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孫長仕腳步沉重,一步慢似一步的挪動到白色的蓋布前,忽而腳下一軟,癱跪到屍牀前。眼淚似是決堤的江河,滾滾而下;不知道要說什麼話語,喉頭似有千斤沉重,哽咽良久,終於泣不成聲的說出了一句話。

“對不起……”

孫長仕終於難忍心中的悲涼,失聲痛哭,哭聲中夾雜着斷續重複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孫長仕此時再無多餘的語言,只剩這一句對不起,透出了身爲軍人無盡的無奈,這也是許多軍人無法訴說的苦衷。

蘇倩妹本來是要回護士戰填寫巡視表的,但她心中難耐,忍不住尾隨孫長仕而來。站在門外透過門縫,望着昔日好友屍身前跪地痛哭的男人,一種難言的傷心涌上胸口,頓時覺得心中發悶,淚水止不住的聚滿了通紅的眼眶,輕閉了一下眼睛,兩行熱淚順勢而下,她輕輕抽泣了一聲,擡手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抹去了臉頰上的淚水,轉身離去。

孫長仕不知道在停屍間哭了多長時間,終於力竭,虛脫般的躺倒在了地上,過度的悲傷使他心力交瘁,再無力支撐,昏厥過去。大約五分鐘後,蘇倩妹派小李護士來查看的時候發現了,急忙叫人把他送到了病房。醫生看過後,說他是悲傷過度,虛脫導致昏厥,休養一下就好了,主要是心理承受打擊比較嚴重,要想徹底康復,還需要一段時間。

此時已是下午六點一刻,團部司機小王開着指揮車來到醫院,說是要接副團長回團部,他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劉小童的家長大概晚上八點左右就到本市,團裡面還要派他負責去接。蘇倩妹聽說了這個,心中頓時感覺不太好,士兵家長的態度,對事情的處理也有着很大程度的影響,這個她是知道的。雖然對於好姐妹的死使她對孫長仕極爲憤慨,但至少她也知道作爲軍人,一些無奈的事情誰也無法指責。但在失去妻子後還要承受其他的懲罰,這對孫長仕來說既不公平,也會對他造成更大的打擊,此刻她更希望劉小童的父母是深明大義的人。

作爲護士長,她對司機小王說明了情況,告訴小王說副團長可能還要住院幾天,因爲過度悲傷和疲憊,導致他的身體現在非常虛弱,並交待小王回團裡後要如實向團長政委說明情況。小王對副團長是很敬重的,因爲副團長既是他的領導,也是他的戰友,小王來到部隊的第一年是副團長的兵,那會兒他是列兵,副團長還是排長。他的體能本來一直是不合格的,是副團長一直督促,並帶着他一起加班訓練,終於在不當年年終考覈的時候全部合格,而之後排長也成爲了他的連長。聽說副團長病了,小王急忙問他住哪個病房,護士長攔下了他,說副團長還沒醒,不便探望。小王一再表示會把情況如實向團長政委彙報,然後纔開車離去。

蘇倩妹哀嘆一聲,轉身回了護士站,一個小護士跑過來跟她說,孫副團長醒了。她急忙招呼了一聲,帶着一個護士去了病房。病牀上,孫長仕臉色依舊有些蒼白,雙眼空洞似的望向病房的天花板,淚水還在順着眼尾往外滑落。蘇倩妹無聲的走了過來,站在牀邊,看着憔悴的孫長仕,她想說的話也瞬間哽住了。

默默的站了一會兒,蘇倩妹還是開口了。

“孫長仕,你不要太難過了!我想,秀秀會原諒你的,我跟她關係最好,我已經原諒你了,相信她也明白你的難處。”

又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護士送來了晚餐,蘇倩妹接過來,跟孫長仕說:“起來吃飯吧,如果你不吃飯,你還怎麼處理接下來的事情。”她知道孫長仕對工作認真的態度,所以拿這個事來催他。

果然,孫長仕模糊的目光中一下子有了些靈光,他還有好多事情沒做,現在還不能倒在悲傷裡。他抹去了淚水,側過目光看向蘇倩妹,一看到她,他就會想起當初和靳秀戀愛的時候,忍住飄搖的思緒,孫長仕問道:“現在幾點了?”

“下午六點五十。”蘇倩妹來病房的時候剛看過時鐘,現在大概估算一下,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

“六點五十了嗎?我還有事,該走了,謝謝你!”孫長仕說着就準備起身。

穿上軍鞋站起來的時候,他的身子一晃,差點又歪倒在牀。蘇倩妹伸出右手扶住他的手臂,心中有些不忍的問:“你真的沒事?”

“我沒事。”說着,孫長仕就要擡腳出去。

蘇倩妹心中不忍,拉住他的胳膊,“你把飯吃完了再走,不然就不讓你出院!”

孫長仕也確實餓了,從昨天出了事故到現在,他粒米未粘,肚子早已是空空如也。“好,我吃完了就走。”

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飯菜,蘇倩妹本來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孫長仕已經撂下碗筷,整個人似是恢復了精神一樣,迅速的起身離開了病房。

回到團部的時候,已是七點一刻。他掏出手機,拔通了政委的電話。

“政委,我是孫長仕,我回來了。”

“咦?你怎麼出院了?小王不是說你虛脫昏厥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出院了?”付明有些着急了,本來他想着挺好的,孫長仕這一住院,倒是不用直接與劉小童的父母見面了,可現在一回來,他是必須去迎接人家家長的,更有可能直接承受他們的怒火。他早都知道,這個劉小童在家是獨生子,從小家裡長輩對他寵愛有加,連當兵都是千般呵護,甚至在劉小童新兵的時候,他父親準備在駐地附近租間房子陪兒子,在團裡幹部的數次勸說下才不捨的離去。現在他兒子卻英年早逝,這對他和他妻子心理的打擊可想而知。而作爲事故的主要負責領導,孫長仕也必將直接的承受其沖天的怒火。之所以在得知了孫長仕住院後有些慶幸,是想在孫長仕住院期間他能和劉小童父母多談幾次,儘量使他們緩和一下情緒,平息一些怒火。可是孫長仕這一回來,就必須在劉小童父母到來的時候直接面對……

“我沒事,政委”孫長仕沒有這麼多的想法,他甚至現在還不知道劉小童父母即將到來的消息。“檢討我已經寫好了……”

“哦,那你現在在哪?能不能到我辦公室這兒來一趟?”付明政委覺得還是把這些事情先跟孫長仕講了再說。

孫長仕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取了檢討書,來到政委的辦公室門前。

“砰砰砰”

“進來!”付明在看着團部幹事們整理的事故資料,聽到敲門聲,頭也沒擡就應了一句。

“政委,我來了。”孫長仕推開了門,走到政委辦公桌前。

“哦,你來了,坐坐坐!”付明對這個一絲不苟的副團長也是青睞有加,但對於這件事情也是無能爲力,只能儘量多替他爭取一下,儘量使事態的影響降到最低。

付明想了想,開口說道:“長仕啊,對於這起事故你有什麼看法?”

孫長仕低了頭像是思索了一下,說實話,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出現這樣的疏忽,手指略略用力,捏了捏檢討書。

“政委,這件事我有重要責任,這個不用再說了,我不會逃避,這些在我的檢討書裡都有。如果當時我能認真負責,特別是對劉小童這個思想上一直都存在一定問題,訓練方面也比較薄弱的戰士多加關注,派遣得力幹部負責,一定能夠避免這起事故的發生……”

孫長仕還沒有說完,付明就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要明白,有些事根本是無法避免的,而且你當時的情況……,不過法不容情,這也是制度的無情之處,不過我和團長都會全力爭取,儘量減輕這起事故對你的影響。不過眼下有個事,你得知道一下!”

孫長仕心中涌出一股感動,喉頭又一次被什麼東西哽住了。

“政委,有什麼事,您說吧!”

“是這樣的,今天下午,劉小童的父母就會到咱們團,他們的意見,也會對事故的處理結果造成較大的影響。我想,在我沒和他們談話之前,你還是先不要和他們見面,免得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劉小童的父母今天下午就到了嗎?”這個消息讓孫長仕的心中又產生了一絲波動。“政委,據我所知,劉小童是獨生子女,失去了兒子的他們,該有多麼的悲痛和傷心,而作爲這起事故的直接責任人,他們如果今天下午來的話,我一定得要見他們!”

“不是不讓你見他們,我和團長的意思都是這樣,由我和團長先行出面和他們交涉,穩定好他們的情緒,如果他們能夠理解的話,應該不會太過爲難你的。”付明覺得他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孫長仕也該明白了。可孫長仕的眼神依舊如之前那般。

“政委,您不用說了,我明白你和團長的心意,可劉小童是他們家的獨生子啊,你該明白,他們父母心中的悲痛,這是我無法避免的!所以,我必須去面對,必須要第一時間和他們見面,哪怕遭受他們的唾罵!”孫長仕說以最後,心中忽然覺得有些害怕的感覺,並不是他害怕受人唾罵,而是害怕看到戰士的父母傷心欲絕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