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連皇帝蕭宏鋮自己也鬧不清,怎麼一聽到蕭墨存病危的消息,立即就扔下朝務羣臣,佯裝染恙,命丞相監國,自己只帶了御林軍近羽一支,快馬加鞭,不惜冒天子離京之大不祥,風塵僕僕趕赴到那人躺臥着的地方。

他以往的生活經驗,沒有一件事不是經過精密謀劃,沒有一件事不是經過熟慮深思。從小太傅便教他“天下雖平,不敢忘戰”,告訴他居安思危,是上位者該有的生活態度。宮廷權謀、朝堂鬥爭,每一樁每一件,都在告訴他,忽略任何細微末節,都可能功虧一簣,導致大廈將傾。在那張至高無上的椅子上一坐久,人自然而然會變得深沉複雜,會懂得如何看穿朝堂上表面上的平靜無波,會知道如何去窺測那底下每張義正言辭的臉孔下,各自隱藏的真實目的,然後,再利用旁人心底的那點真實的目的和欲求,來平衡朝堂上各方面力量的均衡局面。

這是一個帝王的心思,也是權謀者的算計,他從來就知道,如果要做到某一件事,達到某一個目的,直接的干預或掠奪,只是下策;而想法子讓旁人自動自覺爲自己獻上,那纔是上策。統治一個國家,對萬千臣民要弘揚禮儀廉恥,溫良恭順的道德觀;但具體的統治手腕,卻需要鐵血果敢,佐以刑罰傜役、田獵講武,不然何以恩威並施,何以樹立他的天子威儀?

蕭宏鋮捫心自問,自己絕對是個敢於捨得的人。捨得旁人捨不得的東西,自己才能成爲那高高在上的,毫無瑕疵的君王。比如很早以前,數位皇子之間的奪鏑之爭,他捨得兄弟間的情義,捨得韜光養晦,捨得逼宮濺血,方贏得今日黃袍加身的勝算;再比如現在,剿殺凌天盟這個冥頑不靈,逐步坐大的謀逆組織,他捨得讓出自己最中意的第一美人,捨得謀算自己的枕邊人到敵方首領那裡,終於累對方功力大損,朝廷則一舉成功,將這個多年的隱患連根拔除。

這個計策於他,不過是千萬宮廷計謀中的一個,他不認爲這個計策有多高明,只知道會很有效。敵方組織雖臃腫不堪,華而不實,但那首領卻是個人物,不僅有經世濟時的雄才大略,而且一身神功,根本就毫無缺陷,令人無從下手。當初與蕭宏圖、厲崑崙等人商議剿匪事宜時,談到如何除去沈慕銳,大家都有些靜默。整個天啓朝,文韜武略能與之抗衡者,還真是挑不出來。皇帝蕭宏鋮沉吟片刻,便即冷笑道:“若無弱點,便爲他造一個又何妨?”

也是巧合,將蕭墨存從大獄中弄回宮中養病之時,太醫正王文勝一診,便得知他體內有人以絕頂內功爲其療過。冰魄絕炎這樣的神功,不僅好用,而且好認,放眼天下,除了那個令皇帝蕭宏鋮如鯁在喉,不得不除的匪首沈慕銳外,還能有誰?

接下來與天牢裡離奇的盜賊失蹤案一聯想,便很好判斷,那人便是沈慕銳。以蕭墨存爲餌,設計拿下沈慕銳,便是從那時開始,成爲皇帝默默盤算的一步棋。他原本以爲,那看似橫滑,實則怯弱的晉陽公子,該很好利用纔是,哪知此人其後一連串作爲,令蕭宏鋮不得不刮目相看,不得不重新審視那原本牀底間用來解悶的小玩意兒,在自己權力生涯中的位置。

怎料得,越是與這個蕭墨存接觸,皇帝便越是在心底升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一方面,帝王的直覺令他想要蕭墨存爲己所用,想讓那人的驚才絕豔,爲自己遲遲無法推進的邊防、政務改良,當一個急先鋒;另一方面,男性的佔有慾卻又令他看不得那原本歸自己所有的男子,在衆人眼中,綻放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有多少次,他恨不得將那人藏入深宮,讓那種稀世之美,只爲自己所有,有多少次,他想着接下來要在那人身上實施的種種謀略,平生首次,有了不忍之心,有了想要撤銷一切,只將那人好好護於自己羽翼之下的衝動。

然而,身爲帝王,又怎會耽於私情,又怎能有惻隱之心?蕭宏鋮只能對蕭墨存儘量好些,可他卻明白,就連那份較之以往,來得更爲深重的恩寵,卻也不懷好意。皇帝在滿朝文武面前,越是做出待蕭墨存不同的姿態,便越是能令原本嫉恨,與晉陽公子有隙的那些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迫不及待要對他下手。沒有人比皇帝更清楚,以往的蕭墨存,得罪了多少不該得罪的人,而那孩子從前狠辣蠻橫,睚眥必報的性格,又會給自己招來多大的禍事。儘管現在的蕭墨存行事與以往大不相同,但由他主持的邊防細務、尚書處呈上來針對土地、稅務,甚至抗旱等諸多國策,無不動搖了當朝權貴的切身利益,一旦皇帝表現出對蕭墨存不同尋常的寵幸,那麼,這樣的晉陽公子,較之以往那個男寵佞臣,則更爲人所忌憚,也更成爲許多人的眼中釘,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果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將蕭墨存置於風口浪尖上,那些下毒、嫁禍、暗殺便如期而至,層出不窮。而那個匪首沈慕銳,也如預料之中那樣,總會千方百計,令那人化險爲夷,甚至豁出性命,在所不惜。直至後來,由蕭宏鋮親手喂進去的那顆催命的藥,在蕭墨存體內發作,沈慕銳也捨得用一身功力,換愛人一點平安。蕭宏鋮每接到兩人關係如何進展的密報,都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和酸楚之意,幾個月下來,不知在盛怒之下,砸爛御書房多少奇珍異寶;也不知有多少無辜宮人,做了皇帝陛下的出氣筒。到得後來攻島之時,他冷靜堅決地下了格殺令,命人將蕭墨存與那人甜蜜共處的一切都盡數毀去。他要在事畢後,再也不放開那個美若驕陽的男人,要用加倍的安撫和恩寵,抹去別人在那人心中佔據的痕跡。

及至蕭宏鋮接到厲崑崙的奏摺時,他才第一次真正失控。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在那一刻忽然意識到,沈慕銳與蕭墨存,那兩人是真正在惺惺相惜,不然何以一人有難,另一人恨不得以身隨之?何以他剛剛除去了沈慕銳,蕭墨存便寧願病死,也要隨那人而去?

不,這不是他料定的結局,這不是他原本盡皆掌握的結局。他所設定的計劃如此完美無缺,怎可以在結局部分,令自己如此始料不及?蕭宏鋮額上冒出冷汗,心底浮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忽然意識到,連自己得力的手下都因此事,對自己寫出這樣的怨懟語氣,那麼當事人蕭墨存,會如何的心灰意冷?

他不能容許這種心灰意冷,不能容許那個對自己彈唱“心悅君兮君不知”的人,竟然要爲別人以身殉情;不能容許那個明明屬於自己的男人,要用死,來成就對自己的怨恨和譴責;更加不能容許自己內心,忽然冒出來的軟弱。於是他連夜召丞相入宮,向那個老狐狸,也是自己以往的老師,坦誠要離京的事。原以爲劉昌敏應該百般阻撓,哪知道那老頭聽完之後,只是默然不語,神色間盡是前所未見的恍惚。隨後,丞相長嘆一聲,蕭索地道:“陛下,您怎會看不出,此晉陽公子,早已非彼晉陽公子?此人胸懷驚世絕學,卻坦蕩清明,實是一代名臣之風範。區區凌天盟禍亂,卻要賠上這麼個百年難遇的人才,陛下真乃本末倒置。也罷,您儘管去吧,老夫有一策,雖非君子所爲,但或能換回他一命,陛下姑且一試。只是日後,唉——”

劉昌敏的話令蕭宏鋮心驚,風塵僕僕的一路之中,他腦海裡不斷涌現帝師的這一席話,聯繫到蕭墨存光彩逼人卻又清淡疏離的身影,他的心猛然抽痛,那大獲全勝的境況,竟然在瞬間變成一個絕大的嘲諷。嘲諷他的妄自尊大,嘲諷他,明明知道那人早已不是從前忍氣吞聲,平庸無能的壞脾氣男寵,卻仍然用對待孌寵,對待可以棄之敝履的棋子的方式,來對待他。待到衝入安置蕭墨存養病的驛館,見到牀榻上,病入膏肓,兩頰凸起,面如紙色的蕭墨存,他在瞬間,竟然真真切切,有種心如刀割的疼痛,有種前所未有的,人們稱之爲後悔的情感。

蕭宏鋮小心翼翼地抱起牀上躺着的那人,觸手之處,一片瘦骨嶙峋,猶記得當初他出京之前的擁抱,輕紗綢緞之下的骨肉均勻,仍然令自己怦然心動。那人長睫低垂,在眼瞼上投下楚楚動人的剪影,加上那蒼白卻仍然精緻的臉龐,仍然在霎間令他心存惻隱。皇帝將他抱入懷中,低下頭,脣輕輕觸及他頭頸之間細膩柔滑的皮膚,這幾個月來莫名的煩躁和空虛,驟然間都消散無蹤,那人身上淡淡的藥香和松柏清香,瞬間令他心境祥和,彷彿從未名狀的渴望,在這一刻,均找到了歸屬和答案。蕭宏鋮籲出一口長氣,擁抱着他,竟然也浮上一絲安心的疲倦,他朝底下人揮了揮手,伸直腳示意一下,隨同的內侍立即上前爲皇帝陛下解下靴子,再將他的披風外袍換下。蕭宏鋮看着懷裡的蕭墨存,道:“誰照料他的日常梳洗?”

李梓麟在一旁回道:“回陛下,是王福全二等侍衛領着幾個侍女。”

蕭宏鋮慵懶地道:“小全兒,替你主子打盆溫水來。”

王福全趕忙應了聲,半躬身而退,至外端了黃銅盆溫水進來,內放白絲方巾,雙膝跪下,高舉銅盆。

蕭宏鋮將蕭墨存的頭枕於自己腿上,自盆內絞了帕子,親自細細擦拭蕭墨存的臉部、頸部,動作之體貼溫柔,倒像是做了千百次一般,直令底下的官員看傻了眼。蕭宏鋮也不避開,擦拭到胸口時,方頓了頓,懶洋洋道:“都下去吧,厲將軍留下。”

衆人不敢多問,叩首而出,皇帝將巾帕遞出,王福全立即放下盆爬起來,接過去往盆裡絞了溫水,又躬身遞上。皇帝接過後,默默掀開蕭墨存的衣襟,仔細擦拭他玉質一樣的身體,嘆了口氣,道:“出京時還有幾兩肉,這一病,都耗盡了。”

小全兒忐忑不安,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偷看一眼跪在下面的厲崑崙,只見他臉色剛毅,視線卻一眨不眨只盯着腳下青磚,哪裡有朝這邊看上一眼。幸而皇帝也只是自言自語,片刻只好,合攏蕭墨存的衣襟,正要解下他的褲子,卻被小全兒打斷道:“陛,陛下,剩下的,交給奴才就可以了。”

蕭宏鋮不悅地住了手,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交給你?朕就是太放心了才交給你,現下倒好,把人給朕弄成這樣,你倒還有臉讓朕交給你?”

王福全撲通一下雙膝跪地,叩首道:“奴才有罪,求陛下責罰。”

蕭宏鋮冷哼一聲,頭也不擡,繼續解下蕭墨存的褲子,將那□□仔細擦拭乾淨,方幫他穿回褲子,仔細籠上紗被,緩緩道:“厲將軍,你是否也曾如此,伺候過晉陽公子?”

厲崑崙臉色鐵青,抿緊嘴脣,道:“不曾。”

“那,你是否曾與之共度魚水之歡,與之有過花前月下,盟約誓言,與之相許白首,與之相忘江湖?”皇帝緊逼着,連串發問。

厲崑崙臉色愈加難看,半響方從嘴裡擠出兩個字:“不曾。”

皇帝冷掃一眼,道:“如此說來,你與晉陽公子不過同僚之誼,混個臉熟而已。且有南巡一路的欺瞞,凌天盟一役的背叛,你說,你憑着什麼,得以向朕上那樣大逆不道的奏章?”

厲崑崙猛地擡頭,道:“憑臣對公子爺,一片相知之心。”

“相知之心?”皇帝嘴角勾起慣常三分譏諷,三分匪氣的微笑,道:“你的相知?墨存知否?便是知道,又如何與你相知?這相知只怕不叫相知,倒要叫作單相思吧?”

厲崑崙硬邦邦地頂了回去,道:“那陛下呢?陛下境況,只怕比臣還要不如,至少,墨存只是不願見我,可對陛下您,卻是寧死不屈。”

“放肆!”蕭宏鋮將手中巾帕,照厲崑崙臉上甩去,溼淋淋的水頓時摔了他一臉。蕭宏鋮怒道:“不要以爲你厲家一門忠烈,你又爲朕立下些許功勞,便可以忤逆犯上,沒了臣子的規矩!”

厲崑崙叩首道:“陛下息怒。請陛下在公子爺身後,將臣發配邊境,盡犬馬之勞。”

“休想!墨存不會死,朕不會允許他死!”蕭宏鋮吼道:“你以爲避得遠遠的,所有的事就都能一筆勾銷嗎?朕哪也不會讓你去,你就留宮中繼續當一等侍衛,朕讓你看看,墨存到了底,也只能是朕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從皇帝角度上寫,主要是考慮到,有些之前的伏筆,要交代一下。

帝皇是有做帝王的無奈,但是某水始終認爲,一個帝王在感情上的悲劇,其實不完全是因爲自己是帝王,而是因爲你做了選擇。

比如皇帝寶寶,若是一開始,他能稍微愛墨存一下,或者今天便不是如此,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而是皇帝自己做出了選擇,而每個人,都得爲自己的選擇負責任,這與是不是皇帝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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