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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12

【1】【陸英宅日內】

幾箱書籍從門中被扔了出來,飛散在院子裡。

文件紙張、字畫已經丟了半院。

一雙腳不肯前進,推搡之中,無數雙腳踐踏過的字畫書籍。

手戴鐐銬的陸文普脖子上也套着鎖鏈。

一羣刑吏在牆角堵着另一人。

陸文普朝那個方向焦急地:聽哥哥話——快放下,別跟他們——

圍住牆角的衙吏某已經不耐煩,調轉手中的鞭子,鞭柄砸下。

蕭定權入院時,看到的是這一幕,他的注目也轉向了牆角。

蕭定權:大膽!

幾人轉身,露出了站在牆角的人。

五歲的陸文晉,雙手舉着木劍,劍鋒指向所有的人。

蕭定權詫異:文晉?

陸文晉看了看他,突然從包圍中跑出,撲進了他的懷裡。

刑吏反應了過來:什麼人?!也是這家的人嗎?

蕭定權沒有理會他們,低頭詢問陸文晉:你姐姐呢?

陸文晉驚恐地搖搖頭。

蕭定權擡頭目詢陸文普:你怎麼在?

陸文普未及迴應,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以爲是陸文昔回家,一院人都緊張地望向門口。

張韶筠笑哈哈地露面:陸兄,是我讓他們放你回來一趟的,你現在在落難時,也不必言——

他擡頭看到了蕭定權,笑容凝固。

張韶筠繞着他打量了片刻,認出了他:你小子!上回滿京城找你算賬沒找到,居然送上門來了!來,給我一併抓回去拷問去!

蕭定權:這麼說,這是張陸正的意思?!

張韶筠大怒:你是哪頭蔥,敢直呼我家大人名誨!

蕭定權:國家有國家的制度,陸英未定罪,誰給張陸正膽子來朝臣家拿人?

張韶筠開始擼袖子動手:制度?我爹就是制度!別說抓他家,就是今天把你全家都——

一馬鞭重重地抽到了他的手上,截斷了他的話。

張韶筠看看手上的鞭痕,再愕然地看着手持馬鞭震怒的蕭定權,隨後才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捂住了手。

張韶筠:造反了!造反了!你們還不動手!

刑吏們回過神,正欲動作。

院內隨即涌入了遊鳴等數個東宮衛士,一齊刷地半拔刀出鞘。

刑吏們被這個陣勢所震懾。

一秒對峙後。

蕭定權在刀鋒中徑直向外走去。

陸文晉緊緊地扯着他的衣袖跟隨着他,即將出門。

張韶筠回過神:攔着他!這是謀反!——他要帶走欽犯!

蕭定權:欽犯?!

蕭定權蹙眉向下,看着額頭上一塊烏青的陸文晉。

刑吏甲走出,打量了東宮衛一番,言語還算客氣:閣下請留步,張衙內就是來湊熱鬧的,閣下不要見怪。

張韶筠且怒且悻悻:什麼湊熱鬧……

刑吏甲:下官雖然不知閣下何人,但是沒有旨意,我部怎敢亂法?

蕭定權愕然,轉問陸文普:是——聖旨?

陸文普:舍妹,請——閣下,一定保全她。

蕭定權愣住了。

他看着刑吏們將陸文晉從自己的身邊拉走,掙扎中陸文晉的木劍掉到了地上。

陸文晉掙扎:我不去——

蕭定權:慢!你們敢——

張韶筠:你小子有本事抗旨,你抗給我開個眼啊!

蕭定權彎腰撿起木劍,放到了陸文晉手中,摸了摸他的額頭。

蕭定權:讓我知道,你爲難了他們的話。

他氣場凜冽,張韶筠沒敢直接頂嘴,摸摸鞭傷嘟囔一聲:還以爲沒有你怕的東西,再讓我看見你,你——我們走!

蕭定權看着數雙腳再度踏過滿院字畫和書籍,陸文普兄弟被推搡出門。

滿院狼藉中,他呆立了片刻,也向外走去。

遊鳴匆匆追上:殿下,去刑部?

蕭定權:詹事府!

【2】【京師街道日外-趙王車內】

趙王的車停在陸宅外街道的僻靜處。

(切)車內呆坐的陸文昔,手指上絞着蕭定權給她的手帕。

趙王坐在她的對面。

趙王:不是我不讓姐姐回家,形勢不明,冒然去怕連累姐姐,還是先打聽清楚——

車門簾被打開了。

趙王立刻警覺地擋住了陸文昔。

來人是長和。

長和:小人問過了,刑部已經去過陸中丞家裡。(看看陸文昔)逮走了陸中丞的公子……

陸文昔大驚:哥哥不是已經……?

長和爲難地:刑部逮走了陸中丞的小公子……

陸文昔呆了一秒,突然捂住嘴劇烈地逆嘔了起來,清水從她指縫間漏下。

趙王取過手帕手忙腳亂幫她擦拭。

趙王焦急:姐姐?姐姐?——(對長和)拿水!

長和:車上沒有水。

趙王看看陸文昔,再看看車外的街市,一把抄起了陸文昔,將她抱離。

手帕落地。

被跟隨的長和踏了過去。

【3】【晏安宮日內】

蕭定權前行的皁靴。

(切)皇帝的手捉筆,正在一張白紙上寫下“貞”字的開頭筆畫。

陳謹阻攔的聲音:殿下?陛下正在——

皇帝面前的案上放着兩張白紙,他正在伏案書寫什麼。

蕭定權已經走到了皇帝案前。

書案前,依舊擺放着那隻香爐,香菸繚繞。

皇帝頭也未擡,仍在寫字。

皇帝:你的酒,醒了?

蕭定權的語氣還算平靜:陛下,陸英還沒有定罪,怎麼能牽連他的幼子和女兒?

皇帝:他的案子,朕全權交給了刑部,你不要插手。

蕭定權:張陸正和陸英有宿怨,讓他主持此案,臣以爲欠妥當。

皇帝:叫你不要插手——你聽不懂。還是應該直說,不准你插手?

蕭定權:刑部主司法,卻帶頭妨害司法公正,臣請陛下三思,這不是爲政的正當態度。

皇帝:那太子想怎麼樣?也讓你的坊府發起申訴,再讓三司一起介入?

蕭定權沉默了一秒,擡起了頭:臣這麼做,至少是正當的行政流程,是不違國法的!

陳謹警告地提醒:殿下!

皇帝的態度仍然平和,笑笑:看來太子殿下有備而來啊。你就這麼想保全陸英,或者說,這麼想保全她?

蕭定權:跟私情無關,臣說的是公事。

皇帝放下了筆,好笑地:無關?

皇帝將寫好的兩個字倒轉向蕭定權的方向,往他面前推了推。

皇帝敲敲桌面:很久沒有問你的功課了,太子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嗎?

(特寫)皇帝左手邊是一個大寫的“貞”字,右手邊是一個“繆”(音謬)字。

蕭定權不解地看着兩字。

皇帝:回答朕。

蕭定權:是——清白守節爲貞;傷人避賢爲繆。憂國忘死爲貞;防善蔽仁爲繆。名實不爽爲貞……

(他反應了過來,因而遲疑)

皇帝:說完。

蕭定權:名與實爽,爲繆。

皇帝:你覺得,選哪個字合適?

蕭定權:選哪一個?陛下說的是?

皇帝:對——盧世瑜的諡號。

蕭定權的設想被證實,他愣住了。

皇帝:陸英不是主謀的話,那就像盧世瑜說的,他是——(敲了敲右手邊的紙),這個給他,都算是朕看在他是你授業師的份上,格外開恩了——

蕭定權的目光投向了皇帝右手的“繆”字。

蕭定權不可思議地看着皇帝:陛下這是要臣——拿陸英全家,來換臣恩師的清名嗎?

皇帝搖搖頭:朕只是把給你老師蓋棺定論的權力,交到你的手上而已。

蕭定權萬分糾結地,看着皇帝擬定的兩個諡號。

皇帝:跟朕頂嘴容易,帶着武士凌人容易,談談公平正義這些動聽的詞容易。真坐到這個位置上,讓你選擇,就有這麼難嗎?

蕭定權顫抖地向書案伸出了手去。

他受傷的右手掌上,鮮血已乾涸。

【4】【京師日外】

無比客棧巨大的豎立招牌。

招牌下一個不大的露天的甜食鋪子。

趙王將陸文昔放在了路邊的椅子上。

長和端來了一碗粗瓷碗裝着的酥酪。(半凝固乳製品,類似於濃稠型酸奶)

趙王:這裡的酥做得比宮裡還好,姐姐吃一口吧,會舒服很多的。

陸文昔沒有迴應,她仍在反胃。

趙王想了想,拿起了勺子:我也常來吃的,姐姐看。

他示範吃了一勺,長和警告地勸阻:五大王——

陸文昔仍然沒有動作。

趙王:牛乳性平,可以止噎膈,安脾胃,補虛羸。(遞過了另一個勺子)姐姐的事還多吧?這樣子怎麼成?

陸文昔終於遲疑的接過了勺子,往嘴中送了一勺。

趙王:不騙姐姐吧?別說這些,就連中了毒都可以靠它來暫解——姐姐再吃一口。

陸文昔又吃了兩口,放下了勺子,她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對牛乳過敏的趙王開始悄悄地抓撓手腕。

趙王:姐姐如果沒有地方可去,可以先到我的別業暫住……

陸文昔:五大王可以借給妾一匹馬嗎?

趙王:姐姐想去找的人……

他住口了,略帶憐憫地望着面色慘白但強做堅強陸文昔。

趙王吩咐長和:把我的馬給陸姑娘。還有,不能讓她這樣子走——

【5】【晏安宮日內】

蕭定權的手中捏着一張折起的紙。

皇帝的手下壓着另一張。

皇帝冷笑:即刻把太子選定的諡字送給禮部。告訴他們,不管日後朕在與不在,此諡千秋不可更易!

蕭定權的雙肩顫抖了一下。

陳謹看看二人,低聲:小人遵旨。

陳謹退下。

蕭定權看着他的背影,幾乎想伸出手攔住他,但又生生停止了動作。

皇帝起身進入內殿: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就不要後悔。——現在,你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

蕭定權獨自被遺留在殿內,捏緊了手中的紙張,痛苦之極的表情。

【6】【李明安府日內】

李府的客室內。

便服的李明安從內室走出,驚訝地:你怎麼來了?

他面前是李夫人懷抱中的陸文昔。

李夫人:陸中丞和文普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聽說你都受了牽連,我和大人急得了不得……

陸文昔哽咽:義母——世伯……

李明安沉吟:夫人,先去後堂。

盧夫人戀戀不捨地放下陸文昔的手,一步三顧地離開。

堂上只剩李明安和陸文昔。

陸文昔:世伯……我爹爹他們……

李明安:這幾天你不要出去,就和你義母住在一起。

陸文昔點點頭。

李明安:我去想辦法救出文晉來,我們就一道上路吧。

陸文昔:上路?去哪裡?

李明安:天長衛馬上移交完畢,有聖旨,命我即刻離京返回長州。

陸文昔詫異:世伯就要走,那家父和家兄……

李明安:能保住你們姐弟,我不算對不起子華了。

陸文昔的眼淚乾涸在眼眶裡:世伯不想想別的法子嗎,不向陛下求求情嗎?

李明安:現在誰也救不了令尊和令兄,我——更加無能爲力。

陸文昔跪地:世伯——大人!

李明安:說什麼都沒用,我與你父廿載相交,我但凡能夠置喙,會跟你說出這麼絕情的話嗎?

陸文昔愣住:是……全都是我的錯……

李明安:和你無關,但行宮,你確實根本不應該去的。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進去,先把臉洗乾淨吧。

陸文昔:世伯既然有難處,小女不敢勞煩,小女先告辭了——

陸文昔站起身,欲往外走。

李明安:你去哪裡?

陸文昔不語止步。

李明安:他再年輕,也是君王!事到臨頭,你以爲他會顧惜跟你的那一點舊情嗎?!

陸文昔向李明安深深一躬,離去。

【7】【陸宅日內】

一雙皁靴踏着滿院狼藉進入內室。

室內地面也散佈着滿是足印的破損紙張。

一雙手在紙張中搜索、展開、翻找。

直到展開了某張紙。

陸文昔找到了目標物。

她環顧一片狼藉的室內。

大致從地上、案上收拾起筆墨紙硯之屬。

匆匆取水、研墨、舔筆。

伏跪於地。

面前是展開的山水翔鶴圖,也已經被揉皺、踐踏。

畫面上一切都已經齊備。

筆鋒正準備向獨鶴旁的留白落下。

院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和刑吏的聲音:什麼人?

陸文昔大驚,拾起畫棄筆蜷縮躲藏到了門扇後。

兩刑吏推門而入。

刑吏甲看了看地面:是不是有人來過?

他一手拈了拈硯中墨:怎麼還沒幹?

刑吏甲向陸文昔躲藏的門扇方向走去,開始一扇扇踢開門。

陸文昔緊張的神情。

直到陸文昔躲藏的門扇之前時。

院外響起了瓷瓶破碎的聲音。

刑吏甲轉頭。

刑吏乙:就算是欽犯,也不至於特地跑回來磨個墨吧,圖什麼?出去看看!

刑吏甲收回了腳,哼一聲離去。

門後,陸文昔手中攥着畫,輕輕向後院方向摸去。

身後傳來了刑吏甲的聲音:是風颳掉的?

【8】【李明安府日內】

李夫人扶案哭泣。

李夫人:這孩子到底是去了哪裡,被刑部的人抓着怎麼辦?

李明安:子華兄就算是把她當公子養大的,可到底還是個女孩子啊。——讓她去吧,不然她不會死心的。

李夫人:陛下不是最倚重你嗎?!你爲什麼不肯替子華說句話?子華從前怎麼待你的,現在他出了事你袖手旁觀,讓我拿什麼臉再去見這孩子!

李明安:就是因爲陛下最倚重我,我才更加連個陸字都不能提!

(閃回)御輦上,皇帝握住李明安的手:明安,朕能夠信任的人,只有重夔和你了……(閃回結束)

李夫人呆住了。

李明安:移軍之前,也許我還能說上幾句話。現在兵柄在手,我再跟陛下提要求,左右脫不開一個擁兵要君的嫌疑。陛下不答應,我心裡有梗。陛下答應,陛下心裡有梗。我不想當第二個——顧思林。

李夫人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那就不跟陛下說——先查出來這事其實不是陸御史之過,不行嗎……

李明安不耐煩地:朝廷的事,婦人家懂什麼?這是尋常刑獄嗎!這是捅破天的事,陛下不殺雞儆猴,怎麼整頓君綱臣憲?!子華是御史臺首領,不是他的罪是誰的罪?除了文普,進士那頭肯定還有人做筏子,你等着看吧!

【9】【盧世瑜宅夜內外】

暮色四垂,盧府白色的燈籠在風中輕擺。

一個穿白襴袍的身影,一步三搖地走進了盧府的大門。

來人口齒不清:老師我來了!老師,我……現在纔來……

家人乙丙丁上前阻攔:哪來的醉漢!?敢在這裡撒酒瘋!打出去!

推搡中,顧逢恩看向門內:師母,師母你怎麼哭了?

剛走出的家人甲認出了他:嘉義伯?(對其他家人)還不住手?——嘉義伯怎麼醉成這樣!

顧逢恩揪住了家人甲的衣領:說,是誰欺負我師母了?!

家人甲:剛剛禮部——

顧逢恩拎起了拳頭:我把何道然這頭老——

家人甲:不是他,是張侍郎來傳旨意,說陛下賜諡——這不是——

門內,盧夫人捧着冊頁,正在掩口慟哭。

顧逢恩放開家人甲,連滾帶爬到盧夫人身邊看了冊頁一眼,勃然大怒:這算哪門子諡?這算什麼——師母別哭,我找天子——說理去!

盧夫人仍在慟哭,沒有理會他。

顧逢恩跌跌撞撞地向外走:找姑父——一定要給老師改掉——

他們的身後傳來了一個嚴厲的聲音:成何體統!

一行人向他躬身。

顧逢恩擡起了頭,辨識了片刻,笑了:是我家的——三郎——

盧夫人對着蕭定權擡起了淚眼。

蕭定權看了一眼捧着冊頁的盧夫人,臉上表情難以言喻,但是語氣冷靜。

蕭定權:全部是我之罪,我無顏再見師母——

顧逢恩突然撲過去抱住了蕭定權:對!全都是你的錯!全都怪你,(搬着他的臉轉向盧夫人)你看師母她——哭了——

蕭定權任由他推搡,吩咐東宮衛:把他弄回去!

顧逢恩抱着蕭定權:師母救我,我不跟他們走啊……我還沒有給老師……

盧夫人終於擡起了頭:嘉義伯這到底是怎麼了?

蕭定權:陛下一早下旨,說帶頭滋事妨害國典,剝奪了他本科功名——和終身參試的資格。

顧逢恩愣了一瞬,推開了蕭定權:三郎,我不用你給我改名字啦——

盧夫人看看顧逢恩,再看看冊頁,再度哭了起來。

蕭定權悲哀之極地看着顧逢恩。

【10】【東府夜外—車內—盧世瑜宅夜內】

車內,一盞雲母燈,燈光柔和投射。

燈光下,顧逢恩已經睡着,他的頭歪在蕭定權的肩膀上,偶爾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囈語。

蕭定權滿懷心事,耐煩不耐煩地應付着他各種動作,使他能靠得更舒適一些。

(切)車行前方就是東府的正門,王慎和蔻珠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

遠遠看見車的行跡,二人立刻準備迎了上去。

王慎:殿下……

着男裝的陸文昔從紅牆的角落跑了出來,擋到了車的正前方。

駕車的東宮衛:什麼人?!護駕!護駕!

(切)車迫停了,顧逢恩從蕭定權身上滑下。

臂傷未愈的蕭定權吃力地扶住了他。

(切)車外,陸文昔被幾個東宮衛壓制在地。

王慎已經趕到面前:——來人!

(切)蕭定權:什麼事?

王慎os:殿下先別下車!有個宵小……趕快帶走!

車外傳來的聲音:臣陸文晉,想求見太子殿下。

蕭定權一瞬間僵化。

顧逢恩滑跌到了他的腳下。

蕭定權:王翁——不要聲張,你們都先——退下!

車外,王慎離開前奇怪地咕噥:是個女子?

(切)車外人都已經退至遠處。

男裝的陸文昔手裡抱着一卷未裝裱的畫卷,站在車窗下。

她仰視着車窗上映出的蕭定權的影子的輪廓。

影子的聲音是平淡地:你怎麼,來這裡?

陸文昔:臣等了殿下一下午,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殿下。

蕭定權os:什麼事?

陸文昔:有件東西,臣答應過殿下,想當面呈交給殿下。臣能夠見殿下一面嗎?

片刻後,車窗開出了一條窄縫。

蕭定權戴玉扳指的手伸出。

(切)陸文昔踮着腳將手中畫卷交到了這隻手上,這畫面在一直緊張查看的王慎的眼中被夜色裁剪成一幅剪影。

(切)車窗上,影子拿起了畫卷,展開了畫卷,然後重新捲起了畫卷。

蕭定權os:這畫——

陸文昔急於解釋:這畫,臣還沒有來得及畫完——

蕭定權冷淡的聲音:——設色新細,但筆力欠缺尚多,不足入內府。足下宜再努力(畫軸再度被遞了出來)——精進技法。

陸文昔呆住了。

(切)盧府的靈堂上。

白紙燈下,盧夫人正在看着家人,在燈下重寫盧世瑜的靈位。

紙上已有“太子太傅吏部尚書盧文”幾個字。

家人伸頭看看冊頁:夫人,這個諡……不是很好的意思嗎,嘉義伯剛剛在鬧什麼?

盧夫人:醉話,當什麼真?……

(切)陸文昔聲音顫抖:臣初次見殿下時,問過殿下——

(閃回)刑部門外,陸文昔:那是因爲殿下有理由,也有力量,不是嗎?(閃回結束)

陸文昔:殿下許諾臣的,臣現在,還能奢望嗎?

車窗上的影子止頓。

片刻後,蕭定權的聲音:抱歉,我無力,也無心。

陸文昔抱着畫卷,呆立。

(切)盧府靈堂,寫好的靈牌已經設置在了案上。

(特寫)牌上文字自上而下:太子太傅吏部尚書盧文貞公之位

蕭定權os:師母放心,陛下說了,老師是忠臣,可享芳名,可垂千古。

盧夫人悲哀地望着靈牌。

蕭定權os:只是師母囑咐的事,我辦不到了。這都是我的罪過——

(切)車內,蕭定權痛楚的表情。

他的手指搭在車窗上,在猶豫着要不要將它徹底打開。

在他的手指即將動作之時,車外傳來了陸文昔的聲音。

陸文昔os:是臣無知,是臣無恥,請殿下恕罪。臣明白了——

她沒有說下去,隨後車外傳來了奔跑遠去的聲音。

蕭定權呆坐着。

直到聽到王慎的聲音:殿下——她已經走了。她是?

蕭定權看着腳下的顧逢恩:無知和無恥的——

【11】【東府夜內-晏安宮日內】

蕭定權目無表情地沿着長廊向前方走去。

蕭定權os:——是我。

(閃回)白日,晏安宮皇帝的書房內。

蕭定權手中選定的““貞”字。

和皇帝手中留下的“繆”字。

皇帝:沒有私情?你做這個選擇,沒有夾雜跟盧世瑜的私情嗎?爲了這份私情,一樣可以放棄你口口聲聲說的公理。朕真是奇怪,你有什麼立場在朕的面前叫囂?!

蕭定權沒有回答。

皇帝:迄今爲止,你的所有,都是朕賜給的。你如果自己有能力,又何必來找朕?連這個都做不到,你想保護誰?你能保護誰?

蕭定權沒有回答。

皇帝點點手中紙張:朕把這個,當成你給朕的保證。陸英之事,如果讓朕知道你出爾反爾插手——朕可以明白告訴你,最後,你哪一樣都得不到。

蕭定權沒有回答。

皇帝起身進入內殿:是你自己的選擇,就不要後悔,也不要再哭着來求朕!(閃回結束)

夜風涌動,袍袖當風,蕭定權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

【12】【京師夜外】

夜風涌動,袍擺飛揚。

陸文昔牽着馬,抱着畫,木然地走過了一段無人的拱橋。

她止住腳步,望着橋下的枯水。

她的脣邊浮起的自嘲的笑容。

她將手中的畫從橋頭丟棄。

她轉身下橋,到橋頭時突然雙膝一軟,從橋上滾下,然後跌跪在地。

她沒有起身,就勢倚靠着橋頭,抱膝將身體蜷縮了起來。

展開的畫心舞動在她身後的夜風中。

【13】【東府夜內】

顧逢恩已經躺在了牀上。

蔻珠正在爲他用熱水擦臉。

蕭定權從牀頭的抽屜內拿出了一件東西,捏在手心中。

然後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蔻珠:殿下,讓嘉義伯睡一覺就好了。

蕭定權:陳內人,你來。

兩人轉身外行。

身後傳來顧逢恩的聲音:三郎——

蕭定權站住。

(切)顧逢恩仍然閉着眼睛:不是你的錯,我們——都不怪你。

(切)蕭定權自嘲一笑,繼續前行。

蕭定權:醉話。

【14】【東府夜外】

蔻珠跟隨着蕭定權走在迴廊上。

蔻珠詢問地:殿下叫小人……

蕭定權:陳內人,有牙牌吧?

蔻珠:小人有的。

蕭定權轉身,止步,望着蔻珠。

蔻珠終於被他看得垂下了頭。

蕭定權一手撩開了她在夜風中稍微凌亂的鬢髮,摸了摸她白皙的耳垂。

蕭定權:蔻珠姐姐——我有事拜託你。

【15】【齊王府夜內】

齊王妃正在對鏡卸妝,將晚妝的英粉層層撲在臉上和脖子上。

齊王妃:大王打算好幾時走了嗎?

齊王:就是這幾天,聖旨也不許我留太久。

齊王妃放下手中的粉撲。

齊王妃: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齊王:說不上,也許過段日子,等事情都平息了——也許——

齊王妃起身:也許——就再也不回來了?!

齊王沉默。

齊王妃走近齊王。

齊王妃:京裡有我父,我也會好好侍奉娘娘。如果你真回不來,我就跟你一起去封地——不管哪裡,我都跟你一起去。

齊王:阿綽。

齊王妃拉起他的手:嫁給你,我就早有這樣的覺悟了。你安心走就是。

齊王感動地:姐姐,我……

齊王妃的指甲突然緊緊地掐入了齊王的虎口。

齊王疼得吸了一口氣。

齊王妃:可你出京之後,因爲我不在跟前,就跟那些賤婢廝混——

齊王甩開了她的手:那是軍中,哪兒來的女人?!

齊王妃:男人也不行!你敢揹着我……

齊王:你天天都在想什麼?!

宦官甲入室:大王,有個宮人求見。

齊王:什麼宮人?

宦官甲:她讓小人將此物轉交大王。

宦冠甲遞上一物。

齊王接過,看了一眼,突然變色。

齊王妃也湊上去看了一眼,也變色。

齊王掌心中,是吳內人戴過的那隻多寶耳環。

齊王妃:這不是——我丟了的耳墜子嗎?

齊王:吳……她多大年紀,生什麼模樣?

宦官:小人沒看仔細,就是很——(看看齊王妃)年少……俊俏……

齊王妃大怒:蕭定棠!你拿我的頭面送給——還是陛下的女人?你的廉恥呢?!宮裡你都敢,軍裡你就……

齊王妃和齊王撕打,齊王無力招架,齊王妃的喝罵聲漸漸淡出。

【16】【齊王府夜內】

齊王府客室內。

齊王站在一道屏風前,屏風後露出了齊王妃的高髻。

齊王看了面前的蔻珠數秒。

齊王:你是什麼人?

蔻珠:小人,報本宮宮人陳氏。

齊王:東府?你來我這裡幹什麼?這東西(取出耳環)你又是哪裡得來的?

蔻珠:是小人主上交給小人的。小人來,也是代小人主上傳幾句話。

齊王蹙眉。

蔻珠:小人主上,請大王去轉告中書令,讓他放一個人。

齊王:這跟我有什麼相干?!他想從井救人,自己救去好了!

蔻珠搖頭:小人主上再三吩咐,不能叫外人知道是他的意思,要大王一定爲他辦妥當。

齊王:不然呢——

蔻珠冷下臉:不論是沒辦到,還是漏了風聲,不管他離京在京,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三司重開冠禮一案的!

齊王黑了臉。

蔻珠笑笑,語氣轉溫柔:這是小人主上原話。請大王一定盡心盡力辦好這樁差事。

蔻珠:事辦好,大王想的那個人,小人主上會當謝禮送給大王的。——大王手上的東西,算是下定。

齊王握緊了手上的耳環,咬牙嘆了口氣。

齊王:轉告尊上,我——知道了。

蔻珠:小人告退了。

蔻珠轉身離開。

她的身後傳來齊王妃的聲音:人還要送給你?我本以爲他算還個正派人,沒想到你們哥倆都是一個德性,你蕭家就沒有一個……

齊王憤憤的聲音:好了!

【17】【齊王府夜內】

李柏舟坐在齊王的堂上。

李柏舟沉吟:放過他倒不打緊,我去跟張陸正說一聲就行。只是——太子爲什麼來找你?

齊王:他大概也明白,現在能破局的,只有陛下和岳丈了。

李柏舟:局——我固然是不願破,陛下就更不用說了。連顧逢恩的功名都抹掉了,等於佈告天下他的心意了。

齊王:顧逢恩?不說他——岳丈見到張陸正,還是要催着他趕快結案,省得夜長夢多。

李柏舟:我會在大王出京前辦好的。

齊王:陸英——現在是神佛難救了吧?這樣,我也就能放心走了。

李柏舟:大王這手,又是——?

齊王訕訕地用袖子蓋住了手背上的幾道抓痕。

【18】【京師夜外】

月光如水。

一個穿披風者(蕭定權)從遠處看着橋頭。

他穿着的皁靴慢慢地行走向陸文昔的方向。

陸文昔仍然坐在無人的橋頭。

一雙皁靴(趙王)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她在淚眼迷濛中擡起了頭,辨認了片刻。

陸文昔:李刺史說得對,我根本就不應該去的——

來人(趙王):去就去了,你已經盡力了。

來人摘下身上的披風圍在了陸文昔身上。

陸文昔回憶起了什麼,她將披風扯掉,扔到一旁。

陸文昔:拿開!我不是早還給你了嗎?

來人蹲下,勸慰地:好,不穿,不穿……

陸文昔:你也還給我!還我爹爹,還我哥哥,把晉兒還給我!

來人:我們先回去,啊?

陸文昔:你讓我等,我相信了……

來人無語。

陸文昔虛弱倒在了他的懷裡:你是怎麼找來的?

趙王:我說過,不能夠讓你這樣子走。

陸文昔:原來不是風……

【19】【李明安府夜內】

李夫人望着窗外的夜色,焦急地:也該回來了吧……

家人甲入室,搖頭:大人,東府那裡沒見到人。

李明安穿上袍服急着向門外走:我叫人去刑部看看。

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李刺史去刑部,做什麼?

李明安一驚:夫人先回避。

李夫人轉身入室。

李明安看着門外來人:中書令?

便服的李柏舟笑笑:刺史要找的人——老夫親自送來了。

李明安蹙眉低聲:文昔?

李柏舟讓開,他身後的僕役手中抱着一個由斗篷裹着的孩子,他手裡還捏着那柄玩具木劍。

李明安驚訝地看着孩子的熟睡的臉,他的額頭上一塊撞出的烏青。

他還沒有說話,李夫人已經又撲了上來:晉兒!

【20】【李明安府夜內】

李夫人和陸文晉都已入室。

獨留李柏舟坐在客位上。

李柏舟:老夫也奔走半夜,難道連刺史一盞茶都討不到嗎?

李明安遲疑片刻,囑咐家人:茶——

李柏舟看着案上遺留的木劍:張尚書啊,老夫剛也說過他了。稚子何辜?這事,他辦得有點刻薄了,是要給陛下惹非議的。

李明安:這麼說,是中書令之力?

李柏舟:言謝的話——刺史先不必說。老夫知道,爲了移軍的事,刺史和老夫有些誤會。

李明安:誤會——嗎?

李柏舟:可說到底,這兵柄不是我的,也不是刺史的,而是天子的。刺史和老夫,都是爲了國是,何必傷了和氣?況且刺史的難處,老夫也不是不知——

李明安:既然都是爲了國是,明安又有何難?

李柏舟一笑:刺史帶走這支軍,都知道是去堵顧思林。顧思林一方封疆,又是東朝母舅,順其於當地,陛下定不容刺史於眼下。可順陛下於眼下,東朝必不容刺史於將來——長州刺史,不好當啊——

李明安臉色一白,隨即回神正色:中書令過慮,明安是天子之臣,只知天子,不知道什麼顧氏與東朝,也不知道什麼現在,和將來。

李柏舟:自然!李刺史拳拳愛君一心奉上,誰敢異議!

家人入室,奉上點好的茶。

李柏舟端起茶盞,看了看,又放下:茶,老夫還是不喝了。喝了這杯茶,倒成了老夫私下來和刺史串通了。叫人知道,說不清了。

李明安起身,沒有回答。

李柏舟向外走,又止步:哦。對了,這(撿起了木劍)不是老夫之力,是大王的心意。大王知道刺史一心奉上,不便出面,就先替刺史辦好了。

李明安蹙眉:大王?

李柏舟:刺史非要道謝,可不要——謝錯了人。

李明安臉色陰沉,望着拿走木劍的李柏舟的背影。

【21】【東府夜內】

蕭定權背對着室門,正在往書櫃裡放什麼東西。

蔻珠入室:殿下——中書令已經按令旨,把人送到李刺史那裡去了。

蕭定權平淡地:送去就好。

他掩上了櫃門。

蔻珠望着他的背影,和他身上尚未摘除的披風。

案上的燭火跳躍,紅燭突然垂下了一滴燭淚。

【22】【丹鳳門日外】

清晨陽光投射。

進士們身上的綠袍熠熠生輝。

他們列隊,整齊地踏過已經清洗乾淨的血跡,走入了丹鳳門。

【23】【東府日內】

一身錦衣的顧逢恩坐在室內,他已經恢復了常態。

顧逢恩高聲:蔻珠姐姐,替我搬熏籠過來啊!

內人甲從室外端上了熏籠。

蔻珠跽坐到了熏籠旁:這麼早就進宮去嗎——

顧逢恩伸手揭開了金絲籠罩,和盛放熱水的盤子。

顧逢恩迅速放下盤子:好燙!

熏籠地下微燃着的炭盆露了出來。

蔻珠:哪是嘉義伯乾的事兒——小人來吧。

顧逢恩打開放在一旁的衣箱。

他取出了其中的白襴袍。

將它放進了炭盆中。

蔻珠驚訝地伸手去搶奪。

顧逢恩一手緊緊捉住了她的一雙手,一手將衣服直接壓入了炭盆。

火舌舔上了衣服和手掌。

直至衣物無法搶救。

才站起身笑笑:蔻珠姐姐,我們調香去吧!

蔻珠被他拉起身推搡着往前走。

蔻珠:殿下不是讓嘉義伯進宮去嗎?

顧逢恩:廷試沒完,上趕去討罵?你到底是誰的人?

蔻珠看看他燙傷的手:小人當然是殿下的——不疼嗎?

顧逢恩:疼不疼——我會讓你知道?

(切)炭盆中,由火勢漸高,至灰飛煙滅。

只留下了一塊燒焦的牌子:庚辰科進士 顧成儒

【24】【晏安宮日外】

顧逢恩整頓着身上宗親的圓領紫袍。

調整着臉上的笑容。

顧逢恩衝着陳謹做出了一個笑臉:還看得過去的吧?

陳謹:小人看得過去有什麼用——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關怎麼都要過的,嘉義伯快進去吧。

顧逢恩:萬一陛下雷霆震怒,傳了刑罰,我怕丟臉啊——

陳謹:陛下剛宣了外臣,說話要到了,讓外人看見更丟臉啊。

顧逢恩收起了笑容,片刻遲疑之後,一臉悲壯地轉向殿門。

【25】【晏安宮日內】

皇帝正在查看一卷廷試的策論。

蕭定權侍立在他的身旁。

錦衣的顧逢恩急趨入殿,撲倒在地,向皇帝跪拜行禮。

顧逢恩:臣顧逢恩,特來請陛下賜罪!

皇帝沒有理會他。

蕭定權向他點了點頭。

顧逢恩吸了口氣,開始飲泣:臣行事輕浮,素少自律。今咎由自取,悔愧無極。幸得天恩……

皇帝沒有擡頭:套話——少說兩句。

顧逢恩目詢蕭定權,蕭定權再度點頭,示意皇帝心情尚好。

顧逢恩:臣謝陛下!

皇帝:要是你爹在——

蕭定權再度示意。

顧逢恩聚斂起了一個撒嬌式的笑容:我的腿都已經被打斷了,還是姑父心疼我……

皇帝:太子不要忙着眉目傳情,讀讀這篇策論。

蕭定權:臣遵旨。

他接過策論,展開,看了幾行之後,雙手突然開始顫抖。

顧逢恩看看皇帝,悄悄爬起來蹭上前去,一同望向他手中的策論。

端麗的正楷。

(特寫)標題: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

皇帝的硃批:經學淹通,議論醇正,可作第三人。

顧逢恩的目光逗留在篇末署名上:庚辰科進士 臣 。

名字被蕭定權的手指壓住了。

陳謹上前:陛下,新科探花已奉詔在外恭候。

顧逢恩驚異擡起了頭。

【26】【晏安宮日內】

綠衣的許昌平入殿,殿外的陽光從他的身後投照,神清氣爽的少年形象。

顧逢恩的視野中,許昌平向皇帝行大禮:臣許昌平參見陛下。

(閃回)前度廣場上,顧逢恩刀刃指向的許昌平。(閃回結束)

顧逢恩喃喃:許昌平?

現在他的眼前,許昌平純良無害的眼神,微微含笑的表情,楚楚的衣冠,與前度數次都判若兩人。

皇帝注視了他的臉片刻:卿今年幾歲?

許昌平:臣二十三歲。

皇帝:哪裡人?

許昌平:臣祖籍岳陽。

(閃回)刑部大獄,面對蕭定權。許昌平:玄字二號,岳陽人,二十三歲——貢員許昌平。(閃回結束)

蕭定權表情微妙。

皇帝點頭:好地方,好年紀,也是好——相貌。看來點他探花,是朕誤打誤中了。

一直也在盯着許昌平看的陳謹回過神來,附和:是,許探花好風裁。

皇帝:前度廷試,朕記得只有你,沒跟他(望向顧逢恩)胡鬧,還攔了他一把。他現在還能站在這裡(看看顧逢恩的表情)撇嘴舞眉暗自腹誹——得謝你!

顧逢恩:姑父,我哪有?

許昌平:臣謝陛下——

皇帝:不過朕認同的只是你的行爲——他固然有罪,可座師死在面前,哀慟人之常情,只你一人無動於衷,讓朕疑心——你的德行。

顧逢恩有些幸災樂禍地等待着許昌平的回答。

許昌平沉默了一秒:臣寧受同儕疑、天子疑、天下疑,也不肯暫忘臣的身份。

皇帝:身份?

許昌平:座主爲師,天子如父。師恩雖重,臣既然爲人臣子,怎敢審時度勢,捨本求次,置於君父慈威之先?

皇帝:巧言令色。會試之時,太子跟你有過私怨(蕭定權難看的臉色),常人經此,或生怨懟,或走避禍。你不以爲意,讓朕疑心——你的目的。

許昌平:臣雖蒙陛下謬賞,但當日其實全賴殿下體顧大局,處置得宜。臣敬服尚不及,又有何怨?儲君英明如此,又怎會體察不了微臣心意,臣又有何懼?

皇帝:套話(笑了起來)——你也說得比別人漂亮些。難怪,寫得出光華文章。

許昌平:天恩垂愛,臣銘感不盡。

顧逢恩的表情轉不忿。

皇帝滿意地點頭,對陳謹:朕沒看錯——他不但會說話,也會應變。

許昌平垂首以示敬。

皇帝:廷試你頭一個繳卷的,這筆字也很看得過去。秘書郎丁憂,朕身邊正缺一個筆頭腦筋都快的承旨,你先來試試吧,可不可勝任再說。

許昌平:聖恩浩蕩,臣敢不勉力。

皇帝:太子好文翰,有時候也會去翰林院走走,你們年紀近,是非也少。朕看了你的策論,很合心意,你也可跟太子多切磋,只怕比旁人——對他更有益一些。

許昌平擡起頭,對蕭定權真誠微笑:臣當庶竭駑鈍,死而後已。

蕭定權也淡淡一笑:本宮非常期待。

光線投射的殿內,二人臉上半面陽光,半面陰影。

四目相對,各懷心事。

顧逢恩看着二人,終於忍不住不滿:陸文普的話,能夠做得更好。

皇帝看了顧逢恩一眼,沒有動怒:你不用急,他的事,接着就會說。許探花——你現在,擬旨吧。

顧逢恩驚異的神情。

【27】【刑部日內】

李柏舟坐在刑部堂上,翻看着卷宗和聖旨。

張陸正:挾諫以飾非,要君以沽直。亂朝綱法,壞章典事。罰雖弗及,刑故無小。朕雖惻憫,敢失不經?——新的承旨看來深諳誅心之道啊。

李柏舟:探花郎大概是特別合陛下眼緣,廷試時,就跟我們說了好幾次——這孩子好相貌。同年都還在翰林院,他連實差都得了,還是承憲。以後和天子在一起的時候,怕比皇太子都要多。後生晚輩,不可輕覷啊。

張陸正嘆了口氣:陸英不生事的話,他的公子……可惜了。

李柏舟:如今量刑,雖不算輕,也恰如其分,張尚書不愧治獄好手啊。

張陸正:好不好手,就算依法辦事,一傳出去,也是下官挾私報復了。

李柏舟:禮部的何尚書也一樣出具了供述,怎麼就光是張尚書的事?

張陸正笑笑:何尚書人,還是我認識的老熟人啊。卷子密封是老鼠責任,老鼠是郎中責任,獨他一人中通外直,出泥不染啊。

李柏舟:吏部尚書的位置空了出來,若非白蓮一朵,怎麼移入玉堂中啊?

張陸正笑而不語。

李柏舟:可是論才幹,論聖眷,論其它,他都排不上。畢竟吏書是六卿之長,老夫還是更喜歡——(站起身,拍了拍張陸正的肩膀)自家人啊。

張陸正諱莫如深地望着李柏舟。

李柏舟:對了,放了他少子,他的長女還是得趕快找到,不然沒法交待……

張陸正尚無回覆,刑部衙吏甲匆匆走入。

刑吏甲:大人!大人!

張陸正:沒見尊者在堂嗎?

刑吏甲:外頭,有人自稱……

【28】【晏安宮日外】

丹墀下,蕭定權匆匆向外走:備車!

顧逢恩追趕着他,一面詢問跟隨在後的遊鳴:她真去了?

(切)皇帝站在丹墀上看着他們的背影。

許昌平侍立在皇帝身旁。

皇帝:許探花的父親,應當沒有朕這麼操心吧?

許昌平: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

皇帝笑笑:文章翰墨都還其次,天下父母,最想要的,還是兒女,聽話一些吧?

許昌平:君父聖明。

皇帝:你去,要是他不聽話,那個女子——就叫張陸正就地處決。

【29】【刑部日外】

陸文昔徑直向刑部大門內走。

被幾個刑吏擋住了去路。

刑吏乙:你要見誰?

陸文昔:御史中丞,陸英。

刑吏乙:陸英是欽犯,馬上就要伏刑。無天子旨誰也見不到,你算什麼人?!

陸文昔:見得到——我是他的長女。

刑吏乙驚訝:長女?誒,這不是我們在通緝的……

陸文昔:對,也是欽犯。

(切)張陸正從內走出。

張陸正:她真是這麼說的?

(切)刑吏乙愣了一秒:放她進去,不,趕快拿下!

幾個刑吏包圍了上去。

陸文昔視若無睹,繼續向刑部大門內走去。

一人從身後抱住了她。

長和從後面匆匆趕上前。

趙王:一眼看不到,就到處亂跑!還不回去!

趙王解下外衣,不顧陸文昔的掙扎,將它覆蓋在陸文昔的頭上,扯着領口遮住了她大半的臉。

張陸正從門內走出,看到了這一幕。

刑吏乙目瞪口呆:光天化日,在刑部門前窩藏欽犯?!你——你們都看到了嗎?

張陸正:五大王?五大王怎麼會來——?

刑吏甲:大人,這個女子,剛纔自稱——

趙王:這是我府上的宮人,神志不清久了——別亂動(抱住了陸文昔)——跑來,給張尚書添麻煩了。

陸文昔:我不是!五大王,最後一面,妾不想在刑場上見——

趙王:住口!你想拖累死我嗎?

張陸正笑笑:五大王親自,來找一個宮人?

趙王:不瞞尚書,雖然神志不清,可確實是我心愛之人。

張陸正:五大王府上宮人,到刑部衙門前,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欽犯……

趙王:確實荒唐,可世上荒唐事又何止這一樁呢?——(對陸文昔)聽話,姐姐。

陸文昔:放開我!放開——

張陸正:五大王的話臣相信,可是剛剛聖旨才下達,當着這麼多人,臣實在不敢——

趙王:張尚書想怎麼樣?

張陸正:可否令這位貴人露露玉顏,臣也好脫清干係。

李柏舟從門內走出,看見趙王,有些驚訝,向他微一躬身。

趙王遲疑了。

他們身後一輛車上,一個聲音傳來:不必了。

蕭定權從車上走下。

一行人連忙行禮,只有趙王仍然用衣物緊緊地裹着陸文昔,是保護和警戒的姿態。

張陸正:殿下?

蕭定權沒有看二人。

蕭定權:露面就不必了,此人我認得——

遠處的許昌平止住了腳步,等待着,觀望着。

蕭定權:她就是——陸英的長女。

陸文昔停止了掙扎,她露出的一雙眼睛,不可思議地冷冷望着蕭定權。

蕭定權沒有迴應她的眼神。

許昌平微微舒了口氣。

趙王詫異而不滿地:殿下!

蕭定權冷冷地:你打算瞞過誰?他們,我,還是陛下?

趙王語塞:臣……(羞惱地)殿下怎麼找來的這裡?

蕭定權沒有回答他。

張陸正:既然如此,那臣就……

張陸正示意衙吏。

蕭定權:張尚書,這樣子拿人,於趙藩名譽有礙。我會勒令他,把人捆好再送來的。

張陸正看了看趙王緊緊抱着不鬆手的陸文昔,遲疑。

張陸正:這……

蕭定權對趙王:你惹出來的事,你看好了她。找不到她,你是同罪。

趙王:殿下!

陸文昔冷冷地:我不會走的。

蕭定權已轉身離去:所以我放心!

蕭定權看了許昌平一眼。

蕭定權:許探花來幹什麼?

許昌平笑笑:翰林院奉上了新翰墨,臣想請殿下前往一觀。

蕭定權:改日吧。

他徑直離去。

【30】【車內】

顧逢恩坐在車內,看着遠處趙王將彆扭的陸文昔帶離。

蕭定權則在用手帕爲顧逢恩包紮手上的燙傷:怎麼搞的?

顧逢恩:燒了件衣服。我問你呢?

蕭定權:問什麼?

顧逢恩:你現在的心思,我是越來越猜不透了。不單陛下那裡,一句話不說,現在還來這麼一出——

蕭定權擡頭,看看站立在門前的許昌平,門後的李柏舟:主刑名的、主禮法的、主前朝的、主後宮的、主中央的,主天下的——他們現在,都想讓陸英死。也許可以抵抗一個人,也許可以抵抗一件事。可你告訴我,一個人,要怎麼去抵抗——一個制度?

顧逢恩沉默了一秒:那隻能——看着陸英去死了嗎?

蕭定權:辦法,還是有的——

【31】【東府日內-晏安宮夜內】

蕭定權從櫃中取出了一幅畫。

蕭定權展開了畫。

他的手指輕輕將畫卷的褶皺展平。他的臉上顯露出的淡淡微笑。

(閃回)當晚,陸文昔獨坐橋頭哭泣時。

身穿披風的蕭定權,從遠方默默望着她的身影。(閃回結束)

顧逢恩os:旨意是斬立決,或者是後天,或者就是明天,一點回寰的餘地都沒留下,還能有什麼辦法?

蕭定權os:婚姻——逢恩,我要娶太子妃。

(切)黃昏,着正式常服的蕭定權入殿。

蕭定權向皇帝鄭重地行禮。

皇帝:太子是來請罪的嗎?——你答應過朕,不會插手這次的事情。

蕭定權:不,臣是來求賜婚的。

皇帝:賜婚,你想娶妃?

蕭定權:是。

皇帝看了他片刻:——你,好大的膽子。朕該說,你是愚蠢,還是天真?

(閃回)趙王帶陸文昔離開後。

蕭定權在枯水的河中搜索被丟棄的畫的身影。(閃回結束)

顧逢恩os:殿下還沒死心?事到如今,陛下怎麼還會同意?!

蕭定權os:我會讓陛下同意的。

(切)皇帝:你想娶她,給朕足夠的理由。

蕭定權:因爲臣愛慕她。

皇帝嘲諷地:你知道她是什麼人,你會?

【32】【空鏡】

遺落在案上展開的畫卷。

畫卷被踩踏過,有足印,有褶皺,也有破損。

但現在已經被展平。

畫心從上到下,其餘一切都已經完成。

蕭定權os:對,我沒有見過她。但我,愛慕她。

(第十二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