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庭玉聽得二人存心安慰自己,並未寬懷,反鎖了眉頭,一飲杯中酒,道:“阿悠,獨孤泓,你們也別這般說,庭玉與太子這段孽情你們最是清楚,庭玉這些飄泊江湖,早將世事看開了。人如浮游寄生寰宇,不過區區數十年,喜也罷,憂也罷,到頭來一抔黃土,七尺棺木便了卻千般愛萬般恨。何必介懷於一驚一乍,沉溺於世事無常。”
似是有些喝多了,趙庭玉把酒臨風,侃侃而談,令韓悠和獨孤泓皆是動容。
韓悠笑道:“庭玉這番言語若教冉哥哥聽了,恐大不自在呢?”
趙庭玉擲了酒盞,走至琴近,道:“阿悠,庭玉爲汝操一曲高山流水罷!”一面操琴,一面唱道:
我爲伯牙,汝爲子期。
晨星寂寥,知音難覓。
耿耿於情,滔滔如毀。
我舞蒼黃,悲懣胸臆。
我歌徘徊,不如去兮。
……
琴聲雖悠揚,唱詞卻是悲愴,韓悠心中唏噓,無論皇上對趙庭玉如何關愛,畢竟難容於世,庭玉心中之苦悶抑鬱,恐天下人無出其右。唉,倘或……韓悠突發奇想,要是庭玉是女兒之身,那該多好!
忽然一連串焰火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綻開朵朵異彩。
此時已是月近中天,料想漢宮中婚典已成,三人癡癡地看着焰火,一時默然無語。也不知皇上和那新冊封的皇后羅藝妍,此時是甚麼狀況了。
“阿悠,獨孤泓,你們且回罷,庭玉無礙!”
趙庭玉這般癡癡癲癲患得患失的狀態,二人自然無法放心離開,正猶豫間,忽見一個人影走來,瞧那步履形態,卻非是先前送飯食的小太監。
走至近前,三人方看清來的竟然是皇上。
皇上孤身一人,未帶一個太監宮女,韓悠大驚道:“冉哥哥,怎麼竟來此地,她怎麼辦?”差點說出“皇后怎麼辦?”,怕刺激了庭玉,臨時改嘴了。
只是這掩耳盜鈴的作法令庭玉眼中還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皇上不以爲然道:“理她作甚麼,難道咱們四人得閒逍遙一番,今夜要一醉方休纔好!”
這個冉哥哥,新婚之夜不陪皇后,跑到這裡來,這……也太過分了罷。韓悠爲羅藝妍不平,卻也不好明說,畢竟所謂的皇后只是堵人口嘴的擺設罷了。可憐的羅皇后,還未入主後宮,就註定了要失寵。一個失寵的皇后,在漢宮裡想要立足,談何容易啊!
“皇上,”獨孤泓亦勸道:“今後有得是閒暇,今晚還是早些回宮歇息罷!”
“怕甚麼!朕如今好歹也是漢宮之主了,還有人敢問朕的罪不成!”皇上亦是飲了不少酒,言語有些打結,卻是一臉傲然,意氣風發。這會子想要令他回漢宮,除非先敲暈了過去。
“皇上,新婚之夜豈可冷落皇后,庭玉無事,汝回罷!”卻是有些酸酸的。
“今晚不提她!來來來,庭玉,撫琴一曲,我爲伴唱!”皇上卻將庭玉扯到琴旁,緊緊挨着。
趙庭玉亦不再駁,調了下琴絃,問道:“還是《漢廣》麼?”
“然!”
清亮飄逸的泛音,猶若淡淡有色融於浩淼江水,微風拂面,而後樂調上板,纏綿悱惻,綿延不斷。接着旋律層層推進,思緒亦隨之輾轉,如鳴如述,似是淺吟低語,緩緩漸趨平靜,忽又跌宕激昂,如裂布帛……
隨着時而清越時而哀婉的琴音,太子充滿磁性的唱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眼前這情景似曾相似,韓悠一愣,隨着琴音早癡了過去。那琴音伴唱輕輕叩擊着思緒中某個緊鎖的門,輕輕地但極有穿透力,忽然轟然一聲大響,那扇門驟然碎裂,無數想法和記憶傾瀉而出。
韓悠只覺大腦一炸,像是被人從後猛擊了一棍,不由“啊”了一聲,抱住頭,仰面摔倒下去。所幸獨孤泓離她甚近,一個縱步急忙扶住。
“阿悠,你怎麼了?”獨孤泓大驚道。皇上和庭玉亦急趨步過來探視。
“頭好疼!”真的是頭疼欲裂,如被置於兩塊巨石間不住擠壓一般。
“泓,阿悠這是怎麼了?”皇上探詢的目光看着獨孤泓,酒也醒了大半,掩不住的關切。
獨孤泓將韓悠抱在自己膝上,搭着脈,又仔仔細細地審視着韓悠,半晌才轉憂爲喜,道:“妙!妙!太好了!”
莫非這廝驚恐過度發傻了,趙庭玉亦是大惑不解,問道:“這般樣子了,有甚麼好?”
“阿悠能否徹底解掉斷魂迷香之毒,恐怕就看今晚了!”
“斷魂迷香?!”皇上和庭玉同時驚呼起來。
“正是,那斷魂迷香非是尋常藥物,並不傷氣血肌體,而只傷神思。先前我用藥無數,連紫蕊雪蓮亦用上了,只是雖解了毒,卻無法恢復神思。真要恢復記憶,卻需有某樣事物,能震魂攝魄。這便如弓雖上弦亦已拉滿,卻未引發一般,今夜皇上與庭玉撫琴唱詞,必是阿悠曾經記憶最深之事!”
皇上沉思道:“當日阿悠剛剛進宮之時,確有聽我和庭玉彈唱過!”
“這便對了。皇上,請再與庭玉合奏一曲,恐怕阿悠這毒便徹底解了!”
“獨孤泓的意思是,阿悠能徹底恢復記憶!”庭玉奇道。
“正是!”
《漢廣》又起,只是這時聽來,卻如一柄柄重錘敲擊,頭疼更甚,不由出聲喊:“住手!頭疼!”
皇上和庭玉一驚,頓了一頓,獨孤泓卻自信道:“不妨,繼續!”
防禦徹底擊碎,種種景象紛至沓來,頭腦彷彿不再是自己的了,無來由地冒出諸多神思。各種片斷飛快地在腦中一閃而現,又伴隨着嗡嗡的雜音,似有人在低語,輕微而極富穿透力,側耳傾聽時又聽不真切。
彈奏到激越之處,韓悠忽然大叫一聲,停止了抽搐掙扎,失去了神志意識。
“獨孤泓,當真沒事麼?”
獨孤泓亦有些慌亂,抱起韓悠便走,一面道:“應該沒甚麼大礙!”
皇上急忙扯住:“到哪裡去?”
“送回去歇息,再開劑補氣養神的方子來!”
“何必捨近求遠,隨我來!”庭玉說着,引獨孤泓離開小亭,轉過一方巨石,便見一間精緻閣樓,想是庭玉的住宿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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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泓將韓悠置於榻上,取紙筆飛快地開了方子,見身邊並無可差遣的太監宮女,只得親自去尋人抓藥了。皇上恐宮中不方便,摸出腰間令牌交與獨孤泓。
這裡皇上和庭玉面面相覷,不想一曲《漢廣》,竟惹來韓悠如此情景,一時亦是默然無語。見韓悠雖無意識,卻蹙着眉,不由渾身顫慄,又似在低喃着甚麼,兩人只乾着急,卻束手無策。
堪堪等得獨孤泓回來,已是一個多時辰後了。獨孤泓帶了兩個小太監來,就閣外架起炭火煎藥,好一通忙亂,方將補氣養神的藥給韓悠餵了下去。
韓悠服了藥,方漸漸停止了顫慄囈語,昏昏睡得篤實了。
如此一攪,三人皆是酒醒了,皇上見此亦沒了興致,道:“便教阿悠在這裡歇息,庭玉,我爲你另安頓住宿之處!”
庭玉卻道:“不必,汝自回後宮罷,庭玉和獨孤泓看護阿悠醒來!”
皇上欲言又止,悻悻走出了小閣。
獨孤泓和趙庭玉閒聊兩句,終是各有心事,談不盡興,亦且乏了,各自託着腮幫打盹。
直到次日天明,韓悠方睜眼甦醒,看了一眼身邊,只見獨孤泓伏在自己枕邊,沉睡正酣,趙庭玉則躺臥在一張靠椅裡,亦是昏睡中。
使勁地晃了晃腦袋,將獨孤泓推,懵懂問道:“這是哪裡?”
獨孤泓一個激靈醒來,禁不住抓了韓悠的手道:“阿悠,你醒來,可有甚麼異常?”
“這是哪裡呢?”眼神尚有些迷離。
“這裡是御花園,可記得昨晚發生過甚麼嗎?”
“昨晚?”韓悠努力地思索着,緩緩道:“我記得昨晚,是皇上冊封皇后。呃,皇上令我們來陪趙庭玉的!”
“阿悠,”獨孤泓激動得有些發顫,“那你可知再之前的諸般事情?”
“甚麼事情?”
“兒時之事,譬如,你是在哪裡出生長大的?”
“出生長大?自然是汝陽侯府啊!”
“幾時入的漢宮?”
“十歲!”
“可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是甚麼時候?”
“我剛入宮不久,在皇太后寢宮裡。那會子,你還是個年畫般的小屁孩呢?”
獨孤泓忽然一把將韓悠抱起,大聲喊道:“阿悠,你記起來,你全都記起來了!太好了,你終於恢復記憶了!”已是淚流滿面,抱起韓悠在小閣裡不住旋轉,完全不顧還有個第三者趙庭玉在身邊。
“阿泓,莫轉了,阿悠頭暈!”
獨孤泓這纔將韓悠重新放回榻上,眼裡閃着熠熠光芒,和淚花!
“悠悠,可還記得咱們的誓約麼?”
“甚麼誓約?”
獨孤泓瞥了一眼趙庭玉,也不顧忌,道:“泓曾對汝起誓,此生只愛阿悠一個,天崩地裂,絕不有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