扔進車廂,碰的一聲重重關了車門,喝道:“他孃的,忙活半天,連口熱的都沒得喝,紅綢兒,給老子燒水煮湯,老子餓了。”

徐達升點了那數名大漢的穴道,自己懶洋洋地窩到火堆前打起了盹。紅綢雖罵罵咧咧,卻仍快手快腳地燒火做飯。少頃趙銘博打獵歸來,聽聞纔剛發生的險情,驚出一身冷汗,幸好有徐達升在這裡,忙拱手道謝了一番。徐達升也不謙讓,大咧咧受了他的禮,待到吃飯時分,便毫不客氣地搶了趙銘博獵來野兔腿大嚼一通。

趙銘博憂心蕭墨存受了驚嚇,忙去車內查看一番,卻見他將小寶兒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之上,細細摩挲小孩頭頂軟發。見到他,風輕雲淡一笑,彷彿適才生死徘徊不過無物,登時整個車內都彷彿生色不少。趙銘博一看那孩子不過被點了穴道,便伸手解開,待小孩幽幽轉醒,才假裝若無其事地道:“快下來伺候公子爺用飯。”

小寶兒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應了,一骨碌爬了起來,跑下車去。蕭墨存含笑看着他稀裡糊塗的模樣,對趙銘博道:“多謝你了。”

“公子爺

??”趙銘博心中愧疚,啞聲道:“這一路,真是委屈您了。”

蕭墨存定定地看他,道:“一切皆是我自願,輪不到你說這話。你只需記得答應過我的就行。”

趙銘博轉頭看了眼車外忙碌的小寶兒,點頭道:“只要他不危及我盟,我定護他周全。”

蕭墨存微微一笑,道:“這孩子笨得緊,宮裡,是回不去了。你尋個太平地方,讓他安身立命,能做到嗎?”

趙銘博垂下頭,良久方道:“公子爺,此人若是王福全一流呢?”

蕭墨存眼神驟轉銳利,緊盯着他,緩緩地道:“你怎會知道,王福全是皇上的人?”

趙銘博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地道:“這,這前因後果的,我,那個,容易揣測

蕭墨存呵呵笑了起來,古怪的笑聲迴盪在車廂內,他笑了好一會,方疲憊地閉上眼,幽幽地道:“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你下去吧。”

趙銘博蒼白着一張臉,咽口唾沫,困難地道:“其實,其實首領他

??”

蕭墨存驟然睜開眼,眼裡盡是凌厲之光,大聲喝道:“我讓你滾,沒聽到麼?”

衆人胡亂在此休息一夜,次日凌晨,接到飛鴿傳書,皇帝再度提拔厲崑崙爲二品輕車將軍,率京師驍騎營、龍騎尉等精要一路南下,說是奉旨督導各州府災後重建事宜,但凌天盟一干人等均明白,若非要來追回晉陽侯蕭墨存,督導一事,何需出動京師銳軍?厲崑崙武功高強,心思慎密,行兵佈陣詭計多端,是凌天盟頭一號勁敵。徐達升瞧了這消息後,跺腳大罵一通,指着馬車道:“我早說過什麼?這人就是個禍害!誰聽我的了?非要千里迢迢把人給偷回去,有什麼好?能吃還是能喝了?什麼天啓朝第一美人,我看就是天啓朝第一災星

??”

他話音未落,卻見到一個小身影衝了過來,接着手腕上一痛,低頭一瞧,卻是小寶兒猶如一頭小獸一般撲了過來,一口咬到他手上。徐達升哇哇大叫,輕輕一推,便將小寶兒摔了個跟頭。他嘴雖壞,可並非奸惡之人,這一推並未使力,只是略施薄懲而已,哪知小寶兒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又撲了上去,不要命一樣又咬又打。徐達升在凌天盟居二當家的位置,武功僅次於沈慕銳,平素行走江湖,哪裡有人敢這般毫無章法找他拼命?他一時不察,倒結結實實捱了兩下,登時火冒三丈,一轉手一扭,便將小寶兒雙手製住押在身後,怒道:“小崽子,你竟敢咬老子!”

“咬死你!你是大壞人!”小寶兒怒目而視,罵了起來。

“好,好,我是大壞人,今兒個倒讓你瞧瞧大壞人的手段!”徐達升稍一用勁,只聽得喀嚓一聲,已然卸了小寶兒肩上關節。

小寶兒疼得一張小臉變白,眼睛裡蒙上一層淚霧。

“說,我還說不是壞人?”徐達升喝道。

“你你你就是大壞人,嗚嗚嗚,欺負人的大壞人,嗚嗚,”小寶兒的眼淚沒忍住,涌了出來,卻猶自毫不示弱,睜大一雙黑眼睛,努力瞪着徐達升。

“二當家,這只是個孩子,別跟他一般見識。”一旁的趙銘博見勢不妙,怕他下手沒輕沒重,忙走了過去勸道。

哪知徐達升瞧見小寶兒又哭又疼的模樣,倒像瞧見什麼新鮮玩意一樣,噗嗤一笑,伸手接上他的關節,鬆開了他,道:“臭小子,哭得像個娘們算怎麼回事?老子心情好,不跟你計較,滾吧。”

“你,你再不許罵主子!”小寶兒卻不領情,梗着脖子道。

“老子愛罵誰罵誰,你管得着麼?”徐達升斜着眼睛,一臉無賴相地回道。

“你要再罵,我還咬你!”小寶兒握緊了小拳頭。

“嘿,這事倒新鮮了,”徐達升笑了起來,看一旁的紅綢和趙銘博均一臉忍俊不禁的模樣,罵道:“笑什麼笑,怎麼着,老子八百年沒被人威迫過,今兒個就被這小崽子脅迫了怎麼樣?”

他轉頭對小寶兒道:“成,我不罵你主子,你給老子什麼好處?”

小寶兒囁嚅着道:“好,好處?”

“對啊,不然老子幹嘛幫你?聽你的話?”徐達升一臉理所當然。

“哦,”小寶兒想想有理,宮裡頭託太監們辦個什麼,從來沒有不給錢白乾活的理,他摸摸身上,摸出昨日蕭墨存交給他的荷包,道:“這,這個裡面有錢,給你。”

徐達升眼底閃過一絲不知名的光,接過那個荷包,倒出裡面兩枚金餜子,掂了掂,笑道:“小東西還挺大方的,是不是還藏着不少金子呢?老子搜搜。”

“沒,沒有了。”小寶兒漲紅了臉,將衣襟解開,讓他瞧空空的衣袋,着急道:“真的沒有了,我沒騙你。”

那淡黃瘦削的胸膛令人一瞧之下,沒來由一陣心疼。徐達升深吸了口氣,將那兩枚金子塞回給小寶兒,晃晃那個荷包,眨眼道:“老子不愛金子,老子就愛這個。得,咱們一個不罵,一個不咬,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