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權晟風約定在當天晚上八點坐船到鳳城,那邊都安排了人在港口接應,我們到了就能坐車去宅子。
權晟風將我送到了黎豔惜的公寓門口,就開車離開了,他說還有在莞城最後的一點事沒有辦完,趕着在走之前做好。
我之所以讓他送我到黎豔惜的住所,是因爲在車上他就對我說了,這次去了鳳城,暫時一年半年就不再回來了,我想對黎豔惜打個招呼告聲別,權晟風說莞城有他的手下安排打理,而覃濤已經被他壓得一時片刻都緩不過來,最棘手的難題現在都聚集在了鳳城,我聽他說着,望着他的神色就能猜到,大抵鳳城那邊的確是硝煙四起殺機四伏,我很想問一問他,到底爲什麼走上了這條路,可我還沒問出口,腦子就先一步想通了回答了我自己,爲了生存。
似乎這世上任何一條不是正經路上的人,在進入歧途時,都有他的無可奈何,這份無可奈何來自世俗和人生,也來自壓力和責任,我是前者,可能權晟風更多是後者居多,他的壓力都是自己賦予自己的,我看到了她母親的相片,就覺得,也許他一直都誤解了她母親死前對他說的那句話。
這輩子不要踏進白家門,這一生都姓權。
如果我是他母親,我只希望我的兒子不要再做家族爭鬥的犧牲品,不要連娶誰廝守一生都要念着祖例而不得實現,而不是不肯讓他認祖歸宗放下這從來都不該有的仇恨,豪門大院是非多,並非針對女子,很多時候,男子反而是最身不由己的那個。
我望着權晟風坐的那輛黑車拂塵而去,在午後的陽光下像是鍍了一層金般,我擡頭望了望莞城的天,我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半,待到天黑時分,就要離開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也許再回來,就不知今夕何年了。
我有些悵然,發現這裡雖然給了我太多不美好的回憶,甚至是黑暗的東西,但是也讓我遇到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我對莞城的感情,有些莫名其妙,舍又不捨,對,就是這個詞,能包括我對這座城的一切愛恨。
我有黎豔惜公寓的鑰匙,本來可以自己開門就進的,但是考慮到莫談霖和她住在一起,雖然不是晚上,大抵也不會做什麼,但這種事,我不是他們當事人心裡也實在沒把握,莫談霖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就算是不挑時間來了興趣也未必不可能,所以我選擇了敲門,可我站在門口敲了半天都沒人應我,實在要沒耐心拿鑰匙開門的時候,莫談霖終於開門了,他穿着一身居家服,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其實他的臉色始終嚴肅冷淡,可他今天的表情是難看,他看見是我,連招呼都沒打,直接轉身回去了,我走進去,朝着他背影不耐煩的喊,“拽什麼啊,就好像別人都欠了你的錢——”
我話音未落,就瞥見了坐在沙發上抱着雙腿格外落寞的黎豔惜,臉上還掛着淚痕,她啜泣着,一言不發,也沒有看我,我心裡咯噔一下,走過去,“怎麼了?”
我將她的頭髮撩起來,左臉頰上好大的一個巴掌印,鮮紅鮮紅的,我愣了一下,“這是誰打的?”
“你問他。”
黎豔惜揚了揚下巴,我擡頭去看莫談霖,“你打的?”
他不說話,直直的站在茶几後面,我氣得衝過去朝着莫談霖的胸口砸了一下,“砰”地一聲巨響,我都嚇了一跳,他紋絲不動,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頭,“打完了?”
我愣怔着,他轉身進了臥室,門沒關,可人卻不出來了,黎豔惜被他這個動作氣得哭了,本來就啜泣着,這下是哭得更厲害了,我懊惱得坐下,挨着她,“到底怎麼回事。”
“他未婚妻來了。”
“什麼?”
“黎豔惜你胡說什麼。”
莫談霖終於又出現了,他站在臥室門口,臉上比剛纔還難看,“我沒有未婚妻。”
“來都來了!我這一巴掌就是她打得,她罵我什麼你知道麼?狐狸精,勾引男人的騷婊、子!”
我身子顫了一下,其實不知黎豔惜,我也曾經被別人這麼罵過,因爲也是事實,我和她,都勾引過別的女人的丈夫,但我們不是真的想要破壞家庭,也並看不上那些老男人的正妻地位,我們連妾都不想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個道理,世上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妓、女還清楚,因爲我們就是那個“偷”,別妻妾都要吃香,我們何必非要爲了個可有可無的名分爭得頭破血流,何況我們壓根兒不在乎那個男人,我們只是爲了要錢,使出渾身解數都是爲了那點紅色的毛爺爺,但是女人不這麼認爲,就怕她們那些有點臭錢又老又醜的老公被我們搶去,往往才聽到點風聲,就跑來大吵大鬧大打一場,不說把男人的臉面盡失惹得更加厭惡她們,就是我們也都被打的遍體鱗傷,自己理虧還不能還手,曾幾何時,我和黎豔惜就是因爲這一點,對風塵徹底失去了耐心,本就不喜歡,這下連一點將就都懶得了。
可莫談霖的未婚妻,這種打擊遠遠比罵她幾句打她幾下更讓她難受,黎豔惜哭着捂着臉,嬌小的身體都顫抖起來,莫談霖的臉色沉得像是滴墨的陰天一樣,許久都沒緩過來,只是固執的重複那一句,“我不會讓她白打你的,我會爲你討回來。”
“我不要你討,我問你她到底是誰!”
黎豔惜站起來,整個人都陷在沙發裡,顫顫悠悠的,我趕緊也跟着站起身,在旁邊扶住她的腿,怕她倒下來,她現在憔悴狼狽的樣子,我看着實在心驚肉跳。
“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她和我無關。”
“她說她懷了你的孩子。”
莫談霖的臉色徹底僵住了,許久,他才說,“不可能。”
“呵呵。”
黎豔惜冷笑着,“爲什麼沉默這麼久才說不可能,你也在懷疑是不是,這就證明,你們做過了。”
莫談霖抿着嘴脣,“我沒有和她訂過,是我爺爺擅自做主的,他七十八歲大壽那天,她父親帶着他來祝壽,她父親也是畫家,爺爺高興了,口頭隨便許諾一個,她們家就當真了,我一直在回絕。”
莫談霖擡頭看了一眼黎豔惜的反應,她只是冷冷的看着他,那副神情不要說莫談霖,就是我看了都覺得毛骨悚然。
那麼美豔的一個女人,一旦較真起來,都很厲害。
“我和她,沒有過。”
“那你想什麼?”
“我和她單獨相處很多次,包括家庭聚會,有時候也喝了點酒,我爲了對你的回答負責,我當然要仔細想想,把一切時間都排除了,我才能對你說沒有。”
黎豔惜的臉色緩和了一點,“那爲什麼她那麼說。”
莫談霖無奈的閉了一下眼睛,“我不是女人,我不清楚她的企圖,她想要將我帶回去,自然是什麼難聽說什麼,你既然這麼在乎別人的說法,那你爲什麼當初要做這個?如果沒有做過,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別人誰敢這麼說?”
莫談霖脫口而出的一番話,連他自己說完都驚住了,他大抵才反應過來,整個人都僵了,他看着黎豔惜,眼底閃過驚慌和猶疑,薄脣微微張了張,終是又閉上,黎豔惜也愣住了,沉默良久,她忽然爆發出一陣冷笑,笑聲直直的寒進人的骨子裡。
“嫌我了?當初早幹什麼去了,不是我黎豔惜上趕着你莫談霖的!你不追着我,我躲到哪兒你追到哪兒,我根本不會跟你在一起!”
莫談霖的臉色也變了變,“黎豔惜,你再說一遍。”
“我說,不是你不要臉的追着我,我根本不會跟你在一起!”
黎豔惜也急了,但是我知道,她這麼說,都是因爲生氣,莫談霖那樣的話,和白唯賢罵我是風塵妓、女有什麼區別,他只不過含蓄了一些,可這樣的含蓄,還不如直白一刀讓人死得痛快更舒服,莫談霖似乎也激怒了,他攥着拳頭,冷笑了一聲,“好,這麼多年,世人眼裡,都說你我這樣的,算是青梅竹馬,比白鳶鳶和白唯賢還是,你跟我講他們的時候,總說錯過了可惜,又說錯過了也好,不然她也遇不到更合適她的,你是不是也覺得,像白鳶鳶這樣很好,和我錯過了,有的是對你癡心的,你黎豔惜這樣美貌,哪裡愁沒有好男人娶你,即使你的過去不好看不光彩,像我這樣傻子似的不要臉追着你的,總也少不了。”
黎豔惜的身子氣得抖起來,她咬着嘴脣,眼淚分明都掉下來了,卻還死咬着牙不肯退讓半分,“對,我黎豔惜就是有好男人等着,你一個破醫生,賺的那點,還不及我陪男人睡覺一晚賺得多!”
莫談霖忽然俯身,將茶几上的杯盞全都掃到了地上,接連咔嚓的摔碎聲在耳畔響起,寂靜的屋子愈發的刺耳激烈,黎豔惜被尖銳的聲音嚇得身子直抖,她捂着耳朵,“滾!”
“你讓我滾。”
莫談霖紅着一雙眼睛,“黎豔惜,我真的滾了,就晚了。”
“你媽來找我,甩我一巴掌,說我一個妓、女,全莞城的名聲都把我罵糟了,我哪裡有什麼狗屁資格跟你在一起,你想娶我,你爺爺活一天都不允許我進莫家的門,她說你們雖然不是名門望族,可世代清白,你爺爺在畫壇小有成就,你是前途光明的天才大夫,你父親和你母親都是書香門第,學問高人品好,家世乾乾淨淨,不要說這樣的家庭,就是普通百姓家,哪個兒子要娶個妓、女當媳婦兒,家裡不鬧翻了天才怪,這話說得,字字扎進我心坎兒裡,要不是我看在你對我好的份兒上,我早就不忍了!早晨我才起牀,你未婚妻就來了,說她是你爺爺定下的孫媳婦兒,任何人都搶不走,她揪着我頭髮將我往牆上撞,扇了我一巴掌,等你中午回來,我問你,你解釋幾句,就怪我不信任,莫談霖,我是妓、女,可我從不覺得,我要了你什麼,既然世俗不容,你們家裡人都瞧不上我,嫌我髒了你的清白,那無妨,我不是賴着你的人,我們好聚好散。”
黎豔惜忽然跳下去,她衝進臥室,將莫談霖的衣服都塞在行李箱裡,然後都顧不上拉拉鎖,便走出來,扔在莫談霖腳下,“走吧。”
我呆呆的望着這一切,他們兩個人都像是困在深山裡的野獸一般,已經近乎瘋狂和崩潰的邊緣,一觸即發,我是親眼看着他們一步步到了今天有多麼艱辛,我走過去,剛要張嘴,莫談霖忽然低頭望着那些東西笑了笑。
“你累,我又何嘗不是,你每天都怕,吃飯的時候,會對我說,會不會那些男人來找你尋仇,那些男人的老婆來找你,害你,連累了我,你晚上躺在牀上,扎進我懷裡,說白鳶鳶做了錯事,她可以去求佛祖保佑,你做的錯事太多太重,佛祖都饒恕不了你,你知道我聽你講這些的時候,心裡又是什麼滋味兒?我一直怪自己沒有好好保護你,即使現在,我怎麼做都彌補不了你心裡的恐懼,那就像一個無底洞,把你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你折磨你,也折磨我,我家裡要面對他們的壓力,工作上,醫院裡滿城風雨,回來之後,原以爲見到你我能安心些,可你那自責的話讓我心裡更疼,你總說自己連累了我害了我,那你對那些男人,也這麼說麼?你把我當什麼,我把你當我的妻子,你把我當你的丈夫麼,你是可憐我追了你這麼久,又不顧安危救了你的命,來以身相許報答我,根本就無關愛情,是不是。”
黎豔惜呆在那裡,他們互相望着對方,一個是風華絕代的美人兒,一個是玉樹臨風的翩翩男,也不知道爲了什麼,變成了兩個瘋子一般。
我忽然後悔自己來這裡幹什麼,明明我是來告別的,還想着囑託一下莫談霖,將我這親如姐姐的黎豔惜託付給他,沒想到,反而撞見這樣一幕,我走了都不安心,我懊惱得嘆了口氣,與此同時,莫談霖也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豔惜,決定了麼。”
黎豔惜抿着嘴脣,眼淚依舊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她不說話,莫談霖又誤會了,他苦笑着搖頭,“大抵就是我讓你困擾了,這麼多年,你是不是對我,根本就沒有少年時的感情了。”
他說罷彎腰將地上的行李箱拾起來,拉住扶手,他仍舊低眸看着地面,“其實就算你不以身相許,我這麼多年癡心得如同一個傻子,也無悔,我就是個認準了便一條路到黑的人,家裡都這麼說我,於是他們不敢來找我鬧,知道說不通,就來找你,我原以爲你也和我一樣,情比金堅,看來是我自欺欺人,你黎豔惜愛得早不是我了,是誰,是你曾經懷了孩子的父親麼,我打了的那個男人?”
黎豔惜的身子再次一顫,那是她不願提起來的痛,她只對我說過一次,她除了莫談霖,唯一再愛過的男人,就是那個人,可惜,他不是她的良人,本以爲千帆過盡,這個第一名、妓的歸宿仍舊是多少年前的青梅竹馬,我因白唯賢不相信了時間和情愛,又因莫談霖相信了總有一個青梅會等你等到海枯石爛,其實變得從來不是人心,而是那點義無反顧的勇氣,越年長越殆盡。
“莫談霖,你是這麼想的,這四個多月,我們住在一起,你沒問過我關於過去的一句,我以爲你真的不在乎了願意放下,沒想到,你只是什麼都不說放在心裡去琢磨,我早該知道你這個脾氣,你和從前一樣,心思重得壓死人。”
莫談霖擰眉看着她,黎豔惜再不說話,她走到門口,將門打開,“莫談霖,立刻消失,以後你就算澆死在雨中,我黎豔惜也再不心軟一次!我欠你的,不過就是這一次,你救了我的命,就當我這四個月,白陪你睡,我的身價,一夜多少你比誰都清楚,也該還清你的情了吧?”
莫談霖的臉色有些憤怒的猙獰,他紅着耳根,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照顧好她。”
然後二話不說,拉着箱子便走了,經過黎豔惜的時候,他的步子沒有片刻的停頓,越是決絕,其實就越是不忍,他和黎豔惜都是傲氣太足的人,分明癡纏到生死都置之度外,卻還固執着臉面一句惡言都不吃,他下了樓梯,越來越淺淡的腳步聲最終徹底消失在外面,黎豔惜猛地關上門,奔過來,趴在沙發上嚎啕大哭,那哭聲,天雷滾滾般,我咬着牙,走過去,“剛纔逞什麼能,現在脆弱給我看又有什麼用。”
她哭了不知多久,終於漸漸止住了,可眼裡還閃着淚花,“他是世人眼裡最標準完美的好男人,有一副好皮囊,有好頭腦好學歷,還有清白穩定的家世,在醫院裡,更是大夫護士病人都誇讚的好大夫,而我,鳶鳶,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過去每一件事,每一個污點,他家人還不知道我得了艾滋病,可只要去花場打聽一下,就勢必能清楚,恐怕恨不得殺了我救他們的兒子,我有什麼資格和藉口,霸着他不放,讓別人唾棄我,說我害人不淺。”
她說罷扭頭,眼淚自此從眼角溢出來,“這麼久,我早就耗累了,我看的出來,他也是,得不到他家人認同的我,是他的負擔和累贅,你不告訴我,有一種感情,成全比霸佔更好麼,就這樣吧,從我走錯路那一天起,我就沒想過和他回去,這四個月,挺好的,當作一場夢,是夢就要醒,我還這麼年輕,總不能光做夢吧。”
她說罷笑着搖了搖頭,“我困了,鳶鳶,讓我睡一會兒。”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的撲進了臥室,不知是不是裡面還殘留着莫談霖的味道,她才一進去,就狠狠的將牀單和枕頭都扔在地上,躺在光溜溜的牀榻上,像個毫無生氣的死屍般,一動不動閉着眼睛。
我又站了一會兒,這纔想起來我本是要來告別的,可她這個樣子,也聽不進去,我就別再雪上加霜了,我留了張字條給她,寫着我去哪裡,我又從客廳的座機裡找到了莫談霖的來電,我曾接過一個,我記着他是這個131開頭的號碼,我存進了手機裡,想着等他把這口氣消了,再聯繫他,興許剛纔我在,他顧着面子,許多軟話說不出口,等幾天也就好了,他那副樣子,把黎豔惜就差掛在懷裡去疼,我纔不信他捨得冷落她片刻。
我做好這些,便輕輕推門離開了,走出小區正要打車,權晟風那輛黑色的轎車就開到了眼前,我有些驚愕,走過去,裡面並沒有他,只是那個司機,他拉下車窗朝我點了下頭,“白小姐,權總半個小時前已經離開了世紀名流,從自己的公寓坐車到了海港,現在都上船了,我來接您,咱們趕到鳳城和權總彙合。”
明明都定好的事,突然變了,我隱約覺得有些大事,我上了車,司機將車開得飛快,要送我回公寓收拾行李,我明知權晟風手下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嘴巴嚴實頭腦聰慧,除了權晟風問,別人很難撬開他們的嘴,能近身爲他辦事的,更是人中的尖子,問了也是無濟於事,可我忍了很久還是沒有忍住,“到底什麼大事,臨時變了?”
男人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您是權總的人,說了也沒什麼,是鳳城那邊的事,倒不是壞事,可於您而言,算不上好事,姚老爺的獨女,號稱鳳城黑幫第一千金,今晚生日宴會,咱們權總臨時才接到了請柬,這才馬不停蹄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