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董偉清獨自躺在書房裡的牀上,但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使他擔心的不僅僅是一個嚴寒,更要命的是還有一個王雅坤。她竟敢挪用仙子大廈一千萬元鉅款向鄉鎮企業放高利貸,她簡直是瘋了!董偉清真是恨透了他的老婆。自從到古嵐和石塔轉了一圈回來以後,董偉清就再也沒有答理過王雅坤。儘管這幾天王雅坤對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馴良,但他仍然懶得去理睬這個不顧後果而恣意妄爲的女人。
一天晚上,王雅坤曾經試圖和董偉清談些什麼。那是兩人在餐廳默默吃完一餐沒有滋味的晚飯以後,董偉清來到客廳隨手翻閱擺在茶几上還沒有人動過的報紙,王雅坤也跟了進來,彷彿很膽怯似地坐在了董偉清的對面。她等了許久,希圖董偉清能從報紙上擡起頭來看她一眼。但是,董偉清一直埋頭翻閱報紙,彷彿王雅坤根本不存在似的,這使王雅坤非常傷心,她就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她的嘆息終於讓董偉清斜了她一眼。
“老董……”王雅坤小心地叫了他一聲,那聲音裡彷彿充滿了哀傷。
但董偉清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又繼續翻閱手邊的報紙。
王雅坤從來沒有在董偉清面前這樣低三下四過,而現在她好像有些懂得自己應處的位置了。
“老董……我……”
董偉清對她的冷漠態度使她真正感到了悲哀,她的眼睛裡就不由得流下淚來。
董偉清終於放下手中的報紙擡起頭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他終於開了金口。
“我……我該怎麼辦……”王雅坤期期艾艾地問她的丈夫。
“怎麼辦?我怎麼知道你該怎麼辦?”董偉清生硬地回答。
“王市長說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什麼?難道我答應替你坐牢?”
“我知道錯了……”
“晚了,要知現在,何必當初啊?那是犯法懂嗎?唉!跟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董偉清不再說話。
“我已經按王市長說的辦了……”
是的,王雅坤按照王良臣說的都已經辦妥了。事情並不難辦,企業聽王雅坤說不再收取高額的利息當然是求之不得,把貸款憑證換成一紙借據,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至於王雅坤提出的唯一條件,即不管將來誰問起此事,都要以臨時拆兌,不計利息的統一口徑回覆,所有企業當然都滿口答應。這倒不完全是因爲王雅坤是市長夫人,更重要的是企業將省掉一筆可觀的資金,何樂而不爲呢?
王雅坤按照王良臣的意思辭掉了爲她專職管理貸款賬目的小袁,並從他手裡要回了所有的賬目和契約。爲了安撫小袁,王雅坤還特意一次性發給小袁三千元獎金,並答應他今後如有機會,一定爲他安排一個合適的工作。
長得十分精幹的無業大學生小袁接過獎金什麼也沒有說就笑眯眯地走了。給小袁發獎金這件事是在城建委王雅坤的辦公室裡秘密進行的,當小袁接過獎金走到王雅坤辦公室門邊的時候,無業大學生回過頭來笑着向王雅坤擺了擺手。不知怎麼,王雅坤突然覺得小袁笑得有些古怪,但那是一瞬間的感覺,被弄得焦頭爛額的王雅坤轉臉就把小袁忘記了……
市長家的客廳裡,董偉清任憑王雅坤怎樣哭訴,他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這樣做還不是爲了這個家嗎……別人的孩子都可以出國留學,我的孩子爲什麼不行……我活着真沒有意思啊……還不如死了好……”
王雅坤說不動董偉清,大概真的感到絕望了。她悽切地哭訴一番以後,就可憐巴巴地自己走上樓去。其實董偉清並不擔心王雅坤,王良臣的主意可以說是天衣無縫萬無一失,董偉清之所以不願給王雅坤作出明確的許諾,多半是要在他這位桀驁不馴的老婆面前擺擺市長加丈夫的架子,好讓她今後做人做事把尾巴夾在褲襠裡……
儘管他不擔心自己的老婆會怎樣,但形勢的不明朗仍然讓董偉清心裡很不踏實,尤其最近江雲天與他的一次單獨談話,更使他憂心忡忡。
在江雲天從古嵐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江雲天親自來到市政府和董偉清進行了一次攤牌式的談話。他們的談話是在極其平靜的氣氛中進行的。但他們倆大概都感覺到了這平靜的氣氛中瀰漫着嗆人的火藥味。
市政府小會議室裡就江雲天和董偉清兩個人。他們坐定以後董偉清問:“江書記什麼時候回來的?”
江雲天說:“昨天晚上。”
董偉清又問:“見到章書記了?”
江雲天說:“見到了。”
董偉清沒有再問,雖然他很想知道江雲天見到章書記的真實情況,但他知道不會從江雲天的嘴裡問出什麼對他有利的信息。
“這兩天古嵐發生了一點小事情,”董偉清換一個話題說,“一些工人因爲企業改制問題鬧事,我去了一趟,已經基本平息了。”
“真巧,我也是剛從古嵐回來。”江雲天說。
“哦!江書記也去了古嵐?”董偉清明知江雲天去過古嵐,但還是故作驚訝地問道。
“我是在省委就聽到了古嵐工人鬧事。消息傳得很快呀!馬上就有人捅到了上面。”江雲天說。
“是嗎?難怪啊,信息社會嘛!”
當董偉清聽說消息已經傳到了省委,他的精神便不由得爲之一震,他知道那是吳副省長在起作用。
“董市長,你對古嵐發生的事情有什麼看法啊?”江雲天問董偉清。
董偉清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古嵐縣委推行企業改制操之過急造成的,我已經批評了他們這種魯莽的行爲。企業改制是一項複雜的工作,需要做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他們這樣突然推開,羣衆缺乏必要的思想準備,鬧事也就成爲必然。但我認爲古嵐縣委的出發點還是好的,他們想在這項工作中走在前面,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江雲天又問:“你不覺得其中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嗎?”
董偉清攤攤手說:“會有什麼深層的原因呢?我實在看不出。”
“董市長,”江雲天說,“我在古嵐進行了一些調查,當然,我的調查還是初步的。即便是這初步的調查也可以看出工人鬧事其中一些人爲的跡象。所以我和程張二位書記商議,有必要向古嵐派一個調查組,以弄清工人鬧事的真正原因。這個調查組是我和程張二位書記在古嵐臨時決定的,因此來不及和你商量,請你原諒。”
董偉清笑笑說:“這是你一貫的做法,我這個市委副書記市長已經習慣了,所以你完全不必事後再來通知我。”董偉清顯然對江雲天的做法感到不滿,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江雲天略顯驚訝地頓一頓,然後他微微地笑笑說道:“董市長,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想多說幾句了。我是市委書記,在特殊情況下我有權作出決定,事後再通知你這沒有什麼錯。況且市委最高層領導已經有三個人在場,可以算得上是集體決定,這沒有違背黨的組織原則。我來到寧康以後,任何重大事情無論事先或事後都要與你商量或向你通報。但是董市長你呢?你能做到這一點嗎?你給省委省政府領導彙報就從來沒有跟我打過招呼。比如說吧,吳副省長要來寧康旅遊開發區視察你事先是知道的,否則你怎麼會準備好一份詳盡的彙報材料呢?直到吳副省長已經來寧康的路上,你還對我佯裝不知,讓寧康市委市政府的所有領導都矇在鼓裡,這正常嗎?最近,一份告狀材料大概已經擺在了省委書記的辦公桌上,其中開列了我江雲天的三大罪狀。我想董市長恐怕不會不知道這些事情吧?當然,爲了工作向領導進言或者反映某些幹部的情況應該是正常的事,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樣做的目的!我非常相信省委章書記告誡我的兩句話,那就是‘功過是非自有公論,黨心民心不偏不倚’。即便我不得不像你盼望的那樣離開寧康,那我也敢面對朗朗乾坤說一句問心無愧!”
董偉清是懷着滿腔的憤懣聽完江雲天這一番訓誡的。他不知道江雲天何以對他的行動知道得如此清楚。究竟是誰向他提供了這些絕密的信息呢?董偉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聽完了江雲天的話,董偉清不得不開口。“江書記,”他說道,“我們之間的誤會真是太深了,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我希望江書記不要聽信一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
董偉清再也找不到可以搪塞的語言了,好在江雲天並沒有要繼續談下去的意思。“但願都是捕風捉影!”他說,“董市長,最後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我希望你我都要嚴格自律,作爲市委書記,我不想讓任何一個同志栽跟斗,這是我的心裡話!”江雲天說完站起身來。寧康兩個最高領導人的談話告一段落,很顯然,這次談話董偉清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這使他感到由衷的頹喪。
江雲天最後說不想讓任何一個同志栽跟斗,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任何一個同志”是指他董偉清嗎?簡直是笑話!難道向領導反映情況也是罪過嗎?大概是你江雲天聽到這些消息以後感到危機了吧?是的,他感到危機了!
董偉清這樣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當董偉清一覺醒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突然從天而降,這讓能他的精神一下子就振奮起來。
這個消息是組織部長羅昆給他帶來的。
第二天早晨上班以後,市長董偉清正在他的辦公室裡接待找他辦事的人。恰在這時,組織部長羅昆來看望他。平時大家都很忙,見面的機會並不很多。董偉清請羅昆先坐一坐,他要趕緊處理眼前的事。
這些日子來找市長的大多都是要錢。市裡的財政狀況不佳,因此不得不壓縮各部委局室的辦公經費,否則幹部的工資就成了問題。但下面不理解上面的難處,不給錢就不高興。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了,董偉清才關起門來與羅昆說話。
“老羅你不是也來向我要錢吧?”董偉清打趣地說。
“董市長要想給一點我當然是來者不拒。”羅昆笑笑說。
“唉!現在是瘦豬哼哼,肥豬也哼哼,弄得你是糊里糊塗不辨真僞呀!這個家真難當。”董偉清發出一陣感慨。
“是不太好當。”羅昆附和道。
“那面的情況怎麼樣啊?”董偉清問。
羅昆說:“董市長沒有聽說?省委組織部和省紀檢委的聯合調查組來到了我們寧康?”
董偉清心裡一怔,繼而搖搖頭說:“不知道,調查什麼啊?”
乍一聽到省委調查組,董偉清的心裡的確嚇了一跳,因爲他不知道這個調查組是衝誰來的,衝他董偉清也說不定呢!
羅昆說:“具體情況還不大清楚,這個調查組很神秘,沒有與我們組織部和紀檢委打招呼,就直接下到基層去了。”
“是嗎?江書記怎麼說?”
“江書記也說不知道這個調查組來做什麼,他只是讓市委辦通知各有關單位,一律向調查組大開綠燈,調查組查到哪裡,哪裡就要積極配合。”
“這麼說連江書記也不知道內情?”
“看樣子是這樣。”
“現在調查組在哪裡?”
“去了石塔。”
“市裡沒有人陪同嗎?”
“調查組不讓陪同。”
“很好!”董偉清輕輕地拍拍桌子說,“很好!”董偉清下意識地重複道。
羅昆不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董偉清笑笑說:“哦!沒什麼。”
待到羅昆走了以後,董偉清就趕緊給他在省政府任秘書長的老同學杜立斌打了一個電話,他想從他的老同學那裡打聽一點消息。
“立斌嗎?我是偉清啊!”董偉清說,“你說要來寧康,怎麼還不來啊?我真是望眼欲穿啊!”
“哦!是老同學啊。唉!忙得一塌糊塗,抽不開身啊!不過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不想你的電話就來了,你我真是心有靈犀!”杜立斌說。
“是嗎?有什麼事需要我效勞啊?”董偉清故作輕鬆地說。
“省委的一個調查組是不是去了你們寧康啊?”杜立斌問。
這也正是董偉清所要問的,不想杜立斌倒先說出來,這使他略感意外。
“是啊,我給你打電話正是爲了這件事,”董偉清說,“這個調查組很神秘,把市委政府撇到一邊,一竿子插到底……”
“噢?好快啊!”杜立斌說,“你老兄可以高枕無憂了!老頭子的能量真是不可低估啊,你們哪一位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
“是嗎?”果然不出董偉清所料,但當猛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仍然不禁“砰砰”地一陣狂跳,就連說話也變了調,“的確是個好消息……”他說,“我要好好地謝謝你!”
杜立斌沉吟片刻說:“老同學見外了,我還真有點事需要你幫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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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事你儘管說!”董偉清痛快地說道。
“不就是省政府要換屆嗎?我跟你說過啊!”杜立斌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是人不是人都想搏一搏,競爭很激烈呢!電話裡不好細說,哪一天我專程到府上敘談……”
“哦!明白了。”董偉清略一沉吟說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就是幾個鋪路的石子嗎?我說過,只要我還坐在寧康市長這把椅子上,這算不了什麼,請老同學儘管把心放在肚子裡!”
“那我就先謝謝了!”杜立斌說。
“老同學跟我還客氣嗎?”
放下電話,董偉清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便仰在市長的那把真皮轉椅的靠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盞漂亮的水晶吊燈,心裡像大海的波濤一樣翻滾着。不知怎的,此時此刻,他竟然覺得自己累極了,他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