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王城之外,古秋同等奉命不得妄動,兀自等得焦躁。眼見已將近一個時辰,城中只似一潭死水毫無動靜,幾名偏將早就耐不住性子,紛紛請命攻城。古秋同雖也是萬分焦急,但畢竟還算穩重,沉聲喝止衆人:“休要莽撞,九轉玲瓏陣非同小可,你們哪個有把握全身而退?”

話音方落,忽聽身後有人道:“自知之明,難得有之。”衆人聞聲回頭,只見一名灰衣素袍、形相清瞿的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浮橋一端。

這人來得無聲無息,便在身後竟無人察覺,諸將皆吃了一驚,不約而同按住劍柄。古秋同卻認得來人是且蘭的師父仲晏子,心中頓時一喜,快步上前:“前輩!”一邊呵斥部屬,“不得魯莽!”

衆將經他介紹,方知是自己人,遂一同上前施禮。不料仲晏子負手身後,兩眼望天,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衆人見他如此傲慢,無不心中惱怒,只礙着他的身份不便發作,卻聽他道:“我那徒兒不放心且蘭,飛鴿傳書與我,怎麼,那丫頭進陣去了?”

古秋同濃眉緊蹙:“公主已去了快一個時辰,至今消息全無。”

“唔,”仲晏子這纔看他一眼,點了點頭,“不錯,你沒再把這幾千人白白搭上,且蘭倒也算識人善用。”

古秋同聞言一震:“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公主他們……”

仲晏子望向隱於重霧深處的王城,朗朗白日,空中卻始終暗雲密佈,低沉的雲層背後不時有金蛇般的電光閃現,穿透蒼穹,似要割裂山川大地。天生異變,斗轉星移,陰陽混淆,日隱月消,這是九轉玲瓏陣,王族中竟然還有人能發動此陣,他臉上略帶凝重之色,一聲輕嘆卻隱帶感慨。

“且在此等候,待老夫前去看看。”話音落時,一道飄然的身影已沒入空茫的王城之中。

仲晏子由巽門入陣,並不見有巨石當前,薄霧之中空無一物,煙嵐淡渺,四面靜若空山,一片平淡沖和。他環視八方,閉目沉思片刻,便徑直舉步往正北方而去。

在他轉身之時,周圍景色生出變化。清風過境,雲開霧散,整座王城的輪廓隨之漸漸呈現,一座巍峨金殿屹立於王城正中,下臨三千碧波,周圍浮雲飛繞,八十一座飛橋交錯相連,卻似凌空飛架,彷彿沒有任何一道能到達王殿。除此之外,四周宮宇萬千,皆隱於密密繁花之下,陣陣風過,花落如海,片片點點紛紛揚揚,無聲無息,無止無盡,置身其中恍若穿行於夢境,一切真實盡入眼中,又遙遠似在天邊。

仲晏子知這只是陣中幻象,絲毫不爲之所亂,神態自若,獨自徐緩前行。半空中飛橋複道穿雲入霧,複雜縱橫,在他眼裡卻唯有正中一座橫臥於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橋,沿橋而去,凌波踏霧,雄偉的王殿正在前方。

長橋如虹,似無盡頭,橋下輕波拍岸,碧浪翻涌,無邊煙波浩淼,放眼雲霧蒼茫。仲晏子一路行來,在橋頭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微微回首,但見四面幻象盡滅,殿宇、瑤臺、瓊光、花影,盡做一片飛煙塵埃,仿若一個王朝轟然倒塌,曾經煌煌盛世,曾經麗影繁華,皆湮滅於虛無縹緲的空間。

他駐足片刻,忽然眉心驟緊,絕然閉目轉身,神情中一絲異樣的肅穆恰如此時王城之中空曠與沉寂。

便在這時,金殿前玉石鋪就的廣場上隱隱現出一副巨大的棋盤,棋局縱橫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錯落分佈而成珍瓏古局。仲晏子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腳步。

要知這仲晏子自幼聰穎絕倫,資質非凡,博覽羣書,涉獵古今,非但於武學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數術無一不精,實乃一時之俊傑、縱領風騷之人物。只是十餘年前遭逢一場變故,遂去國離家,改名換姓,自隱於江湖,沉浸於琴棋書畫中,以爲消閒。但他畢竟是心志極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勝求全之心,數年前曾立誓要盡破古人所設珍瓏,先後得《無雙品》、《多九集》、《滄桑譜》等多本古棋譜皆一一破之。眼前這局珍瓏卻不是別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絕棋。

眼前棋盤之上二百餘子密密佈列,縱橫紋枰,或反撲,或尖侵,或治孤,或殺氣,劫中有劫,死中見生,攻守變化無處不是玄機,妙不可言。仲晏子直覺棋局之中實有一處深藏的破綻,如一道靈光乍現,稍縱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細看進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棋中繁複變化越發凌亂,黑白雙子糾纏散落,全然不成規矩,令人久思難解之下,心中竟無由生出一陣難言的煩躁。

這念頭方起,擡眼之處殿宇森然,一道道硃紅宮門無聲無息,緩緩洞開。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龍纏金琉璃燈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華美,直刺眼目。珠簾鳳帷之後,是什麼人的身影妖麗妙曼?金殿龍座之上,是什麼人驚怒聲聲急斥;瓊階玉壁之前,是什麼人的刀,什麼人的劍,什麼人的鮮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過階前瑞雲祥紋緩緩擴散,滲入縱橫線條的紋路,巨大的棋盤開始旋轉,黑白兩色混了刺目的鮮紅化作急急漩渦,終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沖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無邊,濃煙熱浪撲面捲來!

仲晏子猛然仰首長嘯,隨着那嘯聲悲憤,他狠狠揮掌擊下,面前棋盤應手崩裂,一聲巨響,碎石四濺,與此同時,無數冷利鋒刃如影襲來。

劍氣撲面,仲晏子眸中厲芒大盛,嘯聲未絕,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間,手起,劍飛,血濺,敵傷,交睫瞬間,十餘名黑衣人大半飛身跌退,數柄長劍“叮噹”落地,持劍的右手幾乎同時被廢,無力再戰。

甫一交手便遭挫敗,黑衣人卻陣勢不亂,受傷者雖劇痛鑽心,卻無一人驚呼出聲,迅速翻身退開,其後同伴隨之補上空位,劍勢連綿不絕,將仲晏子困在中心。與且蘭在陣中遭遇的玄衣戰士不同,這批人行動迅急飄忽,人人身法詭異,劍招陰柔狠辣、森嚴冷厲,進退不留絲毫餘地,每招之下,竟大有與對手同歸於盡的決絕。

這情景落在仲晏子眼中再熟悉不過——禁宮影奴,王城中最爲可怕的殺手,無論是誰想要闖入帝都,唯有踏着他們的屍身而去。

一聲冷哼,仲晏子閃身插入敵陣,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時衣袖拂去,面前數人便如撞上堅硬的牆壁,頓時渾身劇震,踉蹌跌退。

戰圈驟然擴大,但聽仲晏子厲聲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無情!”

那爲首的黑衣人聞言一驚,劍勢不由便緩了一緩,猛地與仲晏子四目相對,面色大變:“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電,急掠心間,商容愣了剎那,突然將劍一收,單膝半跪下去:“老奴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馬首是瞻,立刻紛紛後退,說停便停,瞬間之內,半點聲息也無,亦跪了一地。

仲晏子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你好大膽子!”

商容俯身叩首:“老奴等奉命行事,不知……”

仲晏子揮手打斷他:“諒你也沒這膽量,叫你們主子來!”

商容恭聲道:“主上便在宮中,請容老奴前去通稟。”

“哼!”仲晏子神情倨傲,似根本不把東帝放在眼裡,丟下一句“讓他來陣外見我”,便頭也不回,徑直拂袖而去。商容擡起頭來,眼中驚異、感傷、疑惑、憂慮,百味交集,異常複雜,呆了片刻,匆匆收劍趕往長明宮去。

仲晏子出城之後一言不發,面色陰沉如水,古秋同正要上前詢問,忽聞“隆隆”聲響,腳下大地微顫,轉身之處,護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橋竟緩緩移動,從中一分爲二,逐漸沒入兩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斷開了與外界相連的唯一通路,頓時成爲一座孤城。

此時此刻,九夷族軍隊前面堅城,後臨深河,四面通路阻斷,便似虎入樊籠,進退不得。不待主帥下令,三軍將士人人手扶劍柄,弓挽利箭,立刻便進入了大戰前的戒備狀態。

空中原本密佈的烏雲隱隱開散,但天地依然籠罩在一片茫茫霧色之中。浮橋斷開的同時,王城周圍八道盤龍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門皆盡封閉,唯有正中雍門依然洞開,一條青玉玄石鋪就的御道寬闊肅穆,一直延伸到遙遙禁宮深處。

城中機關停止運轉,整個帝都安靜得異乎尋常,過了片刻,漫漫霧色之中,一道修長的身影漸漸清晰。

古秋同將手一擡,無數弓箭手同時列陣嚴待,一排排冷利的鐵弩齊齊對準了王城正中,只待一聲令下,便是萬箭齊發。

但見利箭所指之處,來人步履瀟灑,形容清雋,一身雲青絲衣飄逸不染纖塵,隨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飛拂,若曳清風浮雲。

薄霧之下,他的面容似乎太過蒼白,身形彷彿過於單薄,但當他出現的時候,那因兵戈而來的殺氣紛紛收斂退避,似是壓不過他身上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清冷,無力與之對抗。

隱現於霧中的城池與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終駐足此前,往那千軍萬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卻讓所有注視他的人無不驚凜,每一個人都感覺他是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迫人於無聲,攝人於無形,直令人屏息靜氣,再不敢妄動分毫。

仲晏子雙目鎖定此人,幾乎是同時,那人亦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之間,他溫雅一笑,朗聲道:“敢問陣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無表情,冷冷開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幾年前王城那場大火中化爲灰燼,死無葬身之地,哪裡還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聞言,似是輕嘆一聲,“洛王雖死,但子程王叔還在,侄兒子昊見過王叔。”說罷微微躬身,拱手執禮。

仲晏子不避不讓受他一禮,看他半晌後,慢慢點了點頭:“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兒子。”

子昊微笑道:“十餘年未見,王叔別來無恙。”

仲晏子冷笑一聲:“逆臣叛賊,什麼有恙無恙,豈敢勞王上垂詢?”

子昊不慍不怒,仍舊是一笑:“當年那變故事起倉促,侄兒縱知王叔遭人陷害,卻年少勢弱,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設法在宮中製造些混亂,幸而王叔無恙,也算蒼天有眼。”

仲晏子心頭一震,猛然憶起舊事,皺眉道:“璃陽宮的那場火,是你弄出來的?”

“侄兒那時出不了中宮,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嬈親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陽宮……急急歲月,多少塵封之事,竟已似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隨襄帝長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親愛。後襄帝即位,賜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於洛,卻捨不得幼弟遠行,遂讓他享封國食祿,留在帝都,掌管內外禁軍。

襄帝爲人閒疏,生性風流,於國事上並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衆,文武雙全,心胸韜略自來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後來,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監國,軍政大事一律交之裁決,信任之至,無人能及。

洛王權重,一直令凰族心存不滿,頻頻上書離間,襄帝皆一笑置之。洛王恃才傲物,對凰族亦頗不以爲然,久而久之,宮府間凰族一派與洛王一派兩股勢力漸生嫌隙,爭鬥時常有之。

襄帝九年,洛王照例巡查王城,無意撞見重華宮內有陌生男子出入,扣押嚴審之下,竟牽出中宮一樁淫亂穢案。那時襄帝因王后妒心太重,早已與她十分疏遠,此事若發,王后輕則被廢,重可滅族。鳳妧走投無路,素衣散發,在洛王面前跪地哀求,痛悔之間悽然淚下,情形可憐。洛王深知自己王兄風流成性,着實也有虧於王后,一時心軟,便答應放她一馬。

不料鳳妧心存歹毒,借謝罪之機暗中在酒里布下迷藥,反將洛王困在寢宮,隨後趕至襄帝御前哭告洛王私闖中宮,意圖不軌。襄帝聞言大爲震驚,雖不盡信,但亦下令將洛王暫時拘禁在璃陽宮,傳旨查問。

誰知洛王心高氣傲,竟根本不屑解釋此事,當晚私出璃陽宮,率親衛禁軍封鎖中宮,搜查拿人。

鳳妧早欲除掉洛王,事已至此,索性與凰族親信裡應外合,誣告洛王謀逆,趁夜矯詔調動五萬帝都守軍包圍王城,借護駕之名對禁軍發起猛攻。

雙方遭遇,帝都守軍奉命痛下殺手,禁軍寡不敵衆,血戰之間拼死護衛洛王退至璃陽宮,最終盡被圍困剿殺。璃陽宮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勢兇猛,直將整座宮殿化爲一片廢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歷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筆如刀,道不出烈火鮮血光影下陰謀與殺戮,刻不盡尊榮風光恩愛中背叛與死亡。

是年二月,洛王謀逆,事敗,毀宮自焚。襄帝聞訊驚怒悲痛,臥病不起。

四月,凰族聯手司馬樂讓、司徒孟說、侍中舍人岄息發動宮變,將襄帝幽禁於王城昭陵宮,鳳後垂簾聽政,以鐵腕鎮壓朝臣,剪除異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鳳後以極刑處死襄帝寵妃妤夫人,宮中妃嬪二十二人皆賜白綾自縊,其中三人身懷六甲,嬰兒未及出生,便隨母親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攜襄帝密函血書出宮求援,爲禁衛查獲,當場服毒自盡。鳳後盛怒之下傳令將巫族全族貶爲叛奴,族人無論老幼,一律格殺勿論。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綺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後暴斃,王后“嫡子”公子昊立爲儲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時請辭,鳳後閱王史而大怒,杖斃六人於殿前,焚王史,廢太史宬,盡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記戛然而止,殘的卷,斷的章,春秋過往,衆口悠悠,盡淹沒在一片腥豔如血的顏色中……

那一年子昊十歲。

那一年他最後一次見到驟然蒼老的父王。

那一年他最後一次見到秀媚清麗的妤夫人。

那一年他最後一次見到意氣風發的王叔子程。

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儲君身份登上九華殿至高處接受羣臣叩拜,身邊被稱爲“母后”的女人以強者的姿態傲視衆生,凜然風華,逼人奪目。

在她垂眸審視的那一瞬間,他以平靜而恭順的目光相對,銳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曉親生母親是誰。鳳妧雖從小便將我留在中宮撫養,有些事卻是瞞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湯藥,喝多了,總會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閒雅的語調,仿若只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王叔還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從來就不只是王后的鳳璽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連說了三個“很好”,似悲似嘆,“我竟真是沒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聰明得多。”

子昊收斂了笑容,緩緩道:“王叔出事之後,父王十分傷心,想必也心知錯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麼對不住王叔之處,侄兒今日替父王賠個不是,還請王叔見諒。”

他始終對仲晏子執晚輩之禮,絲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溫潤之處,只令人萬般戾氣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誤以爲當年帝都守軍是奉王命剿殺禁衛,是以將襄帝恨入骨髓,並非三言兩語便能化解,此時雖不曾發作,面色卻還是冷的:“少說這些無用之事,我且問你,且蘭現在何處?”

子昊眉稍微微一掠,如實道:“且蘭被我困在陣中,失了知覺,如今人在長明宮。”

九夷族陣中掀起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名偏將按捺不住,“鏘”地拔劍出鞘:“你這昏君!還不快放了公主,否則我們必踏平帝都…”

話未說完,子昊俊冷的眼角無聲一挑,眸心霎時似有微光輕閃,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動時,人已往陣前搶去。

那說話的偏將尚未及反應是怎麼回事,只見青灰衣影疾閃,半空中兩股真氣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將他撞退數步,人未站穩,眼前一花,手腕巨痛,頸間微涼,一絲溫熱的液體沿肌膚緩緩而下,反手一摸,指間竟觸得一片血跡。驚駭間擡頭,卻見東帝仍閒閒立於陣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長劍,劍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飄搖間,攝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以眼尾帶過一瞥,淡聲道:“我與王叔說話,如何輪得到你這外人插嘴?”漫不經心揮袖一揚,三尺長劍脫手釘入近旁玄石縫隙,生生沒柄而入,只餘一道血紅的纓穗兀自輕晃。

他入陣、奪劍、傷敵不過交睫瞬息,千軍之間來去從容,不曾取人性命已是手下留情,九夷族數千戰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劍定在手邊,片刻之後緩緩收回,轉身對仲晏子道:“未想前輩竟是王族尊長,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輩意將如何?”

仲晏子聽了此話,知他已生出疑惑,頓時心下不悅,冷冷一哼:“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陣救人。”

古秋同遭他搶白,一時語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無常,當下不敢再行妄言。退開一步,暗中打量四面形勢,除那九轉玲瓏陣外,帝都顯然防守空虛,此時發兵攻城倒也並非全無勝算,只怕他叔侄聯手,卻勝負難測,因此顧慮,遂決定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仲晏子不再理睬古秋同,只深深看向子昊,冷道:“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練‘九幽玄通’,這門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種劇毒相輔,無異於自殘經脈,你膽量不小。”他方纔與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傷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將他攔下,卻不料被他輕描淡寫單掌逼退,交手間一股奇冷無比的真氣直侵經脈,陰寒霸道,此時半邊手臂尚隱隱發涼,驚異之下,不由再將子昊打量,發現他雖目光清湛,但面色煞白無華,脣色淡薄,顯然體內深纏劇毒,氣虧神虛,已成痼疾。

子昊聞言,薄薄一笑:“多謝王叔提點,侄兒體內何止八十一種劇毒,早已經習慣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討苦吃,與我無關,但且蘭是我門下記名弟子,你將她擄了去,我卻不能不管。”

“哦?”子昊略有意外,眉梢一挑,“無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來且蘭竟與他有同門之誼。”

仲晏子雙目冷意淡淡:“王族要滅九夷,我卻偏要幫他們,且蘭這丫頭聰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們迫得她國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點一點頭:“今日王叔親自來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該放且蘭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蘭,她復仇心切,難免衝突再起,請王叔恕我難以從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蘭我是一定要救,你若當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氣了。”他袖袍靜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隨意而立,周圍卻漸有一股無形的勁氣緩緩旋起。衆人無不生出奇異的感覺,彷彿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靜,卻漩渦片片,急急翻涌,而東帝獨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洶涌的海面上一葉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來,似隨時隨刻都有覆滅的危險。

衣衫無風而起,髮帶飛揚,面對如此強大的氣機,子昊負手靜立,神態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過偏心,且蘭性命無憂,帝都卻危在旦夕,王叔難道便這般袖手旁觀?”

仲晏子深銳的目光中別有一番複雜意味,喜怒難辨:“你擒了且蘭,將九夷族軍隊困在這帝都坎脈之上,二坎相重,險上加險,陽陷陰中,淵深不測,王城東、西兩門水閘一開,宮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盡瀉,屆時這區區數千人還不都餵了魚蝦?卻說什麼帝都危難?就算帝都當真不保,又與我何干?我早已與王族毫無關係!”

此言一出,九夷族將士無不色變。古秋同斷然拔劍,一聲令下,身後兩翼騎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陣中,衆將在前,陣如鋒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救人之外已別無他途。

刀光寒,劍芒盛,殺氣烈!

眼見大戰一觸即發,子昊卻似視而不見,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忽而脣角輕輕一揚:“當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王叔,往後侄兒還要請王叔多多指點纔是。只是王叔若真對帝都毫無牽念,方纔在陣中又如何會觸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讓商容他們得了先機?”

玲瓏九轉,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憂,心之所懼,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慾成傷。世間人,凡俗子,滿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陣,在佈陣者的氣機牽引之下,無不妄生臆念,纔會爲殺者所趁。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肯承認,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當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陣勢嗎?”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隱透着一股別樣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陣,自然易如反掌,侄兒自問未必擋得下王叔。只是侄兒亦知道,王叔畢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測,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離間,上一輩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脈凋零,只剩這三兩點骨肉,我是,王叔亦是。血濃於水,任誰也抹煞不了,雍朝江山,侄兒固然無法坐視不理,王叔又當真無動於衷嗎?”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如刃,懇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擊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間不由念起昔日與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陣波濤翻涌,着實難以自抑,他目光一揚,緩緩掠過風雲蒼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宮闕,忽然仰面一聲長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分明是自取滅亡!”

子昊淡淡道:“侄兒卻覺得,王族之興亡,向來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爲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開城放人,但如此一來,九夷族挾怨破城,帝都必無倖免,在他心中,實不願見到此事發生。無論如何,他終不能令王族一脈斷在自己手中,讓帝都王城任人踐踏,念及此處,怒容略消,“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隱隱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稱兵強馬壯,卻未曾加一兵一卒於諸國,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蒼生困苦已久,天下亂極,必歸清寧,亂由王族而生,便讓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問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子昊,無論戰與不戰,你要如何向他們交代?”

這一聲“子昊”來之不易,子昊身後緊握的雙手緩緩鬆開,眼底一層傲然笑意隨之隱現:“王叔當看得明白,我若真要滅九夷,何須如此麻煩?且蘭率兵攻城之際,只要我下令斷橋放水,九夷族精銳便要盡折於此。你們身後的護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裡面的‘噬骨無魂散’足以令上萬人瞬間化爲烏有,寸骨不留。而終始山洗馬谷中那些老幼婦孺,想必也絕非昔國軍隊的對手。”

清冷的話語淡淡入耳,卻宛如乍雷平地迭起,直驚得古秋同等面無人色。便在他們心神俱震之時,子昊突然容顏一肅,朗聲道:“王叔既問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們保證,帝都會釋放九夷族所有族人,歸還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賦稅,並以九哀之禮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頓了一頓,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劍光,語調平緩有力,“三年戰亂,其苦自知,無論是九夷族還是帝都的將士,何其有一人願征戰殘殺?何其有一人願埋骨沙場?將士男兒,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手足?誰無妻兒?兩族相殘,何日得終?九夷之戰,乃是王族興無道之兵,罪在朕躬,朕當降詔罪己以謝天下,還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這番話清朗沉穩,以自身內力遙遙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實實地傳入每一個九夷族戰士的耳中。九夷族陣中“轟”地一亂,剎那間又聲息全無,一片沉默驚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時之傲,分明勝券在握,卻情願如此退讓,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無從挑剔。

這般手段,殺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動之以理……仲晏子心頭五味雜陳,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謀略,王族何至大權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離析?

征戰慘烈,歷歷在目,九夷族從來便無人願意浴血廝殺,只是爲爭那一口氣,決不能不戰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詔謝罪,封國享九哀之禮,如此殊禮,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還有何可怨?

東帝淡定的聲音傳遍王城內外,穿透濃霧,隱隱迴盪。雲開,霧散,萬里長空漸漸露出如水顏色,湛藍晴冷,陽光緩緩鋪展而下,終將帝都籠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第41章 第九章第九章第十九章第111章 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35章 第三章第51章 第十九章第五十二章 百仙聖手第88章 第二十四章第23章 第二十三章第39章 第七章第41章 第九章第48章 第十六章第六十二章 九石歸一第18章 第十八章第45章 第十三章第一章第6章 第六章第9章 第九章第120章 第十三章第十一章第七十四章 情絲成軸第64章 不是番外的番外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第十五章第40章 第八章第8章 第八章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第99章 第四章第二十三章第7章 第七章第78章 第十四章第77章 第十三章第19章 第十九章第110章 第三章第106章 第四章第74章 第十章第54章 第二十二章第71章 第七章第二十三章第101章 第六章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第43章 第十一章第17章 第十七章第104章 第二章第十五章第111章 第四章第83章 第十九章第59章 第二十七章第101章 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五十八章 桃夭忘憂第七十七章 十年故友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第92章 第二十八章第十一章第84章 第二十章第六十章 暗度陳倉第七章第11章 第十一章第118章 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十章第76章 第十二章第六十章 暗度陳倉第十五章第117章 第十章第88章 第二十四章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第二十四章第116章 第九章第58章 第二十六章第74章 第十章第118章 第十一章第47章 第十五章第六十九章 同歸於盡第77章 第十三章第12章 第十二章第97章 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70章 第六章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第五十八章 桃夭忘憂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第35章 第三章第五十七章 同氣連枝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第七十九章 鬼師驚魂第64章 不是番外的番外第91章 第二十七章第37章 第五章第118章 第十一章第五十八章 桃夭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