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云藤後來回憶, 那天的陽光很平淡,就如同那人的臉,平淡地丟在人堆裡一眼望去壓根就找不出來。女子將近四十, 臉上已經有了歲月刻下的痕跡, 頭髮並沒有弄成眼下時興的樣式, 而是一頭爽利的齊耳短髮, 一隻手上撐着傘, 另一隻手裡提着一個不算小的環保袋,一根萵筍從環保袋裡冒出了頭,碧綠的葉子隨着徐徐而來的風微微擺動。
“你們是單位新來的?我好像沒見過你們。”女子向前走了兩步, 臉上帶着一絲狐疑。
雲藤與蕭也相視一眼,分別從包裡和兜裡摸出了工作證, 遞到女子面前:“你好, 王女士, 我們是……”
“公安局的警官?”王芸飛快地掃了工作證一眼,垂下眼簾, “你們是爲老李的事來的?”顯然她已經猜出了雲藤和蕭也來的目的。
“是的。”雲藤回答的是王芸後面的那個問題。
“那請進來吧。”王芸把傘收好,摸出鑰匙,打開了樓下的大門,蕭也忙上前拉住門把,王芸一怔, 微微頷首, 朝樓梯走去, 雲藤笑眯眯點了點頭, 從蕭也身旁經過, 一股淡淡的不算陌生的肥皂香從鼻間飄過,充斥着她的嗅覺神經。
王芸家在四樓, 是一戶四房兩廳的房子,房子的裝修並不奢華,可以說得上簡樸,白色的牆壁,水磨石的大方塊瓷磚,剛踏上地板,過道里一陣涼風吹來,雲藤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站在雲藤肩膀上命名爲皮蛋瘦肉粥的大倉鼠似乎感覺到主人怕冷,忙將胖乎乎的身體湊了過來。
“對不起,我出門前把客廳的門窗都開着透氣。”王芸略帶歉意地說道。
“沒事。”雲藤搖了搖頭。
房子很冷清,可以想象,母女二人住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飯桌上縱使熱氣騰騰,卻始終無法填補那塊空缺的心。
王芸換上拖鞋,也從鞋櫃裡拿出兩雙乾淨的拖鞋放在地上,便連忙走進客廳。
雲藤這個時侯才得空打量這間房子,與大門正對的是飯廳,玄關的左邊是洗手間,右邊有一間房,穿上拖鞋走進客廳,一套顏色並不鮮明的布藝沙發靠牆而擺,仔細看了看,花紋繁冗,圖案精美,如同尋常人家一樣,沙發對面放着液晶電視機,電視櫃的上方擺放着不同時期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容燦爛地對着鏡頭,不難認出,略微有些禿頂的男子是李明才,而他旁邊的則是王芸,站在前面扎着小辮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姑娘應該就是他們的女兒李思彤。
“那是我們前些年一家人外出旅行的時候照的。”王芸平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想喝點什麼?家裡有茶,有果汁。”
雲藤收回視線,看着雲藤眼中一閃而過的哀意,搖了搖頭:“白開水就好了。”
“早上剛好燒了水,你們先坐,吃點水果。”王芸點了點頭,彎腰從電視櫃旁邊的櫃子裡取出了兩個透明的玻璃杯,拿起一旁的水壺,透明的水注入透明的杯中,白色的霧氣嫋嫋升起。
水沒有注滿,只倒了三分之二,王芸握着杯口將水杯放到雲藤和蕭也對面的茶几上:“茶杯昨天剛消了毒,我洗乾淨手的。”
“謝謝你,王女士。”雲藤輕聲道謝,不知爲何,面對這個女人,她無法笑出來,也無法加上自己的口頭禪。
王芸坐在單獨的沙發上,端着自己慣用的白底藍花瓷杯,手指輕輕地摩擦着背身,有些突起的花紋膈着指腹,溫度透過指腹的皮膚傳遞至心底,原來,秋天到了。
沒有人挑起話頭,客廳裡陷入了短暫的平靜。
“吱吱吱……”向來習慣熱鬧的大倉鼠受不住了,它跳進雲藤的懷裡,吱吱呀呀地叫幾聲試圖喚回主人的注意。
大倉鼠的叫喚聲拉回了王芸飛遠的思緒,她斂起心神,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們會爲老李的事來找我。”
“王女士知道我們的來意?”雲藤看了蕭也一眼,蕭也似乎明白雲藤隱藏在眼神裡的意思,微微頷首,開口問道。
“知道,因爲我也不相信老李會死於心臟病。”王芸長嘆一口氣,繼續淡淡地說道,“我和老李結婚六年,每年的體檢報告我都留着,沒有一項報告裡有顯示他有心臟病,而且老李家也沒有遺傳性心臟病的因子。”
“這些我們都知道。”蕭也點了點頭,思索片刻,開口道,“我們來,是想問一些別的事情。”
“問吧。”王芸沒有擡頭,依舊看着手中的瓷杯,已經漸漸失去熱氣的白開水。
“李先生生前有沒有跟您提過遺囑?”蕭也並沒有進行太多的熱身活動,直接進入了問題。
雲藤清晰地看見王芸眼波微閃,雖然轉瞬即逝,但依舊被她抓住,她轉過頭看了看蕭也,她沒來由得相信蕭也也看到了那一幕。
果然,“他提過是嗎?”蕭也眉頭微微一挑,問道。
不知爲何,蕭也眉頭一挑,雲藤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比往日的幅度都要大。
“我與老李是高中的時候認識的,那年我高一,而他則是高三複讀。”王芸依舊低着頭,淡淡地講述着與問題看似沒有半毛錢關係的故事,“後來,他高考再度失利後就南下S市創業,而兩年後我考上了G市的重點大學,我們那個時候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G市和S市相隔不遠,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那些年,我們靠着每週一封信,每星期一個電話維繫着感情,我大學畢業後被學校保送研究生,繼續留校深造,再後來,他買了車,每到週末都會來G市找我。就這樣,一直到我研究生畢業來到S市,結婚生子,我們做着大部分人人生中都會經歷的事情。”
雲藤靜靜地聽着,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摳着褲子。
“結婚的第三年,彤彤出生了,那年我三十歲,老李三十四歲,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名氣也越來越大,外出應酬也越來越頻繁,我不善交際,無法幫他,每當他有應酬的時候,我就在家裡燉好湯給他熱着。”
雲藤撇頭看了看蕭也,蕭也聽得很認真。
“兩年前,他向我提出離婚,房子和孩子歸我,每月兩萬的生活費,我同意了,將一個心裡沒有你的男人強留在身邊也沒意思,爲何不好聚好散。”王芸將手中的水杯放在茶几上,聲線壓得有些低。
雲藤的心微微一顫,王芸的話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某根弦,她收回視線,盯着腳趾頭,靜靜地聽着。
一隻虎皮貓邁着慵懶的步子,披着陽光從陽臺上走了進來,它跳進了王芸的懷裡,似乎感覺到主人心情的低落,腦袋胡亂蹭了蹭王芸的胸口,隨後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雙眸,王芸的臉上流露出一抹淺笑,笑意中帶着少有的溫柔:“離婚前,老李告訴我,他在彤彤出生那年寫下了一份遺囑,受益人是彤彤。”
雲藤一怔,看了蕭也一眼,蕭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焦急:“我們能知道遺囑的大概內容嗎?”
“大致內容?”王芸擡起頭,有些迷茫地看向蕭也,“大致內容好像是在他死後,所有的財產全部歸彤彤所有。”
雲藤與蕭也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看出了對方心中所想,蕭也並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換了雲藤詢問:“王女士,我想知道爲什麼沒有人知道李先生有兩段婚姻?”
“老李是個不太愛張揚的人,他不願意在媒體面前露臉,雖然他名聲大,應酬多,但真正認識他的人並不多,而且他從不帶女伴出席任何宴會,所以知道他有兩段婚姻的人也自然而然的少之又少。”
“你見過李先生現任妻子嗎?”
“離婚後我見過她。”王芸摸了摸窩在懷裡的虎皮貓,“那時候,老李剛跟她結婚沒多久,她很年輕,很漂亮,很有活力……”王芸的聲線壓得有些低,聲音裡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你那晚給李先生打電話的原因是什麼呢?”
“彤彤生病了,有些發燒,說想爸爸,想聽爸爸的聲音,所以……”
“喵嗚……”虎皮貓仰起腦袋蹭了蹭王芸的胸口。
“吱吱吱……”大倉鼠也不甘落後地蹭了蹭雲藤的手心。
一貓一鼠就這樣沒有任何理由地對上了。
“毛毛。”王芸拍了拍虎皮貓的腦袋。
雲藤也將大倉鼠探出去的身體扯了回來:“吶,蕭也親,毛毛剛好和我們家的球球配成了一對,毛球。”雲藤理所當然地將球球的歸屬權放到了自己的頭上。
“球球?”王芸有些訝然,“雲警官說的是一隻薩摩耶犬嗎?比較……比較色,而且膽子不大的。”在看到雲藤肯定的點頭後,王芸鬆了一口氣,“原來球球在您那裡,昨天我想着說給老李的愛人打電話要回球球,卻被告知送人了。”提起那只有色心沒色膽的薩摩耶犬,王芸的臉上流露出愈發溫柔的笑容,“毛毛和球球是彤彤四歲的時候老李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毛毛懶得出奇,而球球則色得出奇。”
“球球親是一隻很特別的狗,我們家裡也養了動物,球球親跟它們都非常合得來。”雲藤笑眯眯地說道,她並沒有道明球球在偵探所屬於被欺壓的那個。
“跟着你們,我就放心了。”王芸點了點頭,脣邊的笑意不減。
雲藤擡頭看了看鑲嵌在電視櫃中的掛鐘,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一飲而盡,手肘屈起,輕輕地碰了碰蕭也的手臂,隨即站起身來,大倉鼠收回瞪向虎皮貓毛毛的視線,跳上了雲藤的肩膀,雲藤抿了抿嘴,說道:“王女士,我們也不打擾您了,謝謝您給我們這麼多有用的信息。”
“希望能有幫助。”王芸也站了起來,虎皮貓跳到地毯上,極其慵懶地瞥了大倉鼠一眼,帶着挑釁的意思。
大倉鼠示威性地朝虎皮貓揚了揚小爪子。
虎皮貓優雅地翻了一個白眼,趴在了地毯上,視線的終點轉移到別的物件上。
隨着主人的離開,大倉鼠唯有帶着遺憾離去,它安靜地趴在雲藤的肩膀上,動也不動。
微涼的風徐徐而來,雲藤擡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髮絲,隨後自然垂落在身側,她低頭看着映在淺灰色水泥地上的影子,淡淡地說道:“其實王芸親還是很喜歡李明才的,甚至可以說愛她。”
“既然愛他,爲何當初放棄。”蕭也接口道。
“就如王芸親自己說的,強行將一個心裡已經沒有自己位置的男人留在身邊,也沒有意思。”雲藤長吁一口氣,“君無意,我便休。”如果當初她也能這麼果斷地將那段感情放下,就不會在黑暗中生活千年之久。
蕭也沒有回答,雲藤用眼角的餘光瞥向他,只見他低頭垂眸,似乎在思考着什麼,雲藤抿嘴一笑,沒有說話。
“那個……小云。”過了半響,蕭也輕喚雲藤一聲。
“什麼?”雲藤轉過頭看着蕭也。
“爲什麼王芸會說結婚生子是大部分人人生中必須經歷的事情啊?不是每個男女都會經歷結婚生子嗎?”
“……”雲藤一愣,原來他剛纔是在思考這件事情,“當然不是啦親。不是每個男人或者每個女人都會結婚生孩子的。”
“哈?”
“蕭也親,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單隻有異性戀,還有同性戀,人獸戀,人妖戀,獸獸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