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又是一年臘月,至第八日的時候,御膳房的廚子親自用棗子、蓮子、粟子、糯米、薏仁、桂圓,還有花豆燉成粥,一大早就讓人端送到了天子寢宮,同時端過來的還有一盤擺成花樣的蜜餞,當中有糖佛手、橙皮脯、話梅,金橘餅及金絲蜜棗。

我掃了那盤中可口之物,僅僅擇了話梅,抓起一顆塞入口中就去東閣值事了,嘴裡含着一顆酸甜可口的梅,值事時,心情也甚好。

塗則夷在東閣也算是副總管了,見我幾乎每日必到,勸說道:“其實,大哥也不必來得如此勤快,在皇上身側好生服侍就好了,這裡真要是有報急務,我也是可以替大哥辦妥的。”

我在案前坐了下來,爽朗道:“我是總管,當然要盡忠盡職了!況且,事情要是辦不好,落下罪名的就只是我一人,你呀就不會被連累了。”

“大哥總是有一個壞毛病——老是替別人着想。”塗則夷像是在傾吐怨言,實則是在誇讚。

我平靜的拿起一個本子,邊翻開來邊說道:“別把大哥捧得太好,大哥可是不吃這一套。”

“大哥是個好人,又是好官,要是換了我,早就接受別人的官賄了。”塗則夷大度的吐露出心裡話。

我不由變得嚴肅,回頭看着他: “你有沒有在我不在的時候這麼幹?”

塗則夷脫口:“當然沒有了!我心裡是有數的,這樣做是會對大哥不利。”

“你知道就好。”我回答着,翻了幾頁那本書,就放下,一直在東閣呆到午後,纔回天子寢宮。

一進殿內,卻絲毫找不着陳茜的身影,我心裡有些着急了,問了問正要出這個殿的太監,回答說是正在紫星殿款待一位年輕的高僧。

我一聽,很是驚奇,想着那僧人興許是那位法號爲明音的高僧,趕忙趕到紫星殿,穿過內廊,有宮女迎面過來並向我行禮,我微微點了頭,一直往前走,撩起金鐘閣的簾子,緩緩走了進去。

陳茜果然在裡頭,與明音談得甚歡,我放輕腳步聲走上前,僅向他微一躬身作揖,他擡起頭笑了笑,右手指向一旁的空位,是示意我到那邊一坐,我遵從其意,走到那個位置後坐了下來,用兩耳傾聽他們話聊。

“明音啊明音,朕可要在宮裡建一座大佛堂,你居於此處,就不會四處遊歷了,朕也方便找你說經啊!”陳茜笑着說出正經的話。

明音唸了一句‘阿彌託佛’才恭敬地回話:“身爲出家人,到不同寺院廟宇遊說,乃是修行,皇上不必如此做法,凡事都須講究一個緣字。”

陳茜心知此道理,也沒有爲難他的意思,舉起杯子向他敬酒,明音不飲酒,豎起右手掌在面前,朝他微微躬身,僅僅以茶水代替,陳茜繼而與他又聊起佛禪,十句當中有九句是我所不懂亦無法明白的。

我只坐在一旁,像極了一尊陳設,不飲酒茶,靜默不語,聽聞他們話佛話天下衆生萬物話因緣話風水命相話普天之下一切善惡。正當聽客當得入了迷,陳茜毫無意料地扭頭望向我,稍有抱怨道:“朕有貴客,你既然來了,怎麼也不講幾句話?”

我笑了笑,回他的話:“我不懂禪,不知從何說起,惟有旁聽。”

明音插嘴道:“不懂禪也無妨,可問佛之源起,衆佛典故,可問何處有災有禍,如何滅災避禍,可問何處有兇有邪,如何去邪化吉……等之類。”

明音如此主動,倒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了當推辭怕是無禮,便向他客氣道:“人固有天命,既已天生註定後果如何,凡人怎麼能輕易更改呢?是福是禍其實都不重要,只要一生幸福,何必在乎。”

那年青高僧稍一愣,隨即笑了:“像韓施主這般開朗之人,實乃世間少有,韓施主不畏惡不畏災不畏禍,貧僧佩服不已。”

惡、災、禍,遍地如是,能躲得過一時,卻躲不過一世,何必要對此擔驚受怕?就說那光明與黑暗,天底下處處皆是光明但不凡有黑暗存在,一個人若是喜好光明,爲何不能容忍那黑暗存在?

光明無時無刻存在,黑暗也在滋生,兩者相生相剋,天下萬物才得以持平,且諸事之中必有黑暗,厭之嫌之都無法逃避,何必自尋煩惱地強求無它淨地,惡災禍也是如此,心不亂不怕則自安,否,只會是自尋煩惱,自尋不幸。

只要人還活在世上,幸福總會有,何必苦惱周身有黑暗,何必苦惱惡災禍,在現實裡隨遇而安豈不更好?

於是,我道:“大師過獎了,我也不過是個平凡人,隨遇而安罷了。”

明音嘆了一口氣,將隨身帶的一傳佛珠交給我,說:“這一串桃木佛珠,共三十粒珠,韓施主可要好生留着,若是弄丟了,將命不保矣。”

陳茜聽了這句話,大驚失色,忙脫口:“明音,你可不要嚇朕!”

我抓着那佛珠,愣是覺得這是個玩笑,回道:“是不是,我若是現在把它丟到深湖裡就會馬上死掉?”說到做到,欲起身往御花園的荷花池去。

陳茜當下急了,把我拉扯住,勸道:“你不要胡鬧!給朕好好坐着!”

明音一臉平靜,只先道一句‘阿彌託佛’隨後脫口一句無奈:“韓施主好自爲之吧。”

我瞥了他一眼,又瞧了瞧手中的佛珠串,想他身爲僧人,應是不打誑語,便將它收好,當成珍寶一般留着。

好生遣人送明音出宮,陳茜看着我把那佛珠串放進小匣子裡,對它起了疑惑,喃喃而起:“三十粒佛珠……爲何是三十粒佛珠?難道是能保護阿蠻性命三十年?這明音又把朕迷糊了一回。”

“你就不要亂想了,他雖說得那樣嚴重,但也許未必會如此,難免是會有差遲的,太心慌反倒是給自己找苦頭吃。”我泰然自若道。

“好吧,不去想不去想。”陳茜應允,想了一想,又笑着問我:“又要過年了,不如讓宮裡熱鬧一些,請戲班子在宮裡耍雜耍、舞獅、舞龍、歌舞,你看怎麼樣?”

我擡起頭,說道:“你是皇上,這事你自己決定就好。”

陳茜大度:“朕自然是要看‘朕的皇后’樂不樂意才能下決定啊!”

我捧起那隻木匣,置於眼能見的百寶立架上,平靜道:“臣又不是玉皇大帝,要臣樂意做什麼?這事,只要皇上高興,臣也就高興了。”回頭望向他時,見他伸出右手,就立刻走過去,不帶一絲猶豫。

他用雙臂環過我的身軀,臉貼着我身前,語氣略顯慵懶:“朕寵着你,當然是得看你樂意與否了,你到底覺得這樣的安排如何?”

“行啊,最好讓住在後宮裡的人都坐着看戲。”我本就是贊同的,脫口。

他稍動腦筋,想了想,又出了主意:“恩寧苑裡正好有一塊大空地,朕命人在那裡鋪設大紅毯,讓戲班的在那上面輪流表演技藝,然後咱們就坐在外邊一邊飲茶吃糕品等一邊欣賞,多有喜氣。”

我想象着那樣的場面,也覺得喜氣非常,爽快應道:“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後宮所有的嬪妃、皇子和公主,都坐在一起歡歡喜喜的,當然喜氣了。”

他一直摟抱着我,沒有回答這句話,安靜得讓人覺得很是奇怪。

劉公公在外邊窺聽許久,此時忽然撩起簾子,探進頭來,輕聲詢問:“皇上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睡着了?”

我聞言,覺得誠然如是,擡起手摸了摸陳茜的面龐,也都不見他有反應,只感覺他的呼吸吹到手背上,遂迴應劉公公:“看來是的。”

“也難怪,近日總是忙着看摺子,還接見了貴客,龍體難免疲倦。”劉公公輕嘆了嘆,甚是憐憫,又擔心我這樣站着會累,關心道:“要不,把皇上扶上榻去?韓大人一直站着,這身子骨……”

“我不累,你下去做事吧。”我爽朗的回答。

他放下了簾子,之後大約是出去了,我在室內隱隱聽到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陳茜醒過來時是在大半個時辰以後,睜眼擡起頭,才知道是一直摟抱着我的腰,登時一驚:“你一直站在這裡?”

我應道: “是。怕動一下就把你吵醒了,所以一直沒敢動。”

他立刻心疼起我來,拉我坐到他的雙膝上,用手捶揉我的膝蓋,一邊揉一邊心疼道:“這會兒一定痠麻了,你也真是,怎麼還能這麼若無其事!”

“動一動就好了,又不會廢掉。”我滿不在乎道。

“就怕直得像根木頭,再也彎不了了,那樣可就慘了!”陳茜卻恰恰相反,一個勁地擔憂。

牛馬站在地上那麼久了,也從未見過腿彎曲不能了,人的腿就更不會如此。

我不禁心忖,覺得他過分擔憂了。

他捶揉時的力道不輕不重,恰恰合適,讓人覺得很是舒服,我賴在他的雙膝上不走,好好享受如此難得的天子恩寵。

他捶了一會兒,便停手,卻也不趕我走,左手摟着我,右手翻開案上的奏摺。

我心知他要批閱摺子,不想打擾,雙腳一落地面,整整衣袍,向他恭敬道:“臣,暫且先退下了。”

他從筆架上挑選出了一支筆,回道:“不用,你替朕研研朱墨,一會朕要是遇到難題,可需要你提一提建議。”

我遵從他的吩咐,替他研好了朱墨便乖乖地立在桌邊候着,陪同他一直到了深夜子時過後。

他最認真就是在這種時候,埋頭專心的批閱着每一本奏摺,每批一本都要冥思苦想一陣才落下硃筆。

劉公公在室外守着,一過了子時就親自端着醒神茶進來,呈給陳茜:“皇上,用口茶醒醒神吧?”

陳茜無暇擡起頭,只伸出了左手,掌面朝上。我正也閒着,拿起杯子置於那隻大手中,怕他抓不穩把茶水弄灑,連杯帶他的手一起握着。

他在摺子上寫完了字,擡起頭,飲了一兩口,叫我也要喝下一口,我遵照聖諭,捧着那杯子接受了他的賞賜,把空杯還給了劉公公,本該是入眠會周公的時辰,全心甘情願地消磨在了陪同陳茜徹夜批奏摺這事上。

劉公公曾嘗感動地說我是這偌大宮城裡對國君最忠心無二的男子,因爲近身於國君服侍其日常的向來是太監這等不完整的男子,鮮少有真正完整的男子日夜服侍國君並不離左右。

由此,我更加堅定陳茜對我的情意是真心實意的,絕無半分虛假。他如此寵愛,我自當不能受之有愧,可惜生來就是一介凡人,無法助他江山風調雨順、天下沒有戰亂紛爭,僅能忠心耿耿地任他遣使,陪同他不離左右。

天下凡夫俗子也許不懂更不明白男子之間也可以像男女那樣結成夫妻,只會嘲笑、惡嫌、謾罵甚至當成發瘋,他們存有偏見,一生一世也都無法明白這樣的情意,恍悟不了它的無辜,世世代代如此,不知摧毀了多少人的幸福。

我很幸運,愛上的並且被愛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陳朝當今國君,陳朝建立以來難得有的一個有爲之君。

昔日,陳朝高祖武皇帝陳霸先曾嘗誇讚他是陳家英秀,果真是慧眼如炬,他當什麼像什麼,當太守時就有太守該有的嚴厲,當將軍時就有將軍該有的威武與勇氣,當臨川王時就有王爺該有的尊貴不屈,如今身爲天子,亦是爲國事日夜操勞。

他變來變去,變成什麼都不重要,哪怕真有一日變成了龍,只要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是愛我韓蠻子的,只要如此情意沒有變,我仍舊可以大膽地向世人宣告——我韓蠻子,跟陳茜在一起很幸福,跟他在一起,這一生一世,都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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