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陳茜聽從百官的提議,尊陳朝開朝皇帝陳霸先爲武皇帝,贈其廟號爲高祖,並決定將其葬於萬安陵。

沒過多久日子,萬安陵築成,墓園裡,還配一對雄麒麟石刻立於靈道兩旁,以防野鬼精怪騷擾,守衛墓主亡魂。

送葬儀式已籌備許久,只差葬具,那日,有臣子上奏摺,奏請陳茜從重雲殿中取出懸掛於殿中佛像前的那件珍寶,以此用於造送葬車輿。陳茜思量了許久,終是下硃批恩准了,令管此事的太監去辦。

可就在太監們前往重雲殿取物的當日,發生了讓衆人預料不到的異象。

那日的天色,晴朗而明媚,碧空如洗,可說是極好的一日,然,卻是這樣的一日,很奇怪地突然降下了滂沱大雨。

這雨不下在京城外,不下遍宮城,卻單獨在重雲殿四周下,並且雷電交加,很是嚇人。我剛在東閣給宮廷侍衛調班及幾個患疾的侍衛准假,忙完了,一出閣,恰巧遇上兩位太監來報,言指此怪事。

我隨即帶上幾個侍衛奔往察看,半路中,幾個太監從前方奔跑而過,一邊慌張地跑一邊大呼‘不好了,重雲殿失火了’,登時讓我覺得甚是詫異。

先前有人說是有大雨降下,如今又有人說是失火,到底那裡是發生了什麼事會傳出如此差異的結果?我懷着好奇,加快了速度前往。

一到那裡,衆人便看到熊熊大火已將重雲殿吞噬,火柱沖天,很是壯觀,我忙吩咐身邊取水滅火,哪管他們是侍衛還是太監。

命令剛發下去,就有太監慌慌張張地奔到我身邊焦急稟報:“韓大人,還是趕快想辦法救皇上吧!皇上在裡頭呢!”

我一聽,無比震驚,脫口道:“你說什麼!皇上他怎麼……”來不及追問原因,眼看火勢越來越大,我不多想,立刻快步衝進火海里。

撲過來的火,很灼熱,讓人難以消受,我舉起雙手遮擋着,一直往裡衝,“茜!茜!”一面大聲呼喊着,一面往殿裡的每個地方搜尋。

熊熊的火勢猶如牆障,環繞在周身,阻礙人的視野,我尋了半晌皆不見他的身影,心裡開始慌了:“茜,你在哪裡?在的話,回答我!”

帶火的已成焦木的黃梁墜落下來,擋住我的去路,我後退一步,改往別處,連喚了幾聲,終於聽到了迴音。

“阿蠻!阿蠻!是你麼……”像極了陳茜聲音的男聲從一片火海里傳出。我即刻衝了進去,看見他靠在牆邊,正進退維谷。

“茜!你沒有事吧?”我趕到他身邊,極度關心道。

他抓住我的手,更甚着急,還責備起我來:“你進來做什麼!讓他們取水救火就是了!進來能做什麼!”

我聽罷,頭一回沉不住了,也破口:“那你又進來做什麼?”

“這座殿裡存放的皆是佛之珍寶,朕衝進來時,火勢並不像現在這般大,一心想保住那些東西,沒想到想出去時找不到出口。”陳茜解釋道。

我看了一眼他懷裡捧着的包袱,猜想着一定是那些珍寶了。

那時候天上發生天狗食日,他就曾說過那是不吉之兆,說往後會發生大事,看來確實如此,這陣子先是陳霸先毫無徵兆地患疾並不治而逝,如今又是重雲殿莫名其妙地失火,而我與陳茜又被困於火海中,老天爺你做出這樣的安排有何用意?

火中的濃煙嗆着人的口鼻,令人難以呼吸,我忍受不住咳了幾聲,牽住他的手,依舊勇敢地往前衝,沿着暫時沒有火障的出路走,沒走幾步總是遇到墜落下來的梁木或者飛撲而來的火焰阻擋,似乎決意要將我們困死在這裡。

出口在哪裡?出口在哪裡!步步逢困境,我心裡異常焦急,望着環繞周身的那張牙舞爪的火魔,一時間失了主意。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麼!不!我不想死,我還要替他穩固皇位,替他平定這個天下!

面前的大佛沐浴在火中,面上仍是安祥與慈悲,不爲眼前險情所動,佛身已然被燻黑,渾身發燙着,佛腳下有幾本經書零亂地躺着,有些也已被燒成焦碳。我牽着陳茜,經過那裡時,腳踩中了其中一本經書,陳茜異常憐惜,這個危急時候還記得彎下腰拾起,揣在懷裡,並用袖子撲去其他經書上的焰火。

這回可好,後方被堵住,前方又不適時地降下了火障,把我們都困在了一個小圈裡。走投無路,我顯現出躁動不安,環顧周身的大火,抱着頭大呼大喊起來:“怎麼辦!完全沒有出路!”

陳茜也快急瘋了,脫口怨道:“誰讓你當初自己跑進來!你要是不進來,興許死的只有朕一人!”

我急忙回話:“我怎麼可能會忍心看着您出事,您要是葬身火海,今後我活着也沒有意思了!”

他異常感動,突然間擁抱我:“今日此難,若真的逃不出去,我們就一起入黃泉上極樂,到那時,朕仍然爲帝,而你也能名正言順地當朕的皇后!”

一起死?一起死的話,便永世不能被分開了,這固然好,可是……可是!

我心頭一震,頓時覺得這樣太遺憾,緊緊地擁着他:“可是,你才當了不過將近一個月的國君啊!”

“命中註定要爲高祖殉葬人,也無可奈何,朕有你攜手作伴,不枉此生。”他回道。一番動情的話,有令人落淚的衝動。

我點了點下巴尖,與他一同認命,相扶着跪在佛像前,注視着佛顏,低頭的那一剎,看見了一本正面朝上翻開的佛經,伸手撿起,欲放回原處,卻見上頭寫着一句令我不由膛目的經文——‘有摩訶摩瑜利佛母明王大陀羅尼,有大威力,能滅一切諸毒怖畏災惱……’

我忙翻至下一頁,一頁一頁地找尋此咒誦法,任陳茜連喚幾遍也無暇迴應,翻了許久,終是找着了,立刻將經書放下,合掌閉目,心無雜念,認真地念起佛咒:“摩訶摩瑜利佛母明王大陀羅尼,唵摩愉利訖蘭帝娑婆訶……唵摩愉利訖蘭帝娑婆訶……”

連續念着上百上千遍,突然耳邊傳來陳茜驚喜之聲:“阿蠻,你看!”

我停止唸咒,張開眼,順着他的眼光望去,發現周身那片大火不再如之前那般張狂,似有削弱之勢,驚喜之餘,忙牽着他手起身,衝往前方,擡起一隻腳踢開攔路的焦木,繼續找尋出口。

爾時,火海里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有人也不顧火勢衝入了重雲殿。

是……什麼人呢?

我正猜想着那聲音的主人,只見面前攔路的幾條交錯的焦木瞬間被人劈開,出現了侯安都的面龐,其身後是披掛鎧甲手執利劍的幾個將士。

“皇上,微臣救駕來遲了!”侯安都片刻不怠,恭敬脫口。

我心裡很是欣喜,想着終於有人來幫自己救陳茜了,可一看陳茜,卻見他臉上冰冷無比,盯着侯安都的目光還帶着一絲怨氣。

他一句話也不回,徑直從侯安都的身邊走過,這一舉動,我頓覺不對勁。火還在燃燒,我擔心它又復旺起,趕緊跟隨着衆人趕往出口。

出了火海,我鬆了一口氣,回頭望一眼火中的重雲殿,雖有許多人不停地打水,不停地把水拋灑進火海,但已無法挽救這座宮殿的容顏,它已經鬆垮無形,脆弱不堪,再無往日的端正莊嚴。

正嘆它可惜,一剎那間,突見火海里若隱若現的有一位菩薩身騎孔雀乘着煙雲飛昇而去,我驚呆了,揉了揉眼睛,卻是不再看見此奇景,心裡大爲疑惑。

不多時,劉公公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拭了拭額上的汗,關切的向陳茜問安:“皇上,您總算是出來了!嚇死奴才了!您沒有受傷吧?”

陳茜將懷裡的包袱塞給那位公公,只淡然地答了一句‘起駕回宮’,就自顧先行了。我尾隨着他,一直跟他回到了寢宮,吩咐宮女把水端來,還沒跟他說上話,就見他大掌拍在案上,發起怒火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咬牙怒道。

宮女很快把水端來了,我取了布巾,將它浸溼後微擰,走到陳茜身邊,替他擦洗面龐和雙手,邊擦邊疑惑地問他:“纔剛從危險裡出來,你又在跟誰生氣?”

他坦蕩地回答:“還能有誰?自然是那侯安都!”

我奇了:“安都怎麼了,他也算是救駕有功的,你爲何要跟他生氣?”

“救駕有功?”他不禁嘲諷起來:“擅自帶兵執刀披甲衝入供奉佛像的大殿,他還想要朕記他的功?朕就現在把他給辦了!”揚言罷,即刻要下旨意捉拿侯安都。

我見狀,急忙勸阻:“現在四方未定,侯安都怎麼說也是擅戰的老將,還有用處,可辦不得!你要真是眼裡容不下他,以後有的是機會,何必非要現在?”

他聽了,想了一想,勉強沉下氣來,輕哼一聲,說:“朕……就暫且忍他一忍,若要再惹朕生氣,他就別怪朕手下不留情!”

……安都,你可要小心點了,我已盡力替你求了情,若你今後再敢冒犯陳茜,我便再也沒有辦法幫你。

我心裡暗暗嘆了嘆,衝陳茜輕微一笑,他奪過我手裡的溼布巾,轉而替我擦拭被火海里的煙燻過的面龐和雙手。

我扯回布巾,放入盆中清洗一番後,掛在盆的邊沿,讓宮女自行收去。

陳茜走過來,在我正想要轉身之際,用雙臂從我身後環住我:“今日真正救駕有功的人是你,想要什麼賞賜,不妨跟朕說。”

“不用了,該給我升官的你已經升了,吃的穿的用的臣也不愁。”我回頭,剛好對上他的面龐。

“那……”他思量着別的賞賜。

不巧劉公公在簾子外稟報,打斷了他的思考:“皇上,玉華長公主在外求見。”

陳茜自顧低聲喃喃一句‘她來做什麼’,即刻放開我,對外面應了聲:“讓她進殿來吧!”攜我一同出到室外,過內廊,至另一間屋。

他剛坐下沒有多久,劉公公就帶着陳翾天進來了,那女子身着素服,服喪時期不敢打扮得太過豔華張揚。

“皇上聖安。”她上前來以後,向他微微行禮,頭擡起來,容顏乃至眼珠子裡皆無喜無哀。

“翾天,這都快要送葬了,你進宮來爲的何事?”陳茜開口便問。

“在府上聽說了重雲殿失火的大事,特來看一看。”陳翾天輕啓朱脣。

陳茜明明白白告訴她:“不用看了,重雲殿已毀,如今只剩下一座廢殿。”並勸她道:“你回去吧!送葬之時,朕會派人告知你的。”

陳翾天低頭,突然當着屋中所有人的面輕輕哭泣起來。

陳茜忙問道:“你哭什麼?一座殿而已,以後再修回來就是了。”

陳翾天輕輕拭了拭眼眶邊的淚花,回答:“我想回到宮裡來住……”

此話一出,讓我很吃驚,忙看向陳茜,看這個男人的反應。

陳茜平平淡淡道:“你在公主府住不是很好麼,又有康麗公主陪伴,回宮裡來住做什麼?回宮裡來住只會寂寞。”

“我知道,可我想父皇,在宮裡住會覺得很親切,覺得他還活着。”陳翾天說出了理由,滿目懇求。

陳茜看了這樣的眼神,猶豫了,他心裡想什麼,我猜得出來。

無非是:翾天這次請求是真出於想念過逝的父親,倘若不答應的話,宮裡宮外的人都會認爲陳茜太過殘酷無情,若是答應的話,又怕她再來糾纏我。

他猶豫許久,沒有做出決定。

陳翾天等急了,一咬下脣,雙膝彎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着央求:“皇兄,你答應我吧!京城裡,我就只剩下你一個哥哥了,你又是當今皇上,除了你,沒人能幫我了!”

陳茜皺着眉,半晌,大概是可憐她,輕嘆了一口氣,才答:“翾天,你起來,你是朕的九妹,朕不答應只怕先王會怪罪下來,朕憐你,答應你,讓你住在宮裡最美的地方,行麼?”

陳翾天這才起身,謝主隆恩後,跟隨着劉公公去了,這一回,我很驚訝她沒有看我一眼,沒有向我暗送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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