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藍色的文件夾被重重的扔到會議桌上,別在封皮上面的一枚白色羽毛因爲劇烈的位移變化而微微顫抖。
柯依達站在會議桌的首端,身體好像被一絲絲抽去了力道,暗暗的伸出手去攥住厚實的桌沿,以便使自己能夠繼續平衡的站立,精緻的骨節凸起,泛着灼灼的白。
參加會議的宿將重臣靜靜地看她,空氣沉悶的令人窒息。
她緊緊抿着脣線,良久,方道:“諸卿,默哀吧。”
全體人員起立,肅然低頭。
沉鬱悲涼的氣息溢滿了莊嚴的會堂。
僅僅是短暫幾秒,卻漫長的像是一個世代。
帝都軍軍長菲利特·加德銀勳上將陣亡,消息傳到帝都,一片譁然。
然而更糟糕的還在後面,長長默哀之後,亞格蘭的公主緩緩坐下,背脊抵上冰涼的椅背,驀然驚覺一身細密的冷汗,在這九月底的天氣裡傳來絲絲的涼意。
她閉了閉眼睛,前額偏分的碎髮掠過眼角,掩飾眸子裡顯得灰敗的神情:“繼續吧,陛下現在如何?”
隨着菲利特陣亡消息傳來的,是疾風皇帝病重的消息,即便未作渲染,文件上的措辭小心謹慎,依然掩蓋不住兇險的事實。
“聽說當天便吐了血,此後幾天高燒不退,一直昏迷未醒。”情報處的處長站在會議桌的一角不敢看她的臉,只是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資料簿,“後來又引發了肺部的炎症,這是最近一封的情報,發出日期是在七天前。”
“準確快捷是情報人員的最基本素質,法耶克卿,你確定情報處的效率沒有問題!”
情報處長官頓時一頭冷汗。
柯依達明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坐在上首冷冷看他一眼,毫不吝嗇惡毒的言辭。
卡諾·西澤爾微微嘆了一聲,情報處的速度並不算慢,只是柯依達隱忍的怒氣無處發泄而已。
“殿下息怒!”參謀長路拿·薩默斯男爵緩緩嘆口氣,爲同僚解圍,“從西陲到帝都路途遙遠,法耶克長官也鞭長莫及,相比最新一輪的情報也會很快過來的。”
路拿·薩默斯上任之前曾是亞格蘭軍校的戰略研究系導師,同樣出身戰略研究系的柯依達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淡淡的哼了一聲,轉了話題,“那麼醫官的診斷呢?”
“悲傷鬱結在心無處排解,西陲的天氣溼熱沉悶,再加上戰場上搏殺所負的傷,都擱到一起了。”法耶克抹了一把冷汗,繼續,“聽說,還有舊疾復發的緣故。”
腦海裡某一根神經突兀的跳了一下,柯依達擡起眼睛,眼神犀利的掃過來:“什麼舊疾,說清楚!”
“好像是早年落下的舊傷,公主殿下。”側首邊上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附耳過來低語了幾句,“具體的情況,芙妮婭小姐應該會很清楚。”
柯依達聞言神色一黯,那應該是年代很久的事情了。
她忽然意識到,對於長兄早年間經歷的一切,她從沒有留心去了解過。
“那麼,換一個問題。”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些許的愧意,皺了皺眉嘆聲,“古格現在的動向如何?”
“古格的龍騎軍團在離江戰役中死傷慘重,但是中央軍團依然保存着相當部分的戰力,他們從離江撤離之後重新整肅人馬,在拉格龍河東岸與我軍對峙,但是目前還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海鷲’的殘骸裡,沒有發現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的屍體是麼?”
“是。”
“也即是說,他極有可能還活着。”柯依達冷哼一聲。
“旗艦爆裂的那一刻生還的可能性極小。”埃森·凱瑟眯着眼睛,“不過如果是弗雷安公爵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盎格魯家族的祖上本是大陸西海岸上劫掠爲生的海盜……而且從對方行軍佈陣來看,即便弗雷安生死不明,敵軍之中也至少有一個毫不遜色的指揮官。”
“中央軍團的現役統領,那個叫做蘇爾曼的年輕人?”柯依達下意識的從腦海裡搜索出這個名字來,淡淡掃了一眼身邊的銀髮樞機卿,“埃森卿,烏鴉清閒的太久,該活動一下筋骨了。”
她要動用憲兵的力量。
所有的人微微一凜。
即便古格的重兵一時間不會發起猛烈的進攻,皇帝的本人的身體狀況,也擁有了太多的變數。
“以公主和樞機卿的兩重身份監國,應該是再合適不過吧,這樣的話,即便是朕有了不測……”
臨行時皇帝漫不經心的玩笑晃過腦海,她驚了似的跳了下眼皮。
如果皇帝有了不測,首先崩潰將是漫長的西陲戰線,接下來便是帝都。
她擡起眼瞼,與會官員一個個表情肅然,認識到這樣嚴重性的並不只是她一個。
只是心中到底又是怎樣豐富多彩的盤算呢,人心本就是這個大陸上最難以揣摩的存在。
“公主殿下放心,下官會派遣最精銳的諜報人員協助情報處保證信息的通暢。”年輕的監察長官站起來,彎起眉眼,犀利的銀色碎髮落到眼角。
柯依達點點頭算是迴應,站起來,目光炯炯的掃視人羣:“另外,封鎖消息,陛下的病重的事情一律不得外傳!卡諾·西澤爾中將!”
“下官在。”
“即日起授予上將軍銜,副軍長升爲軍長,全面總攬帝都軍軍務,加強帝都城內的防禦!”
“是!”
這是她第一次略過統戰會議直接下達軍長級人事任命,溫文敦和的金髮青年起立敬禮,彼此的目光相交,堅定清澈的目光落入她的眼底,緊繃的神經彷彿得到安慰似的緩了緩。
“陛下早年,曾經遭到先帝派出的死士的追殺,當時的劍鋒沒入胸口,離心臟只有一寸的距離,差點丟掉一條命。”
一散會柯依達便直奔芙妮婭的居所,先前的軟禁已經隨着皇帝的諭令道來而被撤銷,但柯依達依然調集了神鷹軍的暗衛保護她的安全,衣食住行,均是小心翼翼,防範的滴水不漏。
幾個月過去她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七個多月的身孕讓她看起來顯得豐腴,較之先前更添了幾分將爲人母的祥和溫暖,只是面對柯依達此時冷冰冰的表情,顯得有點無措和緊張。
“然後呢?”
“當時整整昏迷了三天,終於被醫官搶救過來,但是由於劍傷太深,傷及了肺腑,所以就此落下了病根。”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聽來卻顯得驚心動魄
“怎麼從來都沒人聽人提起過?”
“這件事本來就沒幾個人知道。”芙妮婭低頭,“往年秋冬季節陛下時常會胸悶、咳嗽甚至咳血,不過近幾年調理下來已經少有復發了,誰知道……”
她不再說下去,緊抿了脣低下頭,十指絞在一處,微微泛白。
她是企盼眼前這女子能夠多告知一些前線的信息的。
柯依達卻是默然不語,自顧自想着心事。
良久站起來,嘆息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不要多想,好好調養自己的身體,前線那裡不會有事的。”
“公主——”
說完她起身欲走,卻被對方扯住了臂彎,皇帝的前任女官長欲言又止,鬆開她的手,絞在小腹前,退開去微微欠了欠身,微微急促的喘息暴露了她心裡的不安:
“很抱歉,殿下。”她噎嚅了許久終於開口,“我只是覺得害怕。不論是陛下,還是這個孩子。”
柯依達蹙起眉來,看她小心翼翼的捧着小腹的樣子,莫名地有點刺痛。
“你考慮的太多了!”她低低喝了一聲,感受到突然變得犀利的目光,芙妮婭微微顫了一下。
柯依達嘆口氣:“前線的事情不是你所應該考慮的範圍,陛下絕不會也不可以有事,只要記得這一點就可以了。”
“你現在要做的,只是安心保重自己,平安地誕下腹中的胎兒,而且”她停頓一下,加重了語氣,“你必須誕下皇子!”
溫婉的女子擡起頭來,褐色眼睛如水,微微顫抖了一下,漣漪浮凹。
隱隱然有不好的預感在心底滋生。
“公主……”
柯依達方纔留意到她略顯蒼白的臉色,表情微微一滯,緩了緩語氣:“抱歉,我的話重了,請不要介意。”
簡單道了句,便轉過身去。
“公主殿下!”芙妮婭卻上前幾步攔住她,受了驚嚇的神情漸次平復下來,深深的吸口氣,“有件東西,我以爲,還是早點交給殿下的好。”
進入九月帝都的天氣便一層一層的涼下來,入夜以後更是晚來風急,拂過梧桐的樹梢,樹影悸動莎啦啦的作響。
柯依達在浴室裡泡了很久纔出來,隨意的裹了一身單薄的白色浴衣,坐在臥室一旁私人的書房裡,懶懶靠着書案背後的椅背,愣愣看攤在桌上的信箋,修長的木匣半開着蓋子,昏黃的落地燈靜靜的灑下古舊的明黃色澤。
龍飛鳳舞的熟悉字體,落款處是皇帝的私人印章。
每一代亞格蘭皇帝親征之前,爲了預防突發事件的發生,往往會留下一道秘密的諭令,必要的時候,這道諭令將會發揮遺詔的作用。
她在潛意識裡強烈的牴觸這種假設與可能,然而又不得不將這一最大的變數考慮進去。
現在這道諭令便捏在她的手裡,寥寥數語,血液卻在瞬間凝固。
夜裡的風穿過窗戶的縫隙闖進來,吹乾了溼漉漉的鬢髮,寒意沁骨而來。
厚重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她驚醒似的扯過一旁的公文蓋住那張薄薄的信紙,充滿戒意的擡頭,看清來人之後,虛驚了場似的長出口氣:“進來怎麼連點聲音都沒有?”
“我敲過門了,你沒有聽見。”卡諾·西澤爾踏過門檻進來,隨手帶上門,目光觸及她的稍顯隨意的裝束,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兩絲尷尬的緋紅來,別過臉去,“剛泡完澡就坐在冷風裡,不怕凍了。”
留意到他神色的變化,柯依達看看自己的身上,苦笑一下,確實有點隨便了。
“在看什麼,這麼入神?”卡諾替她關上窗戶,回過頭來,方纔那一刻她的慌亂顯得失常。
柯依達苦笑了一下,從公文底下抽出那張紙遞過去:“自己看去吧。”
卡諾微微的一怔。
“此次親征,戰場兇險,瞬息萬變,若朕有不測,而皇女年幼難當大任,傳位於皇妹柯依達·亞格蘭公主,卡諾·西澤爾授予一級上將軍銜爲輔政親王,望諸卿齊心,協力扶持。朕,波倫薩·亞格蘭手諭。”
目光流轉到最後一行,鮮紅的私印刺痛了眼球。
卡諾擡起頭來,冰藍色的眼睛裡有不可掩飾的訝異與驚叱,良久苦笑了一聲,把手裡的信箋遞回去。
“哪裡來的?”
“下午的時候芙妮婭交給我的。”柯依達維持着原先的姿勢,收回信箋,冷諷似的勾了勾脣角,“不可否認現在我對她腹中的胎兒有了更深的期待,誰知道她又把皮球踢給了我。”
“陛下在寫這道詔書時候還沒有預見到這樣的變數吧?”卡諾微微嘆了聲,低頭打量她沐浴後被夜風吹得有些僵硬的臉,“你看上去很疲倦的樣子。”
柯依達苦笑,將信箋折起放入長匣,收進辦公桌底下的暗格。
立起身來在對面的沙發坐下,把自己丟進那片柔軟裡,隨性而慵懶的姿勢,單手支着臉頰,臉色和浴衣的顏色一般素白空洞。
“在這種時候我本不應該考慮這些,可是……”她低着頭,專注地盯着浴衣上素雅精緻的紋理,“這到底是信任,還是試探,我忍不住地要去想。”
關乎皇位的傳承,即便是血親之間也會摻雜進太多的東西,這一代的亞格蘭皇族枝葉凋零血緣大廈早已分崩離析。亞格蘭第一位身兼樞機卿要職的公主,手握最敏感的軍權,距離皇位不過咫尺之遙而已,然而恰恰這樣類似的高位重權,正是是歷代皇帝猜疑的焦點。
幾分的信任,幾分試探,溫情與寒意輪番的侵襲,最後歸結起來不過是“制衡”兩個字而已。
即便是卡諾·西澤爾知曉諭令的內容,也難免瞬間的惶恐。
他在側近坐下來,伸手攬過她僵硬的身體。
“你跟陛下一樣,城府太深,思慮地太多,所以他看似高深莫測,而你小心翼翼,明明已經相依爲命的血親,卻總是在猜忌與信賴之間徘徊。”他低頭看着依偎在懷中的女子,蒼涼的暖色燈光下,倦意爬上眼角,顯得蒼白而透明。
“我只是,覺得惶恐。”她靜靜的伏在他的胸前,垂下眼瞼,“早上接到報告的那一瞬間好像又看到柯楊哥哥死去時候的樣子……”
卡諾微愣一下,湖色澄淨的眼睛裡浮起一層憐憫的霧氣,遲疑的擡手,撫上她的髮梢。
縱然摻雜了心機與權謀,那終究也是她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你在害怕麼,柯依達?”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卡諾,我極力的不願去想那種最壞的可能性,而我卻不得不考慮萬一他真的……那麼我該怎麼辦?”
這女子其實並非全然的冷漠,只是太過通透而敏銳,明明渴盼着陽光,卻因爲害怕被灼傷而將身體蜷縮在冰涼的黑暗裡。
“柯依達……”卡諾微微嘆了一聲,不再言語,抱緊了懷中微涼的身體,溫潤的脣徐徐的落在她光潔的額頭,繼而是精緻的眉眼與鬢角,不帶一絲的情動,只是淺淺的吻過微微僵硬的臉頰,溼熱的氣息溫暖冰涼脣齒。
她微微滯了一下,漸次瓦解掉木然的表情。
索性任性的縮進他的懷裡,十指嵌入他的衣褶,汲取他溫暖的體溫。
彷彿只是在藉此消磨動盪之前的不安與惶恐,慰藉着彼此動盪不安的靈魂。
久久的糾纏之後,他離開她的脣:“好點了嗎?”
她攀着他的脖頸,極爲淺淡的笑了下,單薄但是恬淡。
或許是因爲習慣了他陪伴,所以便覺得安心,有時候習慣如同罌粟,服用多了便會上癮。
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她嚇了一跳。
卡諾橫抱着她起來,幾個轉彎便出了房門拐進隔壁的臥室,到了牀邊輕輕把她放下來,背後觸及一片柔軟絲滑。
“卡諾!”柯依達低呼了一聲,掙扎着意欲起身,卻被他按了下來。
“好好睡一覺,你現在需要休息。”淡金色的頭髮垂下來,明黃黃的晃花了眼,留意到她眼底流露出來的一兩絲戒懼,嗤的笑出聲,“你以爲我想做什麼?”
女子蒼白的臉上泛出一兩絲淡淡的緋紅來。
狠狠瞪了他一眼,別開臉去。
他的吻卻落下來,悄然烙在額間,濡溼的溫暖。
“你太緊張了,柯依達,早上晨會的時候你的神經就像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斷掉。”他俯首在她的耳邊絮語,“你先在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明天早上起來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你去處理……”
“你要記得,不管發生什麼事……”微微停頓一下,合上她冰涼的眼瞼,吻在清麗的眉心,“我都不會讓你孤軍作戰。”
一夜無夢。
作者有話要說:
我滴可憐的評論……淚水……
還在蹲坑的親,請吱一聲以示存在,不然我要以爲我被拋棄了……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