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心跡

據說校門口的這家燒烤店, 早年還只是垃圾街裡小攤中間的一員,大抵是生意太好,等顧也凡他們入學的時候, 這裡只有家店面完整的燒烤店了。

此時已經八月過半, 爲了攬客, 店裡空調打得很足。下午三四點的光景沒什麼客人, 兩人進店的時候不約而同被冷氣吹得一哆嗦。

顧也凡以往很少來學校, 經常是上課來下課走,只有幾個相熟的同學提前約了他吃飯纔會多逗留一會兒,這家店也是許久不來, 分外想念,連肉串上“嗞嗞”往外冒的油都看着親切, 和霍沂二人吃得差點忘記時間。

直到近黃昏, 店裡人慢慢多起來纔想起結賬走人。

霍沂走到店外, 摸了摸微凸的肚子,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爽!”

“……”顧也凡還算正常, 沒做出這麼失態的動作來,側頭看他,“你還回家嗎?”

H大下學期的開學時間定到九月下旬,這會兒還有一個多月,霍沂家在臨近的城市, 高鐵過去一個多小時, 沒什麼不回家的道理。

誰料他卻擺擺手:“算啦, 反正回去也是宅, 宅在寢室也一樣。實在沒事幹, 我去找找兼職做好了。你怎麼回去?”

“我……”顧也凡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我去坐公交好了。”

“大少爺體驗生活啊?”霍沂笑他, “要送你麼?”

“不用,你回去吧,我逛到公交站去,順便消食。”

“行,那你路上小心,拜拜。”

“拜拜。”

顧也凡揮手,目送霍沂遠去,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

從這個方向正好能看見夕陽的餘暉漸落。他品味半晌,發現實在找不回那種悲慼戚的情緒,利落地轉頭打算往公交站的方向去。

隨後腳步一頓。

不遠處樹下停着輛白色的車,修長的身影半靠在車門上,沈競溪半張臉藏在陰影裡,只有菸頭忽明忽滅地亮。

他穿一身白色休閒西裝,若不是裡頭黑色襯衣露出的邊角,幾乎要和那輛車融爲一體,以至於過往談笑的學生都沒怎麼注意到他的存在。

這時候見到他……其實有點尷尬。

再怎麼說,人家帶着自己又打副本又打競技場,還在他無家可歸的時候替分身乏術的好哥們樊奕收留他……翻看微信、不告而別,怎麼算都是自己的錯。

顧也凡愣了一下,裝作沒事人似地笑笑:“你還抽菸?”

“很少抽,”沈競溪道,“去哪兒?上車我送你。”

見對方遲遲不邁步,沈競溪勉強笑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總不能站在這兒講吧?上車好麼?”

他的笑容很淺,眉眼間似乎縈繞着哀求,顧也凡不知怎麼的就心軟了。

尷尬的氣氛在狹小的車內驟然放大,顧也凡忍不住想找個什麼話題調解下氣氛,眼珠在這臺陌生的車裡轉了一圈,說道:“你換車了?”

“沒有。”沈競溪道,“昨晚睡在公司,早上纔想起今天要來學校,懶得叫司機過來,就從公司的公用車裡隨便開了一臺過來。”

“不是暑假麼?”

“導師要求開小會,我不想搞特殊。”

“哦。”

……

沉默片刻,換沈競溪試圖挑起話題:“你去哪兒?我送你吧?”

顧也凡不搭腔。

樊奕家的院門口是指紋鎖,他記得多年前錄過自己的指紋,再加上樊奕自己住的二樓窗戶經常不落鎖,順利的話,他應該可以翻進去借住一段時間。

雖然行爲看起來像做賊,不過屋主人應該不會介意。

這是他原本的打算。

但,當着沈競溪的面,他怎麼能說要去樊奕家住的話……

好像對沈競溪那兒有多不滿意似的。

他不說,沈競溪也不動,無辜的車尷尬地停在原地,好像時間在這裡突然止住步伐。

顧也凡突然想起件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死道友不死貧道。或許因爲他對他的隱瞞導致顧也凡直接跑路的緣故,沈競溪十分配合,顧也凡問什麼他就答什麼,當時就把樊奕出賣了:“樊奕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回來了……和同學在附近吃燒烤。我剛從導師那邊出來,找了一圈。”

這話說得輕鬆,可學校附近大大小小的燒烤店,沒有二十也有十五,彼此間還相隔不少路,想來沈競溪這一路找過來不是個輕鬆的活。再說他和霍沂在店裡逗留這麼久,也不知道沈競溪等了多久。

這麼一想,心底就有塊地方柔軟起來。

“那個……”

“那個……”

兩人同時開口。

“你先說。”

“你先說。”

又是異口同聲。

沈競溪忍不住露出今天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還是你先說吧。”

“那個……”顧也凡略有些不好意思,掩飾似的撓頭,“我不是故意看你手機的,他正好發消息來,我看見幾個熟悉的字眼就……”

“是我不該隱瞞纔對。”沈競溪搖頭。

“對,說起這個,”顧也凡側頭看他,“你還和我說你的號叫‘夜影’?”

“沒騙你,我真有個號叫夜影,還是玩盛世大唐的第一個號,就在執劍天涯裡放着,你要是看過幫會離線成員列表就能看見。我不太喜歡無名莊的操作手感,這賽季打完2200就放着沒上線過。”

……

執劍天涯的離線列表全是幫會成員的小號,鬼才跑去看呢。

想他空谷凡花打到2000分還掙扎了大半個賽季,雖然這其中有霍沂帶的那個奶媽上線時間過於飄忽不定的緣故,可聽沈競溪輕描淡寫的2200,他還是覺得恨得牙癢。

“叩叩”。

這時,駕駛席外突然有個老大爺敲窗。沈競溪降下車窗,只聽那老大爺說道:“同學,你這車是準備停多長時間啊?這地方不好停的噢,要擋路的。”

可不是,臨近飯點,校門口垃圾街進出的學生明顯變多,甚至還有附近的居民過來吃飯,剛纔還不覺得,現在看這車可真有些擋路。

沈競溪道:“好的,我們馬上走。”

送走老大爺,沈競溪回頭問道:“你要是沒地方去,還是去我那兒好麼?”

……這……

沈三少親手鋪就的臺階,真身上陣請顧也凡走下來。顧也凡愣了一下,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好,那就麻煩你再收留我一陣了。”

這麼一磨蹭,上路剛好遇見晚高峰,沈競溪堵在彷彿無盡的車水馬龍裡,捏緊了方向盤,也不看身邊的人,輕聲說道:“我其實……我是想和你說……”

顧也凡:“嗯?”

“我覺得我可能……是喜歡你。”

“……”

“你,”顧也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這是在和我表白?準備追我的意思?”

沈競溪:“嗯。”

“我聽樊奕說……你之前的對象是許菲菲?”

“嗯……那不算對象,就是個伴。”

玩伴,牀伴,或是其他什麼,總之不能算正經的對象。

顧也凡沒說話,沈競溪心底一陣沒來由的緊張,連頭也不敢回,只聽見副駕駛方向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卻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

前面的路又堵住了,沈競溪等了一會兒,就聽見顧也凡喊他:“你轉頭,看我一眼。”

只見顧也凡把手機放在自己的臉旁邊,手機屏幕上放着一張許菲菲代言盛世大唐時拍的硬照。

顧也凡:“我和她像麼?”

這怎麼可能像啊?沈競溪搖頭。

“我覺得我還不如她呢,這有臉蛋有身材,關鍵還是個女的。”顧也凡說道,“可連她對你來說也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你說我哪來的自信認爲自己可以和你並肩呢?”

沈競溪微微一怔。

“其實,樊奕問我過這個問題。”沈競溪將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發動車子,“他問我對你是玩玩還是想長久。說實話,我沒想過以後怎麼樣的問題,但是你突然跑了,我才發現……”

有些羞恥。

人一旦長大,總是不太習慣表達自己的感情,沈競溪被西方水土養大,在情感表達這件事上卻還是沒學到西方人的直白,猶豫了好一會才說:“我才發現,我放不下你。”

“……這兩個月,我很想你。”

車拐過一個彎,路過H市著名的特色仿古街,顧也凡一直側頭看窗外,突然蹙眉,聲音有些嚴厲:“停車。”

沈競溪剖白心跡只換到這麼兩個字,頓時如墜冰窟:“……你還要跑麼?”

顧也凡卻還嫌不夠,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又說了一遍:“麻煩你停下車。”

仿古街遊客衆多,根本沒有停車位,沈競溪找了個空地靠邊停下,一言不發地目送顧也凡下車。

“我不是要跑。”

或許是他表情太陰沉,顧也凡剛纔全身心被眼前的景象吸引,這會兒回頭才發現沈競溪表情不對,尷尬地說道:“我有點急事要處理,你等我一下,回來和你說……這個‘我喜歡你’的問題。”

是“我喜歡你”,不是“你喜歡我”。

沈競溪那顆沉在寒冷黑夜裡的心彷彿突然被曙光照亮,喜悅來得猝不及防,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簡直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他就看見顧也凡急匆匆地穿過人流,氣急敗壞地抓住一個清秀小姑娘的胳膊。

——旁邊還有個很面熟的人影。

“小歌?”顧也凡對着人羣中抱着畫板的姑娘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在這兒幹嘛呢?”

顧也歌對突然出現的哥哥視若無睹,淡定地補上最後幾筆,然後將畫拿下來交給坐在面前的模特,笑着說:“畫好了,200塊,謝謝。”

她慢條斯理地收下錢,這才擡頭看向顧也凡:“你看到了啊,賣藝。”

暑假期間,仿古街的遊客以年輕的大學生流爲主,挺願意花錢請人給自己畫個肖像畫當樂子的,顧也歌在這裡坐一下午能有上千的進賬。

她從小就有畫畫的愛好,不算專業,但賣個樂子不必畫得多像,只要特徵突出,將顧客往大衆審美的方向畫即可——胖子畫得瘦些,塌鼻樑給加高一點,小眼睛放大一點,總之她那點畫技還算能糊弄過去。

“你出來賣藝做什麼?”顧也凡問,“爸媽連你的錢都斷?”

顧也歌在悶頭收拾畫板,聞言毫不在意地回答:“我自己沒要,你走之後,我也從家裡跑出來了。餘雅琴給我打了五十三個電話,然後我把她的號碼拉黑了。”

顧也凡:“……”

“你不用擔心,”顧也歌說,“我現在借住在朋友家,一切安好。醫生說不要太勞累的前提下,畫畫這種輕量級的活動有助於手腕恢復。再說這也挺好的,我來這裡畫了幾天,已經快把下學期的學費湊夠了。”

顧也凡:“……”

妹妹太有主意,做哥哥的竟無言以對。

說起來,能驚世駭俗地把親媽電話號碼拉黑的,也就顧也歌獨一份吧?

顧也歌繼續問:“你呢?這是剛回來?前陣子去哪兒了?”

顧也凡終於碰見個自己能接的話題:“跟學校去支教了,剛回來。”

“哦,”顧也歌點點頭,“支教,挺好的。然後呢?下學期是新學年,你學費有着落了麼?”

“……沒。”

“那你要回家麼?”

“不回。”顧也凡把顧也歌拉到角落,輕輕地說,“有件事我先告訴一聲。我覺得我喜歡上沈競溪了。”

“……”這回輪到顧也歌無語了,“我也告訴你件事,上半年去沈家那個宴會之前,爸媽讓我去勾搭沈競溪,我沒理他們。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最後勾搭上三少的人是你,會把你這個同性戀兒子再打出家門一次,還是感激涕零你替老顧家完成了‘攀高枝’的願望。”

“……”

這件事過去太久,久到顧也凡差點忘記很多細節,聽妹妹一說,這才反應過來那天他覺得反常的事。

好像就是從那天開始,顧也歌對父母的態度一落千丈。顧也凡猛然想起那天顧也歌坐在書桌前呆呆的望着他,用那種很壓抑很傷感的語氣對他說:“我在想……萬一你哪天出櫃不順利的話,不如就不要回來了吧?”

……原來竟是因爲這個?

“那你現在到底住在哪兒?”顧也凡問。

顧也歌有點不耐煩:“朋友家,你就別問了。”

顧也凡怒氣衝衝:“怎麼能不問?你是我妹妹!姑娘家能不能長點心?”

“都說了我很安全,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我住他那兒兩個多月了人家沒劫我財,也沒劫我色!”顧也歌也上火了,“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我的親哥!你學費有着落了麼?準備輟學還是賣身?咱倆現在都混得不咋樣,半斤八兩,誰也別管誰行麼?!”

“……小歌你……”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一腔怨氣在心底壓抑太久無處發泄,在看到最親近的人時完全壓抑不住。顧也歌一句話吼完才發現自己態度不對,連忙認錯:“我也……成年了。我想着,咱倆都這麼大了,自己能管好自己的。我沒什麼要求,希望你一個人在外面,能平安,能開心,就好了。我也……很平安。我現在偶爾出來畫一個下午的畫,再打點別的零工,能把學費湊起來。再過一陣子……我就走了。”

“去哪兒?”顧也凡這才發現他忘記了什麼,“你最後上的哪所學校?”

“J市動畫學院,學攝影。”

“J市?!這麼遠?”顧也凡吃驚地說,“而且那是個什麼學校?”

“一個私立的動畫學院,我查過了,教學質量不錯。不過你也知道,私立嘛,也沒幾年歷史的學校,勉強算是三本,學費有點貴。”顧也歌說,“也沒事,反正開學前我能把錢湊夠。”

“……”

顧也凡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錯了。

出了方宇文那件事情以後,他把自己關在家裡,沉溺網絡,消極逃避世界。

原本,身爲哥哥,他要幫妹妹撐起一片天才是。而現在,顧也歌替他擋下了父親盛怒之下的棍子,傷了手,成績優異卻淪落到去念三本,還要自己賺錢湊學費。

顧也歌覷着他的臉色,笑出聲來:“哥,幹嘛這個表情啊?幫你是我自己的選擇,離家出走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用覺得過意不去。相反,我倒是覺得這樣的日子還不錯,我從小就想學攝影,是爸媽逼我讀商科,現在這不是正好麼?”

她逃了出來,可以學自己想學的東西。

說完她伸手抱了顧也凡一下。

“你好像又瘦了。”顧也歌道,“多吃點東西,讓三少把你喂胖一點。你有三少,還有樊奕哥哥,我就不擔心你了。你要好好的,別總熬夜,記得定期去醫院體檢。等我去了J市,可管不到你了啊。好了,朋友在等我,我得回去了。”

顧也凡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沈競溪和另一個面生的人站在一起說話,兩人的臉朝着他們的方向,似乎在等他們。

……這是誰?

顧也歌揹着比她半個人還大的畫板,走過去和沈競溪打招呼:“三少。”

沈競溪沒憋住笑:“你叫樊奕‘哥哥’,爲什麼叫我的時候總這麼嚴肅?”

“那競溪哥哥好,”顧也歌從善如流,“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我和阿奇先回去了。”

“嗯。”沈競溪點頭。

直到二人走遠,顧也凡才回過神來。

“阿奇?!”顧也凡指着他們離開的方向,這時已經看不到兩人的身影了,“那是煙花三月?!”

“嗯,”爲了掩飾尷尬,沈競溪摸摸鼻子,總覺得他也是“拐帶顧也歌”的幫兇之一,“他叫林徵奇,跟我一樣,在H大念研究生,業餘時間做獨立遊戲開發,算是給我打工。”

“算了,”顧也凡挫敗地嘆氣,“不是什麼不正經的人就好。妹妹大了,我管不了了。”

“那……現在我們可以繼續剛纔的話題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