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節

望着四面皆是冰冷牆壁的地下避難所,額上已經佈滿冷汗,淡如金紙的蘇浩臉上,露出一絲近乎絕望的慘笑。他早就已經仔細搜尋過,這個用高強度水泥砌成的拱圓形空間內部,根本沒有任何藥品之類的儲備物。

強忍着大腦中劇烈的疼痛刺激,他哆嗦着身體,用顫抖的雙手拼命支撐着從地上艱難地站起。琅蹌着腳步,慢慢挪到了沉重的圓形氣壓閘門旁邊。

倉庫外面大路北向的第二幢大樓,就是學院的附屬衛生所。那裡肯定會存有相當數量的麻醉劑。當然,也可能還有被飢餓折磨得快要發瘋,到處尋找新鮮獵物的可怕活屍。

見鬼,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爲什麼我會突然對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地方,產生了這樣的冥想效果?

蘇浩沒有選擇。他必須在大腦意識徹底崩潰前,得到緩解劇痛的藥物。而且,只能自己一個人單獨行動。

他並不認爲那些從活屍口下救出的難民,會在危難關頭,成爲自己能夠倚靠的助力。無論從心理、生理、體能各方面來看,他們僅只是一羣驚慌失措的年輕人。可是,狡詐與殘忍,冷漠與刻薄,目中無人,妄自尊大……幾乎所有人類最骯髒的缺點,在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無一例外都能從他們的身上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

那個被男性難民一棍打下牆頭的女人,臨死前眼中的驚訝與絕望。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蘇浩寧願獨自面對上百頭面目猙獰的活屍。也絕對不會把後背交給隨時可能捅自己一刀的卑鄙者。

走出避難所,外面的天幕已經被無邊的黑暗夜色所佔據。只有幾顆可憐的星星,使勁兒擠出一點點微薄的光亮。勉強充當其中寒酸的裝飾。

左臂間傳來撕心裂肺的觸痛,在蘇浩體內帶起陣陣強烈的痙攣。用肩膀死撐住道路旁邊的矮牆,單手持槍隨時注意周圍情況的他。在拼盡力氣,無比艱難的腳步挪動中,幾乎要把口中全部的牙齒生生咬碎。

疼痛,折磨着大腦的承受能力。就在這種神智趨於半醒半醉的間或中。一個看似簡單,卻又極其古怪的問題。彷彿火花般,突然閃現在他的腦子裡。

自從進入避難所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蘇浩腦子裡,紛亂地轉過無數個念頭。似乎都與之有關,卻又彷彿毫不及題。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必須首先解決自己體內可怕的劇痛。

痠軟無力的雙手,杵在冰冷的牆壁間,唯一的作用,僅僅只是平衡。對於迫切想要得到藥物鎮靜的大腦而言,根本無法與思維的命令保持同一的基調。何況,腫脹麻木的腿腳,也僅只能以最微末的幅度緩慢前移。此刻,若是有人從旁側角度,一直關注雷震動向的話。一定會毫不誇張地覺得:這個步履艱難的年輕人,在靜寂街道邊緩慢的移行速度。簡直就是一隻碩大的變形蝸牛。

但是不管怎麼樣,這隻頑強無比的“蝸牛”,仍然在倔強地縮短着自己與目標間的既定距離。

衛生所的大門敞開着。破爛的長方形門戶間,撒滿了從門亭中剝落的無數玻璃碎片。四邊合金構制的夾層邊緣,也擠滿了在外力作用下分裂而出的三角形玻片。它們的邊緣是如此銳利。以至於乍看上去,彷彿是一片簇生滿硬化木刺的可怕叢林。恍如刀刃般鋒利的線狀切口,似乎是無形怪獸昂然劇張的猙獰巨口。只等那些不請自到的“客人”,光臨這片充滿死亡意味的血腥殺場。

依靠在堅硬的牆壁上,絲毫不顧牆面上四濺乾涸的骯髒泥血。面色蒼白的蘇浩死死咬住幾欲被壓裂的牙齒。用哆嗦的雙手,將沉重無比的霰彈槍,艱難地慢慢提至肩頭。在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中,在來回搖晃且有限的槍口攻擊範圍內,仔細地觀察着周圍。

一片狼籍的水泥地面上,到場都是零亂散落的雜物與碎片。踩在上面,總會從腳心傳來陣陣咯人的觸感。

五分鐘過去了,蘇浩所在的位,僅僅只從門壁的邊緣,向內移動了不到半米之遠。

他必須確認衛生所內是否還有隱藏的活屍。要知道,槍的唯一優勢,就是距離。一旦突入近前,手腳麻木的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嗜血猙獰的它們一擁而上。頃刻之間,將自己活活撕成一堆爛肉。

衛生所內的面積不大。從門口到本世紀最外間的白色合金藥品櫃。僅不到十米。貓身轉進所內,蘇浩的目光,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它的所在。

就在此刻,一股從傷口邊緣發出,進而擴展到全身各處的可怕痙攣。彷彿一道劇烈的生理波紋,瞬間爆發而至。那種足以撼動一切的劇烈疼通,當即摧毀了蘇浩意志力構築的脆弱防線。從身體各處如同怒浪般,在無數毛細神經的牽引下,瘋狂涌入中樞的存在。徑直襲向最高處的大腦。

蘇浩連想也沒想,只是憑藉腦中最後的清明,以最快的速度,忙亂地摸起腳邊一塊碎裂的玻璃。將鋒銳的破口倒轉而下,狠狠扎入自己的腿際、手臂。

“噗————噗噗————”

連續數下狠暴的自殘,在蘇浩身上留下四、五處不斷溢出鮮血的新傷。望着大股濃黑的暗紅液體從身體各處順流而下。蘇浩只覺得自己正在發冷。一種正從心底逐步擴大的無邊寒冷,似乎正要變成一團堅硬的冰塊。將他死死圍裹在中央。

他只能這麼做。必須以殘戕肉體的舉動,在一定程度上減弱痙攣對大腦的影響。否則,一旦痙攣以最高強度波及大腦。自己很有可能會當場被無法忍受的劇痛活活刺激致狂。

以毒攻毒,以創口疼痛代替生理疼痛。這是唯一的活命方法。

然而,想要自戕的傷口夠痛,它的面積就必須夠深,夠大。從中狂涌外溢的血液過多,自己同樣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亡。

無論怎樣做,都是死。蘇浩已經沒有其它的選擇。

他只能在兩種不同類型的劇痛中挑選死亡速度較慢的一種。以期從中獲取最微末,也是最爲必要的時間。使得自己能夠覓得一絲可能的生路。

血,在流。

身體,在變冷,在發抖。

瀰漫在空氣間濃烈的血腥,足以吸引飢餓的活屍們,朝着衛生所的位置蜂擁而至。

蘇浩鐵青着臉,快步跑到對面巨大的白色藥櫃前。隨手抹了一把嘴脣間不斷溢出,因爲咬合太過用力,導致牙牀破裂外流的鮮血。瞪着通紅的眼睛,反手抄起霰彈槍托,朝着櫃間的鐵鎖狠狠砸去。

一盒附帶注射器的醫用嗎啡針劑,靜靜地躺在藥櫃中層的隔板上。

彷彿看見最爲誘人的獵物般,口中已經倒流出少許涎沫的蘇浩,餓狼般地猛撲上前。慌亂地撕開藥盒的包裝。用顫抖得厲害的雙手,拼命拔開細小的針套。以最後一絲清醒的神智,將閃爍着寒冷光芒的金屬針頭,用力狠插入自己的血管。頓時,一種伴隨着清涼,甚至略帶些許暢快的麻木感。從針劑的注入點開始,很快瀰漫了全身。在它那神奇的魔力面前,強烈的疼痛痙攣完全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紅着眼睛,狠狠咬開一瓶醫用鹽水的橡膠封口。將圓潤的瓶口對準乾裂的嘴脣翻轉倒下。隨着略顯腥鹹的液體緩緩流入身體各處,蘇浩只覺得:已近枯竭的體內力量源泉,似乎重新又煥發出新的活力。

在傷口處飛快地撒上大量止血藥末。隨意抓起幾把消毒繃帶、棉團之類的急救用具。他連一秒鐘也沒有耽誤。以獵豹般的速度,風一般衝出了衛生所那搖搖欲墜的房門。

從體內流出的新鮮血液,那是對活屍們充滿無比誘惑力的最佳餌料。嗜血,這是生活在地球上所有掠食者們,共同的愛好。

蘇浩的反應不可謂不快。饒是如此,當他衝出房門的那一瞬間。內心仍是猛然一沉————幾頭覓着血腥氣味兒而來的活屍,已經赫然出現在道路的盡頭。

?衛生所的位置,位於大路中段。一輛失控後撞毀在路邊的旅行大巴,堵塞了另外一端的道口。想要離開這裡,唯一的可能,就是從這羣飢餓殘忍的活屍中拼殺而出。

將手中的子彈,重重按進SG30霰彈槍膛。蘇浩腳下的速度絲毫未減。他根本就是把粗黑的槍口抵近爲首活屍的腦袋之後。這才狠狠扣下了冰冷的扳機。

“轟————”

爆起的血肉迷霧,無法阻止依靠嗅覺搜索目標的活屍們。它們似乎是被同伴體內外流的血肉所吸引。紛紛朝着面前出現的雷震一擁而上。骨肉嶙峋的昂長手臂,指爪間鋒利變異的尖細甲片,彎曲凸長的牙齒,統統指向兀立在街前的“食物”。

在無法忍受的飢餓折磨面前,人尚且可以吞食同類果腹。何況,它們已經不屬於“人類”的範疇。

“來吧!狗雜種————”

望着成片涌來的活屍。口中喃喃自語的蘇浩,嘴角不禁流露出一絲夾雜着快意的殘忍冷笑。機械地重複着裝彈、開槍動作的過程中。他那被劇痛與藥物雙重壓制的大腦深處,竟然產生了一種極其微妙的快感。

他甚至覺得,被大號霰彈爆開的活屍血肉,那飛舞飄散在眼前的腥紅霧色。似乎,是甜的。而那些死亡倒地,在未被阻斷神經牽引下,還在機械抽搐的殘破身體。恍如攙拌了糖塊的肉色果實。從眼睛的視網膜中折射到大腦。看上去,就好像一桌席地擺設的盛宴大餐。

蘇浩忽然想起:從上午直到現在,自己不過只吃了一隻棉軟的麪包,以及一根小小的香腸罷了。

這點東西,根本不足以果腹。何況,消耗過大的體力,早已將它們能夠供應的微弱營養和熱量,榨取得乾乾淨淨。

在霰彈槍的連續轟擊下,圍堵在街口的屍羣。早已被爆殺得一隻不剩。空曠的街口,只留下一具手持槍械巍然挺立的人類身體。

把槍背在身後,慢慢蹲身俯看着面前散亂的血肉殘骨。不知不覺間,蘇浩忽然發現:自己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團從地上撿起的新鮮肉塊。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要這樣做。

蘇浩很想理智地扔下這團髒物。天知道里面究竟附帶了多少肉眼無法看及的病毒?

然而,他卻根本沒辦法這樣做。在眼睛的折射與大腦的命令效果下,蘇浩只覺得:這團骯髒的肉塊,似乎很新鮮。味道……可能也很鮮美,很可口。

望着粘糊遢軟,筋絡分明的肉塊。蘇浩連想也沒有多想。徑直張口猛然咬下。頓時,一股混合着令人窒息的噁心屍臭,夾雜着腐爛肉類的棉軟黏感。瞬間充斥了他口腔的全部角落。

很奇怪,這些正常人本該擁有的正常生理抗拒。在蘇浩身上沒有任何顯示。他反而大口撕嚼着手中的腐肉。那種淋漓酣暢的吞嚥,似乎是在品嚐着最美味兒的盛餐。

餓!他只覺得無比的飢餓!

從體內最深處紛涌上來的飢餓感,集中的空曠的胃袋中。匯聚成爲一幫不斷叫囂着需要養料填充的寄生蟲。它們齧咬着胃袋的每一個角落,以最原始的方式,用無法忍受的疼痛威脅大腦,控制這具身體的所有舉動。唯一的目的————僅僅只是想要獲取一頓足以飽餐的簡單飯食。

蘇浩無法抗拒。也根本不可能抗拒。他必須服從於大腦的命令支配。這是所有人類都共同遵循的最基本生理法則。

何況,這種服從,更能帶給他原始的食慾滿足感。在感應到飢餓存在的情況下,人類第一意識:總會不由自主選擇利用最簡單的食物,滿足生存的需要。

瘋狂的吞嚥,使得他的整個身體完全趴在了地上。這種姿勢能夠更好、更方便地啃食屍肉。甚至,暢快淋漓地喝飲髒臭的屍血。

蘇浩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也無從察覺:一隻只肉眼無法辨及的微小菌體,正在外來肉的吸引下。從手臂傷口的所在,順着血管朝向胃袋飛快上移。在那一團團從咽喉食道掉落在其中的模糊肉團間,迅速變異、促生、壯大。以可怕的幾何速度,擴張着它們的數量。

很快,劇烈的膨脹,引起了新一輪的食物競爭。後來的菌體,在無法獲取足夠食物的情況下。只能加劇對雷震身體的控制。促使他以更快的速度吞食屍肉。遺憾的是,這遠遠無法滿足飢餓菌體的需求。在最原始的生物本能驅使下,它們開始將針對的目標,轉向了自己的同類。

體內發生的一切,蘇浩毫無察覺。他是在大腦潛意識的提醒下,不得不終止了大快朵頤的進食。因爲,超過上百頭動作笨拙的活屍,已經出現在距離他不到百米的遠處。

它們是被新鮮的人血吸引而來。靈敏的嗅覺,在這種時候,遠比一雙銳利的眼睛更加管用。

嚥下尚未完成咀嚼的最後一口腐肉。蘇浩從破爛的屍堆間,依依不捨地擡起被膿血所沾染的頭。他伸出舌頭,靈活地在嘴邊轉了一圈。把粘連在口脣周圍的食物殘渣全部一掃而入之後。這才仰面向天,爆發出一陣充斥着滿足感的嘶吼。

吃飽的感覺,真他媽爽。

大腦中的清明,正在逐步返回。他已經明白:那些如同風捲殘雲笨,被自己刮進胃袋的“食物”究竟是什麼。他也沒有發覺身體有任何不妥。更不會對剛剛飽餐的肉食產生作嘔的感覺……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念頭:自己也是一頭活屍。

而且,還是這些活屍中的王。因爲,我比它們,更加強大。

帶着嘴角殘留的冷笑,回味着吞入腹中的肉食質感。蘇浩縱身躍入密集的屍羣間,高高揮起了自己的拳頭。

他沒有選擇使用SG30霰彈槍。他覺得:用拳殺人,更爽,更快,更過癮。

“嘭!嘭!嘭!”

一連串的沉悶碰撞聲中,一具具活屍的頭顱紛紛爆開。充滿猙獰殺意的蘇浩面前,它們更像是一羣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肉質玩偶。就在那四散紛飛的血肉中,蘇浩更是肆無忌憚地大口吞吸着瀰漫在空中的腥濃肉雨。這也越發刺激了他內心的兇性。

殺!

這已經是他腦子裡存在的唯一念頭。

一拳,砸爆屍頭。

一擰,掰斷咽喉。

活屍雖然身體殘破,卻也不是一擊便倒的廢物。但是,在蘇浩面前,它們卻連最根本的動作也無法展開。只能眼睜睜地望着速度極快的拳頭,從無法辨及的方位,重重砸開自己的身體。

沉浸在虐殺中的蘇浩絲毫沒有注意:就在距離街口不遠的某間房屋牆頭,一雙充滿恐懼與殺意的眼睛。正在黑暗夜幕的掩護下,從它所在的位置迅速消失。

“我……我都了些什麼啊!”

不知身時候,蘇浩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完整的活屍存在。它們不是被硬力撕裂成碎片,便是被活活砸爆身體、頭顱。成爲一堆冰冷無意義的腐爛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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