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撥開雲霧,不見月明

後花園,殘花將敗,秋意蕭瑟,天氣還不算太冷,都明玉卻命人圍了厚厚的布幛,四角燃了火盤,把湖心亭裝點的溫暖如春。

他的傷還沒有好!

雖然明面上看不出,但徐佑心裡跟明鏡似的,殺竺法言讓都明玉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比之上次見面時或有好轉,可仍舊沒有徹底痊癒,所以纔會如此怕冷怕風。

“我聽劉彖說,你跟他打了個賭?”

“小賭怡情,反正閒着也是無事!”

都明玉的眼神頗爲玩味,道:“七千萬錢外加一篇足以讓你無法在楚國立足的檄文,換蘇棠一個小女郎的性命,這賭注你虧大了!”

“錢財不過身外物,我一年之內掙得到七千萬錢,自可一年內再次掙得這個數。至於檄文,今上乃聖主,自可體諒我不得已之處!”

“聖主?”

都明玉仰頭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始終不肯爽快的跟我合作,是不是還在心中怨恨太子?”

徐佑淡淡的道:“太子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不過一介齊民,不敢心懷怨尤!”

“也沒什麼不敢的,男兒生於天地間,家仇似海,不可不報!”都明玉雙手按在石桌上,上身前俯,雙目炯炯有神,直視着徐佑,道:“不過,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可千萬別搞錯了對象!”

徐佑揚了揚眉,沒有言語,靜等都明玉的下文。

“七郎想沒想過,太子與義興徐氏有宿怨不假,但那些爭執大都是爲了國事,何至於幹冒天下之大不違,毅然出兵剿滅了你徐氏滿門?”

徐佑低垂着頭,盯着玉杯中的美酒,倒映着的俊臉看不清喜怒,道:“太子的性情如何,世人皆知。這些年先後死在他手裡的大臣不乏世族高門,何況徐氏曾往死裡得罪過他,又向來不肯屈身順服,有這樣的下場,不足爲奇!”

一部南北朝史,尤其牽扯到諸姓皇室,各種荒誕不經的奇葩事層出不窮,若是按照普通的邏輯和習慣性的認知去解讀,只會滿頭霧水,不知所云。什麼帝王心術,什麼權衡平抑,什麼王道霸道,全都被簡單粗暴的殺戮與血腥所代替,從而以爲自己讀了一部假史。

性格決定命運,絕不是一句空話,太子暴戾衝動,度量狹小,有什麼事他不敢做?義興徐氏爲江左豪族,卻還是比不上河東柳氏、蘭陵蕭氏、潁川庾氏、陳郡袁氏這樣的頂級門閥,在太子眼裡,或許認爲滅了徐氏,頂多召來皇帝一番訓斥,卻能夠讓其他地方豪族心生懼意,壓制那些跟徐氏一樣對他心懷異志的反對聲音,彰顯個人的威望,達到穩固儲君地位的目的。

這些原因都很有可能,徐佑奪舍重生之前,這個身體的主人癡迷武道,對家族事宜並不熱心,加上年紀尚小,族內長輩但凡有要事也極少讓他參與,因此對義興之變前前後後的那些內幕知之甚少,不過管中窺豹,總能猜出個大概。

“我不否認,太子欲滅徐氏而後快,據說東宮的密室裡寫着三個人名,排行第一的就是徐湛!但是太子完全可以等到登基之後再對徐氏動手,爲何偏偏要選擇現在,選擇這個不算好的時機?”

都明玉的聲音沉穩平和,充滿了讓人信任的說服力,道:“你是聰明人,難道就沒有想過,安子道爲什麼恰好在那幾日離京西狩,又破天荒的讓太子監國總理朝政?吳興沈氏的私兵又怎麼瞞過沿途的朝廷官吏和驛站驛卒抵達義興附近,天師道爲何不懼皇帝的猜忌、大張旗鼓的要往義興爲你祖父賀壽?又爲何到了壽誕之日,卻藉故失約不至?”

義興流血夜,之所以能夠乾脆利落的將徐氏的重要人物一網打盡,就是因爲天師孫冠答應親臨義興爲徐佑的祖父徐湛祝壽。爲了迎接孫冠法駕,徐氏幾乎將所有在外的子弟全都召回了義興,以示尊敬天師之意,結果被沈氏一鍋端了,只有徐佑僥倖逃脫。

徐佑神色微變,猛然擡頭,道:“你是說?”

“不錯!”

都明玉一字字道:“這麼大的事,沒有安子道的點頭應允,太子再怎麼暴戾衝動,也不可能如此決絕,於旬日間就聯手沈氏和天師道對徐氏動手!”

“主上……可主上爲什麼要這樣做?沒道理啊……如果因爲跟天師道走得近,沈氏和天師道的關係更近;如果因爲徐氏得罪了太子,主上豈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調停,互相制衡,不讓雙方獨大?”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

徐佑陷入沉思,好一會才反問道:“我該知道嗎?”

“安子道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理由!”都明玉笑了笑,徐佑之前的名聲很不好,想必在家族裡地位不高,掌握的機密極少,自流血夜後,先是養了幾個月的傷,然後被流放至錢塘,沒有機會接觸到了解內幕的人,他頓了頓,道:“徐氏意圖謀反!”

徐佑想都不想,斷然道:“絕無此事!”

“安子道繼承大寶之後,徐湛漸漸失勢,因多次犯上進言被斥責,憤而乞骸骨,雖加恩賜位特進,但仍多有怨言,早就引得安子道心中不快。不過他是肱骨老臣,家中子弟遍佈軍中,尤其七郎的尊侯,位居徵北將軍,手握兵權,而徐氏久居江左,根深葉茂,不好對付,安子道就忍了下來。”

都明玉舉杯示意,和徐佑飲了一杯酒,徐佑食不知味,酒入愁腸,更顯得心事重重。都明玉眼眸藏笑,道:“誰料去年年中,安子道接到司隸府密報,令祖徐湛和原徐州刺史王洮書信往來,信中談及主上和朝廷,語多不恭,且有謀反意。安子道令蕭勳奇親自負責查探,臥虎司的黃耳犬從王洮府內搜出了書信送至金陵,信裡果然有‘非吾父,只知屠牛、盜驢、販鹽的無賴子如何得天下’之語,安子道由此大恨。”

楚國的開國皇帝安師愈少時微賤,曾屠牛盜驢爲生,後因販鹽暴富,買通官吏,竊注爵位,混入了士族。匈奴軍南下入侵時,安師愈已經是雍州都督府的左中軍參軍,率衆禦敵,終成大業。期間,徐佑的曾祖,也就是徐湛的父親徐潳,三定江南,爲楚國定鼎江東立下了不世之功,所以徐湛在信裡發牢騷說“非吾父,只知屠牛、盜驢、販鹽的無賴子如何得天下”。

這話也不能說全是吹牛,但聽在安子道耳中,無疑比真正的謀逆更誅心。沒有皇帝喜歡臣下總將過去的功勞掛在嘴上,那樣既顯得主上無能,又顯得臣下懷有怨望。很多時候,一人乃至家族的榮辱興衰,都在人主的一念之間,從安子道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起,徐氏的命運其實已經註定!

徐佑心中苦笑,他這位祖父性子暴躁,遠沒有曾祖的處事智慧,帶兵時動輒打罵士卒,朝堂上也常常和同僚起爭執,不怎麼懂得機變和妥協,回鄉後又不甘寂寞,極有可能在和友人的書信往來中發發牢騷,宣泄不滿。

都明玉應該沒有撒謊!

“不過,得到信後,安子道並沒有立即懲處徐湛,而是先將王洮從徐州調回金陵,改任御史中丞,不久後有人舉劾王洮于徐州和江州等地多佔山澤,有違規制,且縱子行兇,御下不嚴等等罪名,敕下廷尉獄問了斬刑。”都明玉冷冷道:“另一方面卻派內臣到義興撫慰徐湛,賜鼓吹一部,馬匹、錦緞、金玉若干。令祖尚以爲皇帝回心轉意,做着重回中樞的美夢,結果呢?”

王洮和徐氏是親家,徐佑的十一叔、虎跳將軍徐梓娶得就是王洮的女兒,與徐湛相識數十年,交情莫逆。正因如此,徐湛才和他口無遮攔的大發牢騷,想必王洮也隨之附和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言詞,被安子道尋個藉口砍了腦袋。

“主上若要問罪,一紙詔書,即可誅了徐氏滿門,又何苦讓太子動私兵,搞的滿城風雨?”

“安子道,只是他不願揹負屠戮功臣的惡名,或者說不願意因爲徐氏得罪了江東本地豪族。雖然他早有解決門閥士族的打算,卻還沒到動手的時機,不想引得諸姓警覺,亂了章法。所以暗中隱喻太子,讓他自以爲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然後假借西狩,委以國政,任太子放手施爲。太子忌恨徐氏多年,得到這樣的機會,既能一泄舊憤,又能博取皇帝歡心,那還會細細思索其中利弊,更聽不得人勸,當即和沈氏、天師道聯手,滅了徐氏滿門!”

徐佑久久沒有做聲,之前許多矇昧不明的疑問這會得到了答案。安子道此乃一石四鳥之計,先借太子的手,滅了徐氏,然後又借徐氏慘案的物議非非,趁機打壓太子,再者把天師道拖入泥沼,動搖了其在江東世族中的根基,還開了江東世族互相仇殺的先河,諸姓門閥間相互猜疑離心,再難以回到之前同氣連枝、共抗皇族的局面。

不動聲色之中,或滅或壓或拖或間,除去了四個心頭大患,這等厲害的手段,想來應該跟那位黑衣宰相竺道融脫不了干係。

都明玉嘆道:“太子自以爲這事辦的果斷利落,縱然會擔些罵名,失些士大夫的心,可只要讓安子道滿意,這些都不是大的問題。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義興剛剛殺的血流成河,安子道卻半途迴鑾,詔令太子不得妄動刀兵,並嚴密保護徐氏子弟——當然了,沈氏的刀太快,殺了三天,僅餘你一人存活。”

“再之後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安子道接連出手,東宮二率被裁撤,太子的勢力急劇收縮,數月間幾乎朝不保夕,要不是天師加徵租米錢稅,動用整個天師道明裡暗裡所有的資源和人脈力保,恐怕現在東宮已經易主了!”

砰!

徐佑手中的玉杯頓時四碎,平時不動聲色的臉龐隱隱露出幾分猙獰。都明玉瞧在眼裡,知道已經完全說服了他,道:“太子固然有錯,但只是安子道的屠刀而已,究其根本,徐氏的血仇,應該尋皇帝去要!今日太子既然決心取而代之,自當納天下豪傑以爲助力,七郎人中龍鳳,若肯傾心投靠,我敢以人頭擔保,太子願不計前嫌,委以重任,等登基之後,再爲徐氏平反覆名。如此,七郎既可報仇雪恨,又能讓徐氏重入士林,令祖令尊九泉之下,當瞑目矣!”

徐佑神色黯淡,渾沒了當初的沉穩和鎮靜,過了半響,頹然道:“太子貴爲人君,胸懷廣大,我當然相信祭酒的承諾。可沈穆之卻不是輕易寬恕對手的人,我怕祭酒一番好意,最後卻遂了別人的願!”

“關於沈氏,七郎不必擔心!”都明玉表現的對沈氏不屑一顧,道:“沈穆之飛揚跋扈,太子忍他許久了,包括我們這些太子麾下的人,也大都對其不滿。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正因有沈穆之在,七郎才能得到重用,太子還要仰仗我們,讓沈穆之心懷忌憚,不敢肆意妄爲……”

這番話合情合理,毫無漏洞,要是手下人抱成一團,爲上者怎麼睡得着覺?徐佑如果是普通人,肯定會被都明玉的言辭所惑,他腹中冷笑,臉上還是大受打擊的模樣,道:“都祭酒,我心神大亂,一時無法給你答覆,請寬容兩日,待我思慮清楚,再和祭酒詳談如何?”

都明玉微笑道:“好!”

徐佑起身告辭,都明玉望着他搖搖欲墜的背影,脣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

劉彖說的對,徐佑這個人雖然有極其出衆的優點,但缺點同樣明顯,之前實在太高看了他,想來五天主要保護此子,並非兒女之私,或有其他的原因,只是暫時還沒有弄清楚罷了。

放下對徐佑的猜疑和擔憂,都明玉叫上劉彖,帶人夜巡城頭的防衛,事無鉅細,親力親爲,畢竟所有人爲之奮鬥的目標,都在這一場席捲揚州的動亂裡。

錢塘,絕不能失去,或者說,絕不能在中軍沒有離開金陵時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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