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帝一聽,登時如被人當頭淋了一桶冰水,滿腔的柔情蜜意頃刻間蕩然無存。他鐵青了臉,直直瞪着蕭墨存,半響才道:“你,你竟然想成婚?”

蕭墨存淡然一笑,點了點頭。

蕭宏鋮畢竟是做了多年皇帝,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眼睛裡立即噴出怒火,咬牙切齒道:“剛剛那個女人,就是你打算娶的?你騙朕親手寫下手諭?”

“我沒有騙你。”蕭墨存淡淡一笑,道:“我早說過,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不讓你知道。那女子確實是要當新娘子,只不過,皇上您沒問過,她要嫁的,可是我。”

“你好大的膽子!”蕭宏鋮緊盯着他,竭力壓抑着胸口的怒氣,揚聲道:“來人哪。”

外間伺候的太監立即入內,躬身低頭稟道:“陛下。”

蕭宏鋮微眯了雙眼,視線狠厲,道:“去,點幾個人,傳朕的口諭,將適才晉陽侯府的兩位嬌客追回來!”

“來不及了。”蕭墨存輕輕打斷皇帝,道:“皇上的御筆,一出宮,微臣就託了您的御前二等侍衛王福全,快馬加鞭,趕忙送去裝裱鐫刻,打算在臣的府內高高供起,也好感念皇上促微臣‘佳偶天成’的一片恩情。”

蕭宏鋮一拍桌子,暴怒而起,指着蕭墨存的鼻子罵道:“你一早已設計好了?在朕身邊這些時日,你原來日日曲意做戲,心裡時刻謀劃的,就是要如何離開朕?”

“陛下言重了,”蕭墨存伏在枕邊,似荏弱無力,輕描淡寫地道:“陛下隆恩,微臣心裡自是感激不盡,只是微臣已屆成年,娶妻生子,不過順應人倫罷了。再說了,我入宮纔是名不正言不順,如今不過歸於本分,談何謀劃設計?”

“放肆!”蕭宏鋮氣得渾身發抖,一把上前,鐵鉗般的手攥緊了他的肩膀,用力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蕭宏鋮一把提起他,貼着他的臉,惡聲道:“本分?莫非朕對你太好,令你忘記了什麼是你的本分嗎?朕告訴你,你的本分就是做朕的奴才,做朕身下的孌寵,做朕身邊的一條狗!就憑你這伺候男人多年的□□身子也想娶親生子?笑話!”

蕭墨存於瞬間蒼白了臉,隨後,彷彿聽見什麼好聽的笑話一般肆意低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不無嘲諷,笑靨卻燦若春花綻放,不見長年病弱之人的悽豔,倒帶了令人炫目的光華。正在皇帝幾乎要爲他的笑聲發狂之時,他驟然停了下來,毫不畏懼地擡頭,迎視皇帝想要吃人的目光。一雙明眸中閃爍着屬於晉陽公子的睿智、堅定、清明,甚至有一絲快意,他斂了笑容,輕啓雙脣,如與情人般耳語,柔聲道:“你錯了,陛下,我不僅要成婚,還要你心甘情願,下旨成全;我要你看着我批大紅喜服,送我出宮;我要你明白,生生斷送心中所欲,是何等痛楚,何等不甘;我要你知曉,便是你坐擁天下,威儀滔天,卻仍有無可奈何,無法可想,無計可施之時

?”

“不識擡舉的賤人!”皇帝一聲怒吼,“啪——”的一下,舉手一巴掌將他打翻在牀。蕭墨存一頭栽入枕被之中,滿頭柔亮青絲,登時撲散開來,燈下閃着驚心動魄的光。

“朕對你不夠好嗎?啊?朕對你還不夠好嗎?”蕭宏鋮心裡宛若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疼得眼睛都紅了,他一把上前,拖起蕭墨存的胳膊,吼道:“朕從沒對誰這麼上心,從沒這麼心疼過誰,你就是這麼報答朕的嗎?啊?”

蕭墨存勉力揚起臉,嘴角沁出一絲血,臉上五個暗紅指痕明明白白凸顯在柔美如玉的肌膚上,他神情平淡,舉起袖子輕輕擦去嘴角的血絲,目光幽遠注視前方,聲音低不可聞道:“你要我報答,我又要問誰來報答呢?”

皇帝一愣,沒聽清他說什麼,心裡從未嘗試過的炙熱痛楚燒灼得他幾欲發狂,那些帝王的威儀、大局爲重的冷靜自持、多年習以爲常的莫測高深全都被這種陌生的痛楚焚燒殆盡,他只知道,一呼一吸之間,俱是滿滿的疼和憤懣,只知道,想狠狠地懲罰這個膽敢漠視自己,膽敢設計逃離自己的男子,他用力板過蕭墨存的臉,狠狠地道:“用個女人就想掙脫朕,你未免也太天真!你等着,朕這就命人將那個女人抓來,當着你的面,朕要一刀刀凌遲了她!讓你看看,你要的女人,只能是個什麼下場!”

蕭墨存眼睛微眯,嘴角上勾,冷冷地道:“是嗎?可惜晚了。我欲以五穀種植法換你賜婚恩旨一事,此刻只怕已然傳遍整個文官階層。按理說,你把誰怎麼樣,也輪不到他們多話,然事關國計民生,千秋霸業,茲事體大,非同小可。陛下,您說,他們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由着您的性子殺人壞事麼?”

皇帝手一頓,顯是習慣性地開始盤算得失,蕭墨存再接再厲,看着他的眼睛道:“更何況,那御筆親書,早已承認‘佳偶天成’,你生爲天子,一言九鼎,本就無反悔餘地。不若順水推舟,成全一個小小男寵的婚事,換農桑巧作,國泰民安,何樂而不爲?”

皇帝看着他,似在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眼眸裡充滿了驚詫、不信和深深的痛楚,他緩緩搖頭,喃喃地問:“不,不對,爲何你能如此安之若素?泰然處之?爲何只有朕覺得心痛欲裂?你難道一點都不在乎?”他募地楸緊蕭墨存的頭髮,將他一下拉到眼前,摸着他的臉頰,驟然狠厲地吼道:“蕭墨存!離開朕,你難道一點都不在乎嗎?”

“在乎?”蕭墨存詫異地看着皇帝,微微蹙眉,眼神中流露出近乎憐憫的神色。他嘆了口氣,疲倦地閉了閉眼,道:“皇上,您戲耍利用墨存於朝務之上,哄騙墨存吞下奪命□□,設計墨存至匪首牀上,命墨存信賴的朋友僕人一夕之間盡數背叛,您高瞻遠矚,運籌帷幄的時候,可曾想過,墨存在乎嗎?”

皇帝一愣,隨即將他緊緊擁入懷中,有些慌亂地道:“你爲何總介意那些,朕不是說過朕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嗎?朕,朕那麼憐惜你,寵愛你,還不夠補償嗎?”

長久以來的積怨、憤懣和仇恨、痛苦霎時間爆發開來,蕭墨存只覺一股怒火衝了上來,再也顧不上委曲求全,謹慎籌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他拼命推開了皇帝,顫抖着手指,指着他,喘着氣罵道:“補償,你拿什麼補償?你如何償還得起?你

??”

一口氣喘不上來,蕭墨存揪住自己胸口,悲憤交加地看着那個這一時空最有權勢的男人,同時也是自己來這一遭,造就所有苦痛遺憾的罪魁禍首。可是,那心中最深層的愴痛,真的可以完全歸罪於他嗎?帝王心術,權謀博弈,他確實有他的不得已。歸根結底,若世上無癡人,又何至於要傷心落魄,萬念俱灰?

“墨存,”皇帝深吸一口氣,負手而立,高高在上地俯視他病弱苦痛的模樣,卻按捺不動,目光中隱約有些心疼,卻更多的是帝王威嚴,他緩緩地道:“打消成親的念頭,朕可以既往不咎,仍舊視你爲朕心愛的瓊華閣主人。”

蕭墨存伏在枕上,喘了半天,好容易才呼吸平順,他勉力擡起頭,淡淡一笑,弱聲道:“多謝陛下高擡貴手,只是臣冥頑不靈,這個親啊,還非成定了不可。”

“不識擡舉的東西!”蕭宏鋮變了臉色,揚手又一巴掌,將他狠狠打翻在牀。正要怒氣衝衝,擡腳就走,鬼使神差地,又停下來回頭看。他目光復雜地看着枕上那人,掙扎着想要爬起,卻因失了力氣,柔弱不堪,心裡一陣發疼後悔,伸出去的手,剛想攙扶他,可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來,終於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許是與皇帝這場爭吵動了元氣,蕭墨存當天便有些病症加重。瓊華閣一應奴才自然亂了手腳,忙着請太醫熬藥,弄得不可開交。自蕭墨存此次入宮養病以來,瓊華閣一舉一動,後宮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着,皇帝怒氣衝衝,拂袖而去,這事當日便在後宮傳得沸沸揚揚,帶着落井下石的快慰,衆人均等着瞧瓊華閣的笑話,背地裡也不知有多少平日便嫉恨的嬪妃,此刻燒高香唸佛,心底暗自稱快,求佛祖趕緊地將蕭墨存那妖精收了去,省得將死未死,卻仍能勾引帝王的心。

這些流言蜚語,瓊華閣內裡奴才間也不少,讓首領太監林公公知曉了,打罵一頓方好了些。但自那日之後,皇上已然三日未曾踏足瓊華閣,便是自己一趟趟差人去稟報,晉陽公子病又加重了,也不見往日那抹明黃衣角出現。林公公哪裡知道蕭墨存此番是要與皇帝決裂,卻還抱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主子奴才念頭,暗地裡託人替自家公子爺打點。他在宮中呆的時間長了,最是看慣帝王那朝三暮四的心思,他心忖着,蕭墨存縱然再美,可架不住不是個女人。身份上先就不尷不尬,便只能將那恩寵置換成東西。往日裡瓊華閣賞賜,那在後宮是頭一份,衣食住行,一應最好不說,做奴才的與宮中買辦、內務府處好關係,實際好處撈了不少。這下倒好了,皇上帶怒而去,還打了蕭墨存,不出三日,往常見着自己點頭哈腰的一應小人,態度上就先不恭敬起來。

林公公在別處憋了一肚子火,咬牙拿了自己體己,賄賂了皇帝身邊的常侍太監,隱約打探着皇上的心思到底怎樣。那太監回說,皇上這三日脾氣暴躁,一干奴才早已噤若寒蟬,個個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再問到侍寢爲哪宮嬪妃,那太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並無召人侍寢。”

林公公一聽,這心纔算放下一半,另一半則要着落在自家那個病美人主子上。按他的想法,無非就是勸自己主子先服個軟兒,皇上那麼寵愛他,斷無冷落他的道理。

這一日伺候蕭墨存用過飯後,才端上藥來,蕭墨存瞧了半天,卻疲憊地搖頭,示意不喝。林公公急了,在一旁道:“公子爺,病了不喝藥哪能好呢?您不看在自己身子份上,總得看在皇上愛惜您的份上啊。”

他話還沒說完,卻被蕭墨存寒星一般的眼神冷冷截斷。見慣了蕭墨存溫文爾雅的模樣,林公公嚇了一跳,不敢再說。他又細細打量蕭墨存,雖然病得瘦骨嶙峋,但那以往君子如玉的溫潤和煦,如今卻滲透另一種果敢堅毅的鋒芒,使得整個人,倒顯出一種決然的光華來,令觀者爲之炫目忘俗。林公公被他那清亮的眼神一阻,心底想勸的話便說不出口,這到底不是一位柔弱的後宮嬪妃,憑着枕蓆間的嬌媚,抑或舞文弄墨的才藝,來博取君王一笑。這是一位風骨卓然的男子,要他屈就人下,做那孌寵佞臣,真如花落污泥,生生折辱。但這皇宮是什麼地方?藏污納垢的染缸,吃人不吐骨頭的處所,如何能容得下超然絕塵的人呢?瞧公子爺的話裡話外,怕是寧死不屈的了,那自己要怎麼辦?好容易盼來的好差事,生生變成一場禍事,又該如何是好?

他這裡一路胡思亂想,蕭墨存一路只是閉目養神,四下俱靜之際,忽聽得門外一陣腳步嘈雜,林公公正詫異間,卻聽見原本緊閉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他忙衝了出去,卻看見幾日不見的皇帝蕭宏鋮站在外間,渾身上下散發着駭人的寒冷氣息。

林公公暗叫不好,卻躲也躲不開,只得滿臉堆笑上前,正跪下還沒請安,忽然被人一腳踢了個囫圇,一頭砰的撞上桌腳。疼得他眼冒金星,正要匍匐下跪,口呼“陛下饒命”之流,卻聽見嘩啦一聲巨響,整套宮用成窯水杯被砸爛在地,濺起的碎瓷片飛到他臉上。林公公嚇得打了個哆嗦,就在此時,聽見自家主子天籟一般的聲音響起:“這裡還有好些東西,使勁砸,砸得大聲點。”

林公公嚇傻了,這是做臣子奴才能對主子皇上說的話嗎?他想也不想,跪下就叩頭道:“皇上息怒啊,公子爺才用了藥,身子又不好,皇上請瞧在他

??”

“閉嘴!”蕭宏鋮的聲音陰沉得可怕:“滾出去!”

“皇上

??”

“來人,”蕭宏鋮提高嗓門,對着趕過來的侍衛道:“將這不聽主子話的狗奴才拖出去。”

林公公叫苦不迭,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侍衛架起拖走,扔到外院雪地上,那扇厚重的檀木門,被皇帝“砰——”的一下,狠狠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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