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看着二層小樓,樓梯設在正中,每層又分東、西兩閣,每閣都有專門看守的下人。
“藏書閣的侍書丫頭一定告訴你們,說二樓東閣珍藏的是陳家列代自家所撰的字畫書籍吧?”她含了絲淺笑,拿着帕子捂嘴輕咳,直咳得一張臉通紅。
陳相貴喚了聲“大姐姐”。
她還病着呢,因爲他的相求,陳湘如撐着病體就過來了。因爲陳相貴喜歡趙敬,愛與趙敬一道讀書,陳湘如就成全了。
只要是弟弟喜歡的,又不違矩的,她總是站在他們那邊。
陳湘如擡手,劉奶孃遞過一隻盒子,卻見裡面是一大串鑰匙,她從盒子取了一枚銀鑰匙來,輕聲道:“劉奶孃不必跟着,你們跟我來。”
她提着裙子,沿着樓梯拾階而上,二樓的屋頂是雙層,一來是爲了防雨,其實屋頂還有一間屋子,是鏤空木牆的,但通常只有陳家人可以上去。打開二樓東閣的門,能看到一排排的書架,架上或擺着書,或是名家字畫。
趙敬驚呼出口:“是鍾大家的花鳥圖!”
趙小舅道:“王羲之的《蘭亭序》!”
“卓文君的《白頭吟》!”
書架上的書,本本都是珍籍,甚至許多他們只聽其名,卻從未讀過。
趙小舅取下一個盒子,啓開時,驚呼一聲:“是前朝名士白真所著的《君民說》。”
陳湘如扭頭看了一眼,“前朝視此爲反書,但流傳於世的共有三本,一本藏於宮中,這是初校本,上面有白真的批註小解,白真其人了曉民生,對君民看法有獨到的見解。”
她走了幾步,取過一隻看似尋常的盒子,“三弟如今讀了好幾年的書,現下放年節了,你可以看看這本宣和年老祖宗所撰的《子孫訓》,上面有歷代陳氏當家人的親筆標註。”
陳相貴仰頭看着陳湘如,“大姐姐也看過這裡的書?”
“十一歲那年,父親把二樓東閣的鑰匙交給了我,說來慚愧,今年五月才勉強把這裡的書細看完了。拿到鑰匙時,父親讓我看的第一本書就是《子孫訓》,但我因是女兒身不能看正本,只能看副本,這是陳家的規矩,所以老祖宗們在上面標註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陳相貴張着嘴兒,“那我也不能標註嗎?”
“等你三十歲後,若你是陳家家主,便可以標註一二,只是你每寫一個字都得想明白了,倘若寫錯了,後世子孫可是會笑話你的。”
陳相貴拿着書,有種發顫的感覺,“那我還是看副本吧。”
陳湘如道:“上面那本是副本,下面的纔是正本。”
趙敬立時就被《君民說》給吸引了,與趙小舅站在一邊細讀了起來。
“五表哥!”她喚了一聲,趙敬看了過來,她是這樣的大方,她雖是女子卻也是飽覽羣書,這樣的女子當是配得上他的,有她相伴,定能如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那般吧。
“知識無尊卑,知識無涯,五表哥是個做學問的人,你真的要回六安,再不留江寧?
韓信能受胯下之辱,能屈能伸。
五表哥今日所屈與他相比又如何?”
她在勸他!
想告訴他,他的奪妻之恨,其實並不重要。
他應該留在江寧繼續讀書,因爲陳家有一座積蓄了二百年之久的藏書閣。
“書若有魂,爲自己有知己而歡喜。
愛書之人,也會因這些書而癡狂。
五表哥留下來吧,就當是做這些書的知音人。
他日五表哥若能功成名就,便將知識廣爲傳播,也不枉那些辛苦著書之人。”
趙小舅竟有些莫名的感動,“敬兒,要回你回,我現在決定了,今年年節不回六安了。年節後,我也不去江寧書院讀書了,我就留在陳家書房讀書。”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外面那些人,又有幾人能夠讀到這些書。
怕是江寧書院的先生也沒幾人讀過這些珍藏的書籍吧。
趙敬頓時有種無地自容之感,他還是愛書、做學問之人,竟不如一個陳湘如看得通透,抱拳一揖,“在下慚愧。”
陳相貴喜道:“五表哥是答應留下來了?”
“我……”他漲紅了臉頰。
陳湘如將臉轉向一邊,“流言誹語就讓旁人去說吧,只要自己無愧於心,無愧於人便好。往後,每過三日開一次東閣的門,小舅和五表哥就挑了三日內的看書。
下次三弟就到我屋裡取鑰匙,把書放好後再取要看的書。”
陳相貴心頭一暖,從未覺得大姐姐美麗,但他認爲大姐姐端莊,今天仰頭看她時,當陽光映到她的臉上,他竟覺得這世上的女子,大抵都沒他大姐姐隨和美麗了,又這樣的溫和得體。
陳湘如輕聲道:“你先看《子孫訓》,如果可以,你試着自己抄一本留下,這本書值得反覆品味,若你能背熟,以上面所言行事爲人,定會受益匪淺。到時候,你拉着二弟也看。”
趙小舅與趙敬還在看那本《君民說》。
陳相貴道:“小舅、五表哥,你們快挑書,大姐姐要鎖門了。”
二人回過神來,又各自挑了一本,陳湘如鎖好門,領着他們出來。
“小舅、五表哥,陳家有書,但有珍藏的事還莫與外人道,不是爲防君子,是爲防小人。你們若是喜歡,可以抄錄。”
“大姐姐,要是他們抄錄了,我們家的書就不珍貴了。”
“書就是給人看的。一個人獲得知識,不是廣博,而是讓更多的人獲知,這纔是廣博。一個人的心胸比學識淵博更重要,只有一個像天空一樣廣闊的心胸,才能裝下更多的知識。
三弟,你要做個心胸開闊之人,而不是狹隘之人。”
“大姐姐,要是我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問你嗎。”
“當然可以。”
他的大姐姐,其實是個有才華的女子。
外頭居然有人說他大姐姐一身銅臭,他們還真是狗眼瞧人。
幾人坐在書房晨,陳相貴看了一會兒,就指着不懂的地方問。
陳湘如便一一解釋給他聽。
趙小舅看到激動處,忍不住拍案叫絕,早前還能嚇人一跳,連續三回後,他們也得習以爲常了。
不知何時,待趙小舅擡頭,卻見趙敬凝視着陳湘如發呆,那眸子裡是滿滿的愛慕之情。
趙小舅沒想到陳湘如身藏才華,寧可外頭將她說成一身銅臭也一笑置之。
這樣可以不計聲名的女子,世間怕是男子也難做到。
陳相貴將《子孫訓》看完了,陳湘如輕聲問道:“可還有不懂的。” Wшw ✿тTkan ✿¢ ○
陳相貴搖頭,“大姐姐可以做我的先生了。”
“又胡說了,我不過讀過幾本書罷了。三弟要將這書讀熟記牢,回頭你幫二弟也抄一本,就當是送他的禮物。”
“二哥可不愛讀書。”
陳湘如想笑,忍不住咳了起來,咳得直冒冷汗。
劉奶孃道:“大小姐該回去吃藥了,你還病着呢,郎中吩咐了受不得涼。”
陳湘如看趙小舅看得入迷,低聲道:“我不打擾小舅了,回頭你與他說一聲,我先回去了。”
“大姐姐走好。”
陳相貴讓書僮研了磨,認認真真地抄錄《子孫訓》,每抄一句,就品嚐其間的涵義。
趙敬竟不見了人。
陳相貴想問,卻見趙小舅全神貫注,竟然也說年節後不去江寧書院讀書,要留在這裡做學問。
早前的陳將宏也是如此,可見他家的藏書閣魅力還真大。
上房內,趙婆子稟道:“老夫人,五表少爺求見。”
趙敬見罷了禮,老夫人賜了座。
趙敬卻沒有坐,而是長身一跪,神色凝重地道:“老夫人,把如表妹嫁給我吧!”
這……
都已經退親了。
現在又要求娶。
是的,這幾日趙敬仿若煎熬一般,即便有好書相伴,他還是會想到陳湘如,尤其是今天,他突然後悔那日離去,當時綠葉可是求他了,要他不要怪陳湘如。
他是男人,心胸怎能如此狹隘。
“那事,不是如表妹的錯。是我不好,早前我們說好的,那天我陪她去敬香,可那天我卻失約了……”
他喜歡她,甚至發覺自己越來越喜歡她。
都說女人是淺薄的,可陳湘如不是,她知書識理,她才華不俗,是能與他得配的。
他怎麼可以因爲人言,因爲她被人所辱,就與她解除婚約,將她推向那個欺辱他的男子。
若是周八上門的那天,趙敬也說這樣的話,老夫人當時會很爲難。
趙婆子道:“表少爺,大小姐已經許給周八公子了,再無轉圜。”
“老夫人,如表妹不樂意。那事已經發生了,我往後只作沒發生過,我會一如從前一樣對如表妹的……”
可哪個男子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曾被人辱過的事實。
老夫人對左右道:“快扶表少爺起來。”
“老夫人……”
“趙敬啊,我不能再改了,如兒的婚事一波三折,外頭已傳得沸沸揚揚,你若娶她,我若應了,她往後如何面對你,面對趙家上下。你人還年輕,他日定會尋上一門美滿的姻緣,我瞭解如兒的性子,過些日子她就會放下的,你也要放下,這樣於你、於她都好。”
老夫人擺了擺手,有婆子過來扶起趙敬,將他送出了上房院門。
就如老夫人所言,陳湘如會好起來。
雖說是病了,卻讓綠萼、綠葉等人在對賬簿,從綢緞莊、織布房等的到各地店鋪的,讓她們細對之後,再稟與她。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