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府,連接山陰、會稽二縣的舍子橋橋畔。
時值正午,橋畔臨河,有一家名叫“老鄭記”的酒肆裡,人頭簇擁、賓客如雲。
尤爲顯眼的是大廳裡十數桌聯席,更是熱鬧非凡,讓本來就不是場地很大的酒肆更顯擁擠。
顯然,有人在辦喜事。
人聲吵雜之中,突然傳出一個男聲,“諸位鄉親父老、諸位親朋好友……託祖先庇佑,小兒得攜微薄之功安然還鄉……今日黃某設宴答謝諸位親友高鄰,不醉無歸啊!”
場內一片鬨然,尤以男人的奉承聲爲最。
一個白髮老者顫巍巍地起身,擎杯道:“抵抗外族、復我河山……此次國戰,紹興有無數好兒郎棄家舍業、前赴後繼,雖血灑疆場,亦無怨無悔,幸甚!老朽與諸鄉黨深覺榮焉……來,爲那些回不來的好兒郎們……敬一杯酒!”
這話一出,瞬間安靜了。
衆人收斂起臉上的笑意,無聲地起身,舉杯遙祝。
更有不少婦人們,突然就抽泣起來,漸漸地哭聲大了起來,最後男人們也加入了,變成了一場嚎哭。
白髮老者的手在搖晃,他滿是溝壑的老臉上,一樣掛着兩行濁淚。
“哭什麼?”老者大喝道,“歷朝歷代,熱血男兒死於國戰,應當應份,莫讓人笑話……莫驚了兒郎們在天之英靈!”
哭聲漸漸少了起來,老者掃視了一圈,大聲道:“老朽已經與各族長商議了,此戰中沒了男丁的孤寡老幼,皆由同族族人一同撫養……。”
此江北一戰,紹興府不說原本已經從軍的,僅新徵青壯就高達一萬三千餘人。
戰後統計,陣亡者高達四千多人,傷者近三千。
可以說,大將軍府轄下十三府半之地,紹興府擔上了總傷亡人數的近四成。
戰後班師之日,紹興城內,一片白色,幾乎家家掛孝。
可謂悲壯至極。
然而,悲慟之後,百姓們強忍心中之痛,爲那些得勝回來的孩子們慶功。
今日,“老鄭記”酒肆裡,也確實是在辦喜事。
慶賀黃家獨子受封三級縣子爵位。
這時,酒肆外,府河中,一條烏蓬船飛快而至。
從船上躍下一中年男子,始一進門,便拱手道:“譚某來遲了,妹夫莫怪。”
之前自稱“黃某”的男子趕緊迎了出來,拱手道:“兄長能來,便已是不易……。”
這說着,淚水就涌了出來。
譚姓男子緊抿着嘴脣,忍着已經出現在眼中的水影,強笑道:“外甥論功受封之慶功宴……做舅舅的怎可不來?來……給我倒三碗酒,我自罰三杯。”
這一聲之後,酒肆內泣聲再起。
白髮老者再也沒有氣力去阻止衆人的哭泣,他拄着柺杖上前,用形如枯枝的手,按在譚姓男子拱着的雙手上,顫抖着拍拍道:“譚老爺啊……譚家家風,當爲世人楷模,若人人、家家皆如譚家,何愁韃虜不滅、江山不復?”
譚姓男子眼中的淚終於落下,他涕淚橫流地捧住老者的手,道:“黃老痛失愛孫,卻依舊前來爲譚某外甥賀,譚某……譚某……。”
話未出口,淚已滿面。
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一刻,全府同悲。
一個少年從裡面衝了出來,他撲通跪在譚姓男子面前,大哭道:“甥兒無能,眼睜睜地看着表兄倒在眼前……請舅舅責罰、打罵!”
譚姓男子鬆開老者的手,轉向少年,低頭問道:“你表兄怎麼死的……可有面向敵人?”
少年泣聲道:“表兄英勇,凡戰皆衝在甥兒前面,只是當時江都城外強敵數倍於我……表兄胸腹中了三箭,倒地前,還奮力向城下敵人扔出手中……。”
譚姓男子聽完,仰頭長吁了一口氣,大喝一聲,“我兒威武!”
聞者皆掩面悲嘆。
譚姓男子將少年扶起,強笑道:“能從你口中得知你表兄的死狀,舅舅就放心了……來,舅舅敬你一杯酒之後,還得趕回去,你舅母……哎,不說了這了……。”
少年驚訝地問道:“不對啊……表兄戰死江都,按理大將軍府該賞賜、撫卹纔是,怎麼舅舅會連表兄死狀都不知道呢?”
譚姓男子強笑道:“爲舅也不明白,所以一直擔心你表兄是怎麼死的……也罷,如今聽你一說,我就放心了。”
少年急道:“這怎麼行,該向大將軍府申訴纔是。”
譚姓男子微微遲疑了一下,道:“除了你,見你表兄殉國的還有人嗎?”
少年愣了愣,好一會輕聲道:“……當時甥兒那一連一百多人,沒幾個活下來……而後再轉進儀真,就更沒人了。”
譚姓男子慍怒道:“那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少年急道:“儀真城頭,敵人數次攻上城牆,到最後,連陳都指揮使都率親兵上城牆禦敵了……要不是有個老兵爲甥兒擋箭,甥兒怕是也回不來了……。”
說到這少年眼眶一紅,痛哭出聲道:“可我,竟連那老兵叫什麼都不知道……。”
黃姓男子,也就是少年的父親,厲聲道:“受人滴水之恩,尚須涌泉相報,你受人活命之恩,豈可不問清楚?”
少年哽咽道:“孩兒問了當時在城牆上的史團長,可史團長對孩兒說,老兵替新兵擋箭,那是瀝海衛的傳統,如果我想報恩,那就在日後戰場上,爲新兵擋箭……!”
白髮老者大呼道:“壯哉我江東兒郎!”
譚姓男子慢慢收斂起臉上怒意,和聲對少年道:“是舅舅錯怪你了……也罷,既然無人可證明你表兄如何死的,咱就不申訴了,咱自己知道就成……爲國戰死,不冤!”
說到這,譚姓男子接過黃姓男子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向在場衆人羅圈一揖,“譚某今日失態了……來日再與衆鄉黨告罪……先走一步,告辭。”
說完,譚姓男子轉過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徑直朝外,向還在酒肆外等候的那條烏蓬船走去。
而這時,一個聲音,從酒肆右側方向的角落響起,“這位譚兄臺,可否暫留一步?”
聲音不大,但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