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漁很早就出門了,趙老漢曾反覆和她說過,今天是雪仙歸位的日子,爲了讓雪仙歸位,趙老漢已經籌劃了許多年。
這幾十年裡,趙家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趙漁也從一個剛斷奶的孩子,逐漸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從幼時起,趙漁就在學習接受死亡,死對於趙漁來說並不陌生,兩歲那年,趙漁娘親就死掉了,死之前她孃親給她縫了六件衣裳,說是足夠她穿到出嫁。
對於小趙漁來說,娘是一段模糊的記憶,是個已經想不起來面孔的影子,只有通過娘留下的這六件衣裳,趙漁才能感受到一絲母愛和溫暖。
這兩年,趙漁的個子竄地極快,孃親留給她的最後一件衣裳,也開始有些不合身了,但趙漁捨不得丟,仍舊是每天穿着。
“娘說要穿到出嫁,那就一定能穿到出嫁的。”
十六歲的趙漁獨自坐在海邊,小心翼翼地將衣服上的褶皺抹平,半倚在一塊暗青色的圓形礁石上,目光怔怔地眺望着大海。
十六歲,在趙家村已經是抱孩子的年紀了,趙漁模樣生的極美,在村裡也不乏追求者,但她唯一的親人趙二爺對於趙漁的親事,卻始終緘口不言。
趙家村裡,趙二爺的聲望和地位是超然的,趙二爺不發話,便沒有人敢上門去提親。
趙漁娘親死後沒幾年,趙漁他爹也去世了,那會兒趙漁已經開始記事,印象裡,爹是一個清瘦白皙的年輕人,長着長條臉,總是一言不發地伏在案邊讀書,讀的書也盡是些文縐縐的古書,聽着拗口,記着頭痛。
爹和娘一樣,一直在生病,每天都在咳嗽,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房間內的痰盂裡,常能看到泛着黑光的血痰。
趙漁的爹把肺上貢給了雪仙,趙漁的娘貢出去了自己的脾,趙漁曾經問過二爺,爲什麼爹孃上了貢就要死掉,趙老漢拉着小趙漁的手慈愛地說道:“傻孩子,你說這人沒了內臟,如何能活呢?”
趙漁的爺爺叫趙幹德,趙幹德排行老大,趙漁還沒出生時,趙幹德夫婦就向雪仙上貢了自己肝臟和腎臟,很早就去世了。趙幹德的弟弟叫趙坤彩,趙坤彩就是趙老漢,趙漁管趙坤彩叫二爺爺,村裡的人尊稱他爲趙二爺。
趙幹德死後,趙坤彩就正式接過了貢仙的衣鉢,趙坤彩在村裡有個私生子,名叫趙小三,是村裡那個嫁了天閹鰥夫的苦命女人趙芬芳生下的。
婚後第十年,趙芬芳來趙老漢這找雪仙求子,趙老漢迷暈了她,親自種上了種子,按輩分來講,趙漁還該管趙小三叫聲叔叔。
但趙小三對自己的身份卻不自知,每次見了趙漁,都甜甜地追在屁股後頭,一口一個“漁姐”的叫着,叫得趙漁心裡發慌。
趙坤彩向雪仙上貢了五官,趙漁向雪仙上貢了聲音,趙漁很慶幸,雪仙沒有要去她的內臟,只是收走五官、聲音,人還是可以活下去的。
“小三呢?小三向雪仙上貢了什麼?”趙漁不止一次的追問過趙老漢。
趙老漢只是笑而不語。
趙漁心知肚明,只要是她們家的血脈,就少不了要經歷向雪仙上貢這一步,這是規矩,也是宿命,更是幾代人的辛苦籌謀,爲了讓雪仙歸位,趙家人付出了太多太多。
按照趙坤彩的說法,先前所做的一切,也只是鋪墊,無論是趙漁爹孃的脾肺,還是趙漁爺爺奶奶的肝臟、腎臟,亦或是這幾年剛剛貢上的五官和聲音,都只是雪仙歸位時的輔料,
要想讓雪仙順順利利地降臨,還缺了一味最重要的主料。
“肝木、脾土、肺金、腎水……”給趙漁的爹辦完喪事之後,趙老漢就成了趙漁唯一的親人,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拉着哭到險些斷氣的趙漁緩緩往家裡走去。
路上,一臉喜色的趙老漢磕着菸袋,笑呵呵地對趙漁說,“漁兒啊,莫哭莫哭,現在雪仙的五臟快要集齊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眼下雪仙的五臟還缺一味主料,就是那味最重要的心火!”
很多年之後,長大的趙漁才明白,缺少的那味主料,正是和她朝夕相處了幾個月的許如流,準確是說,是許如流胸膛裡,那顆正鮮活跳動着的心臟。
“這心的選用,可有大大的講究,平常凡人的心,心力不夠,火氣不足,唯有那海里衝出來的人祖,才擁有先天之氣具足的心臟。”
“有了心中那一絲先天之氣的潤養,雪仙才能順順利利的歸位啊!”
爲了找到活着的人祖,趙漁和趙老漢每個月都要去海邊看看,二人唸誦着迎接雪仙的咒語,按照雪仙的指引,在海灘上尋找人祖的蹤跡。
所謂“人祖”,其實就是生活在上個紀元裡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存在了多久,“人祖”極其稀少,自帶一縷誕生於這個世界之前的先天之氣,全身上下都能用來煉器入藥,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寶。
當然,人祖基本都是屍體,被發現時,大多都擺在一具散發着冷氣的精巧匣子裡,面色如生。活着的“人祖”也不是沒有, 但誰也沒見過,只存在於神話和傳說之中。
直到幾個月前,他們在海邊救起了瀕死的許如流。
這樣的一具活着的人祖肉體,自然有着諸多妙用,極其珍貴,即使是放在陸上的修煉門派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大機緣!
這下,組成雪仙五臟的那味最重要的主料,終於齊了。
幾個月的精心伺候,只是爲了讓許如流的心臟,跳動的更有力些,而今天,終於到了用上它的時候,因爲今天,就是雪仙歸位的日子。
趙漁不想在家中呆着,因爲她不想見到那個嬉皮笑臉的少年,被活生生取走心臟,看着自己喜歡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趙漁最討厭的事。
雖然昨晚已經極力提醒過他,但趙漁明白,憑着二爺爺的手段,許如流就算一夜之間生出翅膀,都不可能逃脫,死亡,對許如流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也是唯一的結果。
但趙漁還是心存僥倖,萬一他看到自己在牀板底下寫的話之後,立刻駕船出海呢?萬一他格外機敏,萬一他異常幸運,萬一......
趙漁心裡清楚,哪有那麼多萬一,這些不過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也許,自己也不是真的喜歡他,只是想假仁假義地提醒他一下,以減少心中的負罪感罷了。
“爹爹留下的小說話本里都說了,就算是天下最歹毒的人,也不會去殘害自己喜愛的人,原來我趙漁比天下最歹毒的人還要壞......”
想到這,趙漁再也忍耐不住,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如滾珠一般掉落,無聲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