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猛鬼附身於行屍之身,被突然來的老道給擊退,奔逃出了顏夢的家中。早就等在外面的張飛舉起鐵棒,將行屍趕至了一個小巷裡,行屍剛進去,便看見了姨娘。那猛鬼被姨娘從屍體中揪了出來,才發現,原來是當年劉掌櫃店裡的小夥計。
收了那小夥計,張飛癱軟的坐在地上,手撫着傷臂,仍舊是隱隱作痛。他看看地上沒有一塊整肉的行屍,喃喃道:“真是作孽啊。”
姨娘輕嘆口氣,一時間只有頭頂的那巴掌大的天空顯出高遠舒適的面色,光亮順着古舊的牆壁攀沿下來,像是流水的痕跡。風在巷口呼嘯,那屍骨散出惡臭,一種令人反胃的感覺堵在張飛心口,他垂頭難語。
“我兒趙月,能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姨娘感心一句,也言的張飛心中一陣溫暖。
老道帶着趙月和顏夢,一行人趕了過來。姨娘向老道施禮,老道回禮。
趙月將張飛扶起來,看着地上的腐屍,問姨娘道:“娘,收了鬼了?”
姨娘淡蹙娥眉,輕嘆言道:“唉,收是收了,可是……”
老道接話言道:“恐怕並非是你們所說的那個肥碩的雙刀猛鬼。”姨娘點點頭:“不錯,卻是百年前,我被捉去的那個飯店裡的小夥計。我見他已經神志不清,難斷人言,便將他收到了拘鬼杯,看來這線索,又是斷掉了。”
鬼夫婦一聽這一句,不由得心中哀傷,面色由死灰色,變得更黑了。
姨娘搖搖頭,對他們二鬼言道:“你們且先回去,我看這一時半會兒,也難以得到好消息,還是慢慢來找吧。張飛也隨趙月一起去做你們的生意,先攢些錢財,維持生活纔是要緊之事。”
說罷,姨娘與那老道寒暄幾句,送道爺回去。
幾人一時也沒有了法子,此時姨娘卻回來了,她對張飛言道:“張飛,姨娘託你一事,可否幫忙?”
張飛毫不遲疑,起身便隨姨娘走到了巷子盡頭,二人秘密商談,不一會兒,張飛便啓程了走了。姨娘回身,這才帶着趙月兩人,回到了家中。
夜裡,趙月領着顏夢,二人推着板車,再次來到了鬼市門口。趙月沒有停下來,對顏夢說道:“我打算推進去,一起進來吧。”
顏夢光是站在這鬼市門口,就已經是渾身泛冷氣,雖是夏天,卻完全感受不到炎熱。她連聲音都打顫:“不不,我,還是算了。”
“我和你一樣,第一次被我娘帶到這裡的時候,比你害怕多了。”趙月微微低着頭,撓着後腦:“可是,自從送過了一次貨之後,總覺的再見這些幽冥之時,反而多了些許同情,也不再感到害怕了。別擔心,有我在,他們不會傷害你的。”
顏夢心中略感安心,心中舒暢不少,我現如今生活更是個問題,比起妖魔鬼怪,我更需要他們的珍貴報酬作爲維持生活的必要。心一橫,用力推着板車,二人前後相隨,進了鬼市。
進了鬼市,顏夢本來緊張的心情反而變得好些。
那一排排的小車,與自己手邊的也差不了多少。只是裝上了架子,幌子,變成了一排排的商攤。集市裡麪人流攢動,真的是絡繹不絕。那星光之下,整片荒野中竟然燈火通明,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顏夢有些好奇,看那些人流,沒有一個是臉上有血色的,都穿着近乎統一的衣物。有的女鬼就像自己在恐怖片中見過的那樣子,竟然留着垂到地面的頭髮,有的則更長。她們飄在地上,腳並不着地。兩手向前探着,指甲漆黑,尖利無比,好像匕首一般。
也有些男鬼,頭髮都很隨意,難看出那是生前的頭型。他們不同於那些女鬼,身體所有晃動,兩手向前微微伸出,眼神無光,喉嚨裡發出沉悶的隆隆聲。
再看那些商鋪,做着生意的人,也都是些鬼魅,他們比起賣貨,好像更在意與前來購物的客人聊天,幾乎每個攤子都準備着小凳子,方便長聊。
鬼市裡流通冥幣,趙月告訴她,這些印着玉皇大帝的紙票子,都是接受了自己親人的好意而使用的,整個鬼市,更像個遊戲,一個模仿人間做買賣的過家家遊戲而已。
她正發愣,趙月輕輕拍拍顏夢的肩膀:“走吧,我們不能老在這裡,還要做買賣,我們有擺攤兒的地方。”
跟在趙月身後,顏夢只看到了燈火通明街道,只能聽到那熙熙攘攘的人羣叫賣聲,如果閉上雙眼,一定認爲是走到了那個熱鬧非凡的夜市。
很快,趙月便停下了板車,兩人將車移到了畫好的地方上,與旁邊的攤子對齊,開始了營業。趙月與顏夢就那樣呆站在原地,幌子上面寫着:代送牽掛。
這四個字是趙月寫上去的,寫着自己對這件事的認識;寫着自己對人鬼之間的理解;寫着對這些本來讓人恐怖的鬼魅,無盡哀傷與同情。
顏夢面掛微笑,或許是自己習慣了的生活方式所致,她一直捧着那能夠暖人心扉的表情,呆滯的站在原地,沒人知道,她腦中一片空白。她看着四周的山巒,只有黑影和孤獨在相依。銀河從天邊流下來,傾倒在山川陰影的後面,不讓這些掛着青綠色火焰的思念有一點能夠憧憬的幻想。
仰起頭,能看到漫天的繁星,密密麻麻的連成一片,散着銀白色的、桃紅色的、青藍色的、紫色的光亮,點點滴滴的散佈在蒼穹中,就像是個寶石鑑賞會。她陶醉在這景緻之中,享受着微風輕拂的感覺,心中暗歎,夏夜,原來是這樣的美麗,一直以來的生活,我經過了無數的夏天,卻從未想要像這樣,去好好看看她本來的美麗。
“太美了。”顏夢脫口而出,趙月亦附和道:“說的不錯,單說這一點,就能看出我那孃親大人的厲害之處。兩人雙雙擡頭看着天空,未曾注意到自己面前其實還站着個女鬼。從顏夢說太美了開始,她就一直站在那裡,唯唯諾諾的樣子,在那拖到地上還有富餘的長髮裡面,一雙緊張膽小的眼睛,閃爍着羞澀的光芒,雖然前伸着雙手,卻抖動的厲害。
她靦腆的說着話,可是聲音太小,兩人都沒有注意到。
直到顏夢先低下頭,纔看到了她站在那裡。縱然是身處鬼市,但是暫時的陶醉一時間讓顏夢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等她看到這女鬼的時候,不由得驚叫一聲,坐在了地上。
趙月一聽身邊顏夢驚叫,自己也嚇了一跳,跟着跳了起來,此時鬼市的幽冥們回頭一看兩人狼狽模樣,不禁放聲大笑,那無數孤獨的靈魂,在這一瞬間,化作怒吼,衝上雲霄。
兩人尷尬的站起身,小聲的致歉,顏夢對面前的女鬼言道:“真對不起,我光顧看天上了……真對不起。”
女鬼慌亂的擺着手,卻聽不清她口中所言究竟是什麼。
顏夢前傾了身子,想要聽清她所言,但仍然是難以弄明白。“可以,把頭髮撩起來嗎?”顏夢輕聲問了一句。女鬼緩緩的點頭,卻並不把手擡起來。
顏夢只好輕輕伸出手去,指頭貼在她頭髮上,緩緩地撩起她的頭髮。雖然是冰冷又灰暗的面色,卻能看到一張精緻的臉孔。
她生得一對杏胡大眼,一對細眉上挑,挑的顏夢心中混亂如麻。高挺的鼻樑卻顯得很小,嘴巴略微撅起。她忽的與顏夢眼神相對,羞澀的又將那美麗面龐藏進了自己長髮之內。天上的月亮看到那張臉,羞憤的拉起身邊的烏雲,轉身跳了進去,發誓今天不再照耀。
顏夢愣在那裡,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即悲嘆如此美人竟然早逝,又羨慕自己未能生得如此美貌。女鬼終於試着把聲音提高:“請,請幫我送一件東西給我的奶奶。”
趙月偷偷將一張紙條交給了顏夢,顏夢知道,就是自己父親寫給自己的紙條。她將紙筆交給了女鬼,溫柔言道:“請你從這些貨品裡挑上一件吧。”正這時,臨攤的老闆對趙月言道:“趙月兄弟,我想進些貨品,你這裡有嗎?”
趙月一聽,買賣終於來了,囑託顏夢幾句,便去一邊與攤主商量了起來。
趙月一走,顏夢感到有些尷尬,一時間有些慌亂,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安靜的看着那女孩兒挑選着送個奶奶的禮物。
她顯得唯唯諾諾,總是難以決定,又不敢說話,伸出了手,又縮回來,不知道如何是好。顏夢輕聲言道:“你想要送些什麼給奶奶呢?”
“奶奶眼睛不好,看不清東西……”
她聲音雖然細小,顏夢卻聽得真切。她從商品中挑出一副老花鏡來,遞給女孩兒:“那你選這個如何啊?”
“嗯……”她輕輕點頭,從那漆黑如瀑的頭髮中,接着璀璨的星光,能看到她微微上挑的嘴角,雖然最後那句謝謝隨着微風而散,但是遠比太陽還要閃耀般的溫暖,襲遍了顏夢的全身,她開始有點兒理解趙月跟她說過的話了。
問過了地址,又接過了她的書信,顏夢小心收好:“放心吧,我一定幫你送到。”
少女從身上拿出一個精緻鋼筆,這支鋼筆的筆帽上,鑲嵌着一顆鑽石。少女顫顫巍巍的將東西交給了顏夢:“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這件事了,這些身外物於我而言根本沒有什麼價值,求您一定幫我做到……”
顏夢剛剛接過了報酬,一對黑色的巨大身影突然出現在了少女的身後,顏夢被嚇得退後了一步,趙月的手按在她肩上,言道:“那是鬼差,看來,這個孩子已經要過鬼門關了。”
正這時,趙姨娘出現在那少女面前。那少女已經全身顫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的淚水映着星光,垂落在地上,化了悲傷,一陣的酸苦氣息隨風飄散。
姨娘對那兩個鬼吏說了些什麼,鬼吏點點頭,鬆開了那少女。
鬼姨娘攬少女入懷,溫柔的撫着她的長髮,在耳邊言了幾句,少女仰起頭,對着姨娘。姨娘輕輕的將她的頭髮撥開,對着那張嬌小美麗的臉龐,在額頭上輕輕親吻,少女的淚光笑着隨風飄向了烏雲,月亮從雲中跳出,將光亮撒遍了全地,爲她做最後的踐行。
鬼吏一前一後,護送着少女一步步離開鬼市,她轉身回頭,撥開頭髮,對着顏夢深深鞠躬,含淚微笑,踱步離開。
顏夢:“這是我這一生見過的最美的笑臉……”
趙月:“這美麗的報酬,遠比我們手中的寶石更爲珍貴,是我們可以在死後,都能自豪的帶到另一個世界中去的東西。”
顏夢眼圈溼潤,深深點頭。
姨娘微笑離開,月光之下,透着難以參透的氣氛。
第二天,顏夢親自拿着東西,去找女孩兒的唯一親人。
這一方,姨娘早就來到了附近,她好像漫無目的的徘徊,又好像四處尋找着誰。這裡是老城區,房屋都顯得破爛,小巷子裡,幾個青年聚在一起,相互打鬧着。
正這時,他們看到一個高挑的美人從附近走過,頭戴一頂白色草帽,一身青綠色連衣裙,白色高跟鞋。再看那臉龐,眉梢眼角間,言不盡的萬種風情。
幾人迅速圍住了姨娘,出語不遜。
趙姨娘忽的眼神凌厲,殺氣騰天,她聲音低沉,好似悶雷:“趁着老孃心情還沒有那麼糟糕給我趕快滾。”她停住了話,狠狠的瞪了眼前那個男人一眼,就見那男人突然口吐白沫,臉色青紫,在地上不住的打滾。
周邊幾個被嚇得掉頭就跑,剩下的一個坐在微涼的地面,褲子溼了一大片。那個倒地的男人費力的喘上了一口氣,大喊着有鬼,不見了蹤影。
地上坐着的這一位,渾身顫抖,連一句整話都難以說出來,他雙手不住的抱拳上舉,忽的又跪地求饒,腦袋磕的就像是在搗蒜。
姨娘依舊憤恨不已:“我問你,此處可有什麼可疑的人在?體型肥胖,留這個辮子之類的。”說這話,能聽見言語中有磨牙的聲音,可知其恨意已至極點。
那男人仍舊一邊磕頭,一邊言道:“有有!有……在後面,那棟木門房子裡,人說那裡是個鬼屋,我前天還看到一個肥胖的留辮子男人進出,是真的!”
男人一時間聽不到了聲音,不知道什麼情況,也不敢擡頭,約莫半個鐘頭,他才發現人早就不見了。
姨娘來到了青年所言的故舊房子前。
這裡兩面相連的屋子全都被剷斷,只留下了當中的一間。破爛的木門迎風挺立,像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從屋子裡面發出嗚嗚的呼嘯中。姨娘能感受到那陰冷惡戾的氣息,隻身走到了屋子裡面,四處警覺的看着。
忽的一個人影竄了出來,仔細一看,正是趙月當日所見的厲鬼。姨娘鎮定自若,大喝一聲:“彪子!還認得趙姨娘嗎?”
這一聲把那鬼嚇了一跳,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此人正是原來的主子,掉了頭就要跑。看過前幾回的看官您知道,此人正是那個丁家的屠夫——彪子。昔日被張鶴騙去了劉掌櫃店裡,被女鬼索命。後來四處徘徊,終究是惡鬼一條,四處作惡多端。
幾年前,一個少女爲自己相依爲命的奶奶買了香甜的蛋糕,爲了慶祝生日。就在這時,這屠夫出現了,不由分說,便將少女推倒在地,打得她血肉模糊,身體變形,之後才離去。
少女的靈魂徘徊在死去的地方,終日哭泣,掛心自己的祖母。
姨娘如此憤怒,正是爲了此事而來。她怒不可遏,一隻手將彪子按在地上,挖下一隻眼睛來,放在地上砸了個稀爛。她怒道:“你與那小夥計究竟什麼關係,竟如此狼狽爲奸,四處爲非作歹!”
彪子大喊:“姨娘不要,什麼小夥計,彪子真的不知!等我從劉掌櫃那裡出來的時候,這世道就全都變了,有個老道來找我,讓我幫他做事,他又道行,我違逆不了,因此四處行惡。”
“那道士讓你殺了誰?”
“道士讓我殺了姓顏的,搶奪一對鬼夫妻財產的時候,我也出了力。”
“你做了什麼?”
“下毒!我下了毒。”
“下毒?老孃讓你下地獄!”姨娘說罷,舉起拘鬼杯來,將彪子的魂魄全盡收到了杯中,一陣陰風呼嘯,彪子全然沒有了聲音。
“這老道果然有問題。”姨娘甩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顏夢正在不遠處的樓房之中,按照少女所說的地方,她輕輕的敲了門。
門裡面傳來了聲音:“小林吧,進來吧。”聲音很弱。顏夢推了門,卻沒有推開。她輕輕敲門,老人的腳步聲從門裡面緩緩傳來:“哦,我給鎖上了,你等等啊。”就聽見屋子裡面有碰撞的聲音,又聽到了老人的喊疼的聲音。
很長一段時間,門終於被打開了,伴着開門,老人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對不起啊,久等了吧,小林。”
——老人的眼睛早就失明瞭。
顏夢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她不住的用手在老人的眼前晃來晃去,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看着手中的老花鏡,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跟着老人走進了屋子,裡面幾乎沒有什麼光亮,只有一張破牀顫顫巍巍的晃悠着。
顏夢坐在老人身邊,心中有千言萬語,卻難以說出一個字來,她坐立不安,卻聽到了老人的話:“小林啊,兩年了,真是謝謝你,你也不用再管我這老婆子了,孫女……”說着,哽咽難言,老淚縱橫。
顏夢將老花鏡放到了老人手裡,輕聲說道:“奶奶,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說着,顏夢拿出了那張信紙,一字一字的唸了起來。
親愛的奶奶:
您的身體是否康健?孫女我終於要與您永別了。雖然我知道您有不捨,但還是請您原諒我的不孝。我爲您挑選了一件禮物,是一個老花鏡。您知道嗎?這是一位好心的大姐姐幫我選的,一位很溫柔的姐姐。
我知道您已經用不上老花鏡了,三年前我沒有來得及與您道別,但是,今天終於還是趕上了。
希望您能健康長壽,笑口常開,永別了,我的奶奶。
永遠愛您的小林
顏夢捂臉哭泣,難以自抑。老人那粗糙的雙手放在了顏夢的頭上,輕輕的撫摸,嗚咽言道:“傻孩子,奶奶早就知道了……一個老太太,有誰會跑來如此辛勤的關愛。”
“姑娘,你是個好人,我孫女說的大姐姐就是你吧?奶奶有件事想要拜託你,可以嗎?”
——漆黑的屋子裡,飛鳥的身影,時不時遮擋了稀有的陽光。殘垣斷壁中,一位白髮老人,安詳的躺在自己的牀頭。
顏夢將老花鏡輕輕拿出來,架在了老人的眼前,老人微微閉上雙眼,輕聲說道:“謝謝。”
從此與世長辭。
正是:孝女做鬼仍可敬,惡鬼致死難成善。畢竟後事如何,還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