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小姐各種悲催(下)

葉大奶奶二十八、九的年紀,模樣兒清瘦,衣服也穿得十分的素淡,性子看起來十分貞靜,聽完頷首,“既然二叔安排妥當,那我下去與顧家小姐說一聲。”

葉東海歉意道:“大嫂身子不好,慢着些。”

“走幾步路而已,累不着。”葉大奶奶擺手一笑,回頭道:“宜姐兒你呆在屋裡,我一會兒就上來。”

“我跟娘一起下去。”一個梳雙丫髻的少女站了起來,眉清目秀、氣韻纖麗,約摸十一、二歲,說話卻是老氣橫秋,“我不下去,等會兒誰來照顧娘?”說話間,已經戴上了輕紗帷帽。

葉東海指了指,笑道:“瞧你說的,這些丫頭們都是吃閒飯的?”

葉宜不理他,上去攙扶住母親的胳膊。

葉東海又道:“宜姐兒下去也好,正好你們小姑娘有話說。”

葉宜分辨,“我不小了。”

“嗯嗯。”葉東海含笑點頭,趣道:“不小了,再過幾年就該嫁人了。”

葉宜又羞又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二叔你真是的。”葉大奶奶嗔道:“明知道宜姐兒臉皮薄,還臊她。”一面握了女兒的手,一面笑道:“你纔多大一點兒,你二叔這是逗你玩兒呢。”

“誰跟他玩兒了?”葉宜回頭瞪了一眼,扶着母親,“我們走。”一邊走,一邊放緩了腳步,“哼……,想來那顧家小姐顏色不錯。”

葉大奶奶笑道:“你又沒有見過,如何知道?”

“若不是顧家小姐顏色好……”葉宜拉長了聲調,悠悠道:“二叔怎麼會這般着急?巴巴的,還要我和孃親自去相看。”抿了嘴,回頭得意的看了一眼。

哪知道葉東海依舊一臉含笑,既不害臊,也不着急,更沒有絲毫打算辯解之意。

葉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悶悶不樂。

葉大奶奶蹙眉,嗔道:“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又叮囑,“隔牆有耳,別回頭傳出什麼流短蜚長來。”

“知道了,知道了。”葉宜陪着笑臉,攙扶母親出了門。

客棧的佈局並不大,拐了個彎,便是樓梯口。

小夥計笑眯眯迎了上來。

葉東海開口介紹,“這是我家大嫂和侄女兒,樓下的客人是女眷,我就不下去了。”

葉宜扶着母親,跟着那小夥計下了樓。

來到雅間,小夥計隔門報了名號,便有一個丫頭笑着出來相迎,“葉大奶奶、大小姐,快請裡面坐下說話。”

果然是一屋子的女眷,上席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綠衫少女。

葉宜微微一訝,——原本是跟叔叔開玩笑的話,沒想到,那顧家小姐竟然真的十分出挑,明眸皓齒、膚白如玉,有如碧葉連天裡的一支白蓮花。

還未等她仔細打量,身邊的母親忽地晃了一下。

“娘,怎麼了?”

“沒事。”葉大奶奶擺擺手,笑容卻有些勉強,“就是忽然頭暈了一下。”與顧家的人欠了欠身,“我這幾年身子不太好,讓諸位見笑了。”

顧蓮忙道:“一點小事,大奶奶找個丫頭下來說一聲便是。”

葉大奶奶微笑道:“豈能那般失禮?”坐下接了茶,飲了幾口,氣色漸漸平靜,然後方道:“九小姐,你們要的房間已經讓人去騰了。”

顧蓮笑着道謝,“今兒實在是事情不巧。”把路上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道:“幸好碰上了大奶奶你們,我們纔有個落腳的地方。”

“出門在外,難免有想不到的事端。”葉大奶奶微笑道:“大家互相幫幫忙,也是應該的。”說話間,不動聲色的看了幾眼。

顧蓮正在與興奮的丁香幾個說笑,並沒有留意到。

葉宜在外人面前甚是內斂,一聲兒不吭。

盧媽媽便和葉大奶奶寒暄起來,問起葉家做什麼生意,有什麼打算,——倒不敢隨便應承今後幫襯,只是扯着閒篇。

你一句,我一句,客套了好一會兒。

葉大奶奶起身告辭,“時辰不早,不如都上去先歇了罷?”

“有勞大奶奶了。”顧蓮親自將人送到門口,再次道了謝。

葉大奶奶有點恍惚的回了房,見着葉東海,打起精神笑了一句,“顧九小姐倒還真一個出挑的,配得上我們二叔。”

“可惜了。”葉宜卻搖搖頭,“我看那些丫頭們並不十分恭敬,反倒是那九小姐,對僕婦們甚爲客氣……”猜測道:“估摸那顧家小姐是庶出的罷。”

葉東海笑道:“事已辦妥,我就不打擾大嫂歇息了。”

——並不感興趣,更沒有絲毫要參與話題的意思。

葉大奶奶頷首道:“二叔早點回去。”長嫂爲尊,她只招手叫了女兒,“去送送你二叔。”

“不用。”葉東海擡手示意止步,自己轉身出去。

因爲騰了房間,今晚暫且要跟父親擠一夜。

回房前,朝原先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官宦人家的小姐,便是庶出,也不會紆尊降貴下嫁商戶的。

勾了勾嘴角,旋即收回目光擡腳進門。

******

吃飽喝足,還美美的泡了一個熱水澡。

顧蓮心滿意足,端着熱茶撥弄,優雅的坐在椅子裡扮大家閨秀,——還好葉家的人通情達理,當然了,更大可能是賣顧家一個面子。

盧媽媽正在笑道:“那葉家大奶奶雖然是商戶出身,言談舉止倒還得體,不似那些鑽到錢眼兒裡去的,也算是個斯文人了。”

顧蓮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才得了人家的好處,當然看着順眼了。

只不過這個時代,士農工商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

即便盧媽媽等人只是奴僕,連個良民都不算,還是一樣瞧不起葉家的人,——縱使對方纔剛幫了大忙。

李媽媽詢問道:“小姐累不累?”

顧蓮側首,還未開口,盧媽媽已經先道:“時辰不早了,小姐先去歇息吧。”

只得一張牀,屋子裡卻一共有九個人。

顧蓮原本是想熬一夜,增進一下患難之情的,後來一想,算了吧,還是養足精神更要緊,免得變成一個烏黑眼圈兒的熊貓,不討父母喜歡。

因而謙辭了幾句,便道:“那我先去臥一會兒。”

蟬丫跟着站了起來。

李媽媽大急,顧蓮見狀忙道:“蟬丫,過來幫我把頭髮散了。”

在蟬丫看來,她最小,自然也在被謙讓的範圍之內。

可是在盧媽媽等人的眼裡,蟬丫算個什麼?自己是主子佔了牀還好說,她一個黃毛小丫頭,不管怎麼排都輪不着她呀。

李媽媽忙道:“正是呢,早點服侍小姐睡覺。”不由分說,拉着蟬丫去解包袱,找了梳子塞給她,壓低聲音,“你還當是在家裡呢?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好好服侍,別弄得大家都沒臉!”

蟬丫這纔想起,以前那個住在自己家的假小姐,如今已經成了真小姐。

心中百味陳雜,——以前母親偏心的時候,不管是吃的,還是穿的,最後轉一圈兒,小姐都會悄悄塞給自己。

從來都是像姐姐一樣讓着自己,何曾真的使喚過?

如今果然是見着了顧家的人,有人撐腰了,說話再無半分客氣,心裡不免涌起十二分的委屈,滿腔忿忿走了過去。

顧蓮算是從小看着她長大的,豈會瞧不出她的不滿?只是當着盧媽媽等人,不好多說什麼,再者,蟬丫的脾氣也得改一改。

不然回到顧家,誰能受得了一個小姐脾氣的丫頭?

因而一句話都沒多說,由着蟬丫服侍。

“哎喲!”盧媽媽投來詫異的目光,奇道:“蟬丫怎麼哭了?”笑着走了過去,一面手腳麻利的幫忙,一面笑,“想必這是頭一回出遠門,想家了。”

李媽媽神色尷尬,想開口又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盧媽媽接過梳子,溫溫柔柔的一遍遍梳着,朝蟬丫勸道:“不過你也別擔心,我們夫人最好說話的,回去以後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看了看顧蓮,“又趕上九小姐這般體貼下人的主子,你這丫頭,可真是一個有福氣的,旁人求還求不來呢。”

她囉囉嗦嗦講了一堆,什麼夫人、小姐、丫頭的,李媽媽如何聽不明白?不免有些漲紅了臉,“小丫頭沒出門見過世面,讓媽媽見笑了。”

盧媽媽服侍顧蓮上了牀,回頭笑道:“我這個人呀,有時候就是愛囉嗦幾句。”

“怎麼會?”李媽媽明白對方是好意提醒,——倒不是擔心蟬丫,而是存了和九小姐交好之意,因而賠笑道:“蟬丫不懂事,姐姐有空多教一教她。”

盧媽媽笑道:“小姐困了,咱們也別多說話了。”招呼丁香等人,“各自找個座,眯眼打個盹兒,等天亮咱們就進城回府。”

——點到爲止,並不打算多說下去。

******

次日起來,顧蓮已經恢復了七、八分精神。

盧媽媽等人沒法睡覺,早就梳洗收拾完畢,皆是面帶倦意,眼瞼下透出幾分淡青色的眼圈兒,一個個的好不憔悴。

顧蓮憐惜道:“昨夜辛苦媽媽你們了。”

盧媽媽笑道:“不礙事,只要小姐休息好了就行。”

“都是媽媽和姐姐們心疼我。”顧蓮不敢理所當然接受,挽了盧媽媽的胳膊,邊走邊道:“原是想跟大夥兒說上一夜,後來想想,若是弄得灰頭土臉的,豈不是叫母親看了擔心?等回去了,一定要求母親燉鍋好湯分了喝。”

意思是,不會忘了她們的功勞和苦勞。

丁香笑道:“還是九小姐體恤我們。”

盧媽媽自然是會意的,暗道一聲“九小姐會做人”,嘴上卻跟丁香開起玩笑,“看把你饞的,當心熱湯燙了舌頭!”

丁香笑嘻嘻道:“燙化了我就嚥下去。”

惹來一串笑聲,沉悶倦怠的氣氛一掃而空。

顧蓮跟着笑了笑,又道:“昨夜多虧葉家讓了兩間房,想必他們今天也是要進城的,不如去問問,要不要一起進城?不管怎樣,好歹打聲招呼再走。”

丁香伶俐,當即自告奮勇去了。

片刻後回來,說道:“說是他們家五小姐不舒服,要歇一歇。”一面幫着裝包袱,一面道:“我問過了,他們家就落在桂香坊的南街上。”

於情於理,回去以後都應該上門答謝一番。

“還是丁香姐姐辦事周到。”顧蓮讚了一句,上了車,心裡開始七上八下,——等下見的人,如果真是自己的父母倒也罷了。

自己不過是佔了個殼兒,心裡總有一種冒名頂替的感覺,加上從未見過,忽地就要回去認父母,真是說不出的不自在。

因爲馬上就要進城,黃氏父子堅持下來走路,盧媽媽等人過去坐了馬車,這邊只有李媽媽和蟬丫陪着。

見顧蓮一直出神,李媽媽問道:“小姐可是沒有歇息好?”

蟬丫撇了撇嘴,冷笑一聲。

顧蓮心裡正惴惴着,見她這樣,不由皺眉,“你且收起性子罷。”微微煩躁,“家裡的人都是什麼性子,還不清楚,我說話尚且要先思量三分,你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出三天就全都得罪光了。”

“小姐莫要煩心。”李媽媽忙道:“她若不聽話,回頭我就揭了她的皮!”

“媽媽。”顧蓮哭笑不得,“你揭了她的皮有何用?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萬一惹得母親不高興,發落蟬丫,我可不知道保不保的下來。”

——便是保下來,也勢必教母親對自己失望,認爲自己沒有約束好丫頭。

對於自己來說,顧家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己還不知道路怎麼走,哪裡還禁得起身邊的人添亂?所以不得不挑明。

李媽媽神色一凜,“小姐,我記下了。”

摔!顧蓮內心鬱悶,自己明明是嫡出的女兒啊,親生的啊,爲什麼要這麼提心吊膽的,跟庶女見嫡母一樣。

果然不是自己的殼子,就不踏實啊。

蟬丫哪裡能夠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滿腹委屈,在一旁抽抽搭搭的哭,——心裡清楚從前的家再回不去,因而越發哽咽難言。

李媽媽急道:“死丫頭,把眼哭腫了,等下怎麼見人?!”

顧蓮聞聲回神,略一琢磨,開口道:“蟬丫你下車去,走路罷。”

蟬丫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顧蓮沉了臉,“下去!”

“下面那麼多人看着!”蟬丫又急又怕,求救道:“娘……,我不下去。”

“那就別哭。”顧蓮有意壓一壓她的脾氣,冷冷道:“你若還哭個沒完,那就下車走路,等會兒回到顧府,想來臉上眼淚也風乾了。”

“……”蟬丫欲言又止,忿忿的扁着嘴止了淚。

李媽媽有心要訓斥幾句,又怕後面的盧媽媽她們聽見,馬上就要回到顧府,臨陣磨槍,也要收斂一下蟬丫的性子。

因而只是板了臉,不理女兒。

顧蓮的耳根子清淨了。

一路上沒人再開口說過話,進了城,耳邊是馬車的“得得”聲,盡是小販們的吆喝聲,酒樓小夥計的招呼聲。

這樣看來,安陽郡還是一個挺繁華的地方。

走了約摸幾柱香的時間,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盧媽媽,你們可算回來了。”有人高聲打着招呼,吩咐人,“快進去告訴四夫人和五小姐,說是九小姐到了。”

盧媽媽與那人說笑了幾句,過來道:“九小姐,下車了。”

“好。”顧蓮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神。

——咳,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揀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