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皋殿書房,池蓮棹面有難色道:“少主,屬下與那位姑娘素未蒙面,對她的容貌體態一無所知,只怕會認錯了人。少主,您何不讓朱嶠來辦此事,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呢?”
即墨晟站在燈燭旁,溫暖的燭光映在他玉白的臉上,池蓮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鍍金一般的半個側面。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此事還是由你來辦較好,她若來了,也未必用真面目示人。你記住兩點,第一,看她腕上有無一串紫色琉璃手鍊,第二,”他擡起右手,指着自己虎口處,“她這裡有一粒黑痣,不大,你需仔細看。”
池蓮棹看着即墨晟剛勁白皙的手,微微一怔,俯首道:“是。”
即墨晟伸手輕輕貼在燈罩上,感覺手心那些微的暖意,突然低低嘆了口氣,轉身道:“若是發現了她,你讓張中將她安排到我的書房來,但不能讓她察覺是故意爲之。另外,辦完這件事,你就不用去烈城的老宅了,我會將你的人馬調來這裡,你負責蘅皋殿和乾安殿外的警戒,在我回來之前,她若有所行動,你不必阻她,暗中保護她即可。”
池蓮棹領命,即墨晟走到門旁,剛欲推門,卻又停住。池蓮棹站在他身側,問:“少主還有何吩咐?”
“你吩咐下去,自今日起,無論我在不在,蘅皋殿的地暖就不必關了。”即墨晟說完,推門出去。
次日一早,雪停了,太陽還未升起,小影跟在那個被人稱作張管事的中年男子身後,一邊走一邊向兩側張望,她需要觀察一下這府中的路線和守衛情況,她的軟甲和毒針丸還藏在府外,若能留下來,她要悄悄潛出府去將它們拿回來。
這王府果真如青苗所講一般,大得沒邊沒沿,小影放眼看去,但見這裡一座宮殿,那裡一座宮苑,外加廊橋曲折,花木蔥鬱,直教人不辨南北,而且每一處院門每一條走廊甬道都有侍衛把守,防守如此嚴密,只怕就算是一隻老鼠,也難悄然潛行。
怎麼辦?如此看來,就算她留了下來,也絕對沒有機會能出府去拿她的武器,空身一人,即使她能接近即墨襄,也殺不了他。該怎麼辦呢?
思慮未完,耳邊卻傳來張管事不悅的低喝:“你還想往哪去啊?”
小影猛然擡頭,見張管事已停在道邊一小廳門前,而自己因爲心中有事,走過那小廳數米之遙仍未察覺,忙低頭疾步走到那廳門前。
張管事見她低頭不語,冷哼道:“別以爲能進前院就是天大的好事,稍不留神,天大的好事便立馬變作了天大的禍事。”說着,擡步跨進小廳,揚聲道:“這話,你們可都給我記住了。”
“是。”廳中站成一排的少女齊齊應聲。
張管事側頭對身旁有些發愣的小影道:“還不去站好。”
“是。”小影細聲細氣應了一聲,站入隊中。
張管事未發一語出了門,留下少女們面面相覷,不知是什麼意思。
少頃,門外傳來腳步聲,適才還交頭接耳的少女們立刻安靜下來,恭恭敬敬地站好,看着張管事和一個相貌清秀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
池蓮棹略略掃了一眼廳中的十個少女,問:“都在這了?”
張中恭敬道:“第一批招的,都在這了。”
池蓮棹犀利的目光自那些少女面上一一掃過,看到最邊上的小影時,登時停住。這女孩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和身旁其他女孩那暗壓着雀躍興奮的安靜全然不同,她內心似乎並無波動,對於她這種年紀的女孩來說,這樣的表現似乎有些不正常。
想到這個女孩有可能就是少主要他找的那個女孩,他內心微微有些激動起來,低眸掃了眼她垂在身側的手,腕上並無任何的手鍊。他按下心中的激動,告訴自己,凡事不可能那般順利。
“讓她們各自奉一盞茶來。”池蓮棹在廳中的桌邊坐下,吩咐一旁的張中。少主說,那女孩虎口處有粒黑痣,他需仔細觀察。若是這批中間沒有,那,還要繼續招人。
這些相貌清秀的女孩顯然極其想留下來,行動之間小心翼翼,唯恐出一點差錯,但她們不知道,坐在桌邊的男子根本無心留意她們到底做得是對是錯,他漫不經心卻又仔細矚目的只有一個地方,而當他耐着性子等到最後一個女孩端着茶向他走來時,他的目光停住了。
這女孩虎口處有一粒黑痣,不,那簡直不能算作是痣,因爲它只有芝麻般大小,若不是少主提醒,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它。
會是她嗎?少主說那顆黑痣不大,他需仔細看,就是說這顆痣嗎?
如果說,就是這顆痣,就是這個女孩,少主竟然連她手上如此細小的一顆痣都能注意到,那這個女孩對於少主而言,又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呢?
他擡眸,奉完茶的女孩早一聲不響地退了開去,低眉順目地站着。
他沉默了一會,起身向門外走去,走過張中身旁時,示意他隨自己一同出門。
少頃,張中折回廳中,給廳中十個女孩指派差事,小影和另外三個容貌妍麗的少女被派往了蘅皋殿。
下午,紛紛揚揚的雪花又開始飄落,即墨晟從馬車內出來,守候在府門前的朱嶠早打了傘過來,主僕二人一起向琉華園走去,一路無語。
進了琉華園的書房,即墨晟解下身上的大氅,這才問:“王府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朱嶠接過他的大氅掛好,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來,道:“少主,午前蓮棹就傳了書信回來。”
即墨晟接過一看,紙上只一個字——得。
看到這個字,即墨晟有些微愣,不敢相信事情竟會如此順利,但蓮棹做事一向穩妥,他沒有理由懷疑他會看錯。
他緩緩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一時倒有些心緒繁雜。她果真進了王府,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爲報仇而來,他需給她一個了斷,然後再將她送走,可是,如何才能將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呢?
“少主……”正思索着,耳邊卻傳來朱嶠有些遲疑的聲音,他擡頭看他,自從上次被逐之後,此番再次回到他身邊伺候,往日那個行事果斷性格堅韌的少年言行間少了一分衝動,多了一分斟酌。
“什麼事?”他問。
朱嶠低聲道:“今日屬下在府中看到了紅翎軍的首領。”
即墨晟心中一震,紅翎軍?
父親手下的家將中,黑翎軍的首領是最常看見的,因爲黑翎軍除了負責長途襲殺的任務外,還是父親的貼身衛隊,其次是負責收集情報的青翎軍首領。白翎軍和紅翎軍的首領是最不常看到,因爲白翎軍負責的是在父親關注的人身邊臥底,而紅翎軍,這支人數一萬的軍隊,論單個的殺傷力,他比不上黑翎軍,但論起整體的殺傷力,他可以和十萬之衆的皇城守軍一教高下。早年,父親用它來對付朝上的政敵以及國內與他對立的勢力,當日,在宮外悄無聲息地解決左丘白以及他那四千精兵的,也是這支軍隊,但如今,國內還有誰值得父親再次調動這支久未啓用的軍隊呢?
聯想到自己二十歲生辰在即,而小影又藏身於安裡王府之中,父親於此時召見紅翎軍首領,他一時有些焦灼。
如果,父親讓紅翎軍來負責生辰當日驍王府的秩序,那,他必須在生辰之前,帶小影離開王府。
夜,蘅皋殿後面的小廂房內,一張足可供五六個人同臥的通鋪上,小影裹着被子獨自睡在靠近西牆的那一側,兩個女孩坐在牀沿,和另一個坐在妝臺前梳理頭髮的女孩聊着天。
“南菊姐姐,原來,你竟是錦相商行南大掌櫃的小姐啊,那,姐姐這般優越的出身,怎的還紆尊降貴來這驍王府爲婢呢?”長着一雙明眸大眼,自稱碧水的女孩問那鏡前慢條斯理梳理頭髮的女孩道。
南菊皮膚白嫩,容貌妍麗,加之神情體態自帶一種矜貴之氣,的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丫鬟。
聞言,她淡淡笑了笑,帶着一種高人一等的驕傲,兀自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柔亮的髮絲,問:“你可知,這蘅皋殿是誰的住所麼?”
碧水和她身旁的錦衣互視一眼,又同時看向南菊,搖頭道:“我們第一天入府,又未曾得見這蘅皋殿的主人,如何得知?即便看見,也是不認得的。南菊姐姐,莫非你知道?”
南菊搖搖頭,道:“還是不說的好,省的說出來,你們驚喜過度,擾我一夜睡不着覺。”
碧水一愣,驚喜過度?能如此順利地入這驍王府爲婢,已讓她們這些平民家出來的女孩子驚喜過度了,還有什麼能再讓她們驚喜的呢?
“南菊姐姐,你話說一半,不是存心吊我們胃口嗎?只怕你說了倒還好,不說,我們免不了胡亂猜測,倒真的要擾你一夜睡不着覺了。”碧水道。
南菊呵呵一笑,放下梳子,道:“你倒威脅起我來了。唉!有時,多好的身世,都不及人家運氣好。”說着,轉眸去看裹在被中背對自己的小影,眼底帶着一絲不服之氣,聲音卻依然輕柔道:“你們,應該都聽說過當朝的丞相是何許人吧?”
“這個誰不知道,是驍王府的小王爺,即墨大人。”碧水道。
南菊淺笑不語,碧水怔了半天,突然瞠圓雙眸,道:“南菊姐姐,莫非,這蘅皋殿的主人,就是,就是……”她話還沒說完,已激動不已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像快要窒息一般。
一旁的看起來性格內向的錦衣也禁不住喃喃道:“天吶,怎會有這等奇遇?我們一屆平民,怎會有幸來侍奉丞相大人?”
“南菊姐姐,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正因爲這個,才放下身份自願進府的啊?”碧水已激動得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南菊的袖子問道。
南菊揮揮手,道:“張管事是我的親姨父,難道他還會騙我不成。不過,雖然進來了,卻也是白高興一場,不能近身伺候,在這殿中遠遠觀望,只怕比在府外遠遠觀望更是心焦呢。”說着,眼角又瞟向小影。
碧水和錦衣緩緩回過神來,今日四人被分到這蘅皋殿,唯有那個其貌不揚,目不識丁的佳茗得了在書房伺候茶水的職位,也就等於說,只有她一人有機會近身伺候那個傳說中天人一般的少年丞相,如此想來,真是不甘呢。她有什麼資格?既不貌美,又無才學,天才剛剛擦黑,她便獨自臥於被中不與她們三人交談,莫非,覺得自己有了攀高枝的機會,就不屑與她們爲伍了麼?
“南菊姐姐,如此說來,妹妹倒真是替你不值呢?也不知那人又是何等身世,竟能以蒲柳之姿進那內殿伺候。”碧水斜眼看着小影的背影,涼涼道。
“所以我說,身世再好,不及人家運氣好。”
……
三人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談着,小影卻已無心再聽,新得的消息讓她的心亂了。這蘅皋殿,竟是即墨晟的住所,而她,竟成了他書房的侍婢!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爲之?
若說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昨日自己混進王府,前景一片渺茫,今日便成了即墨晟的近身侍婢,這無疑將她的漫長的報仇之路縮短了很多,將她遙不可及的仇人一下放到了她的面前。難道,是爹孃的在天之靈在保佑她嗎?
可是,即墨晟在平楚身份如此尊貴,她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外來女孩,怎麼就這般輕易地成了他的貼身侍婢?後院張嫂的推薦就如此管用嗎?還是即墨晟武功高強,所以,手下人並不擔心她一個女孩子能對他造成多大的威脅?
還有,他即墨府財大勢大,即使這前院少了十個使喚丫頭,從哪調不來這十個丫鬟,反而從府外招這些沒經驗的新人來伺候,想來豈不怪哉?
可若說是有人故意爲之,那也委實令人想不通啊。她易了容,摘下了腕上的手鍊,上午來挑選她們的張管事和那個青年男子她從未見過,他們沒道理會識破自己的身份。即使即墨晟招短工這一招是爲了引誘自己前來,那青年男子和張管事又憑什麼確定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呢?
除非,她自到了平楚就被跟蹤了。
不過,上述種種都只是她的猜測,她想,她需要先證實一下,不管如何,瞭解了對手的動向,她才能決定自己的下一步走向。
念至此,她爬起身子,看向那三個女孩子。三個女孩子剛剛定然還在拈酸吃醋地說她的不是,見她突然轉身看來,一個個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子啊!她心中低嘆一聲,面上卻浮起一個有些害羞有些勉強的微笑來,柔柔開口道:“各位姐姐,你們剛剛說的,佳茗都聽見了,也覺得很有道理。佳茗只是一個從北方逃難而來的孤女,沒有身世可言,更沒見過什麼世面。聽姐姐們所言,這殿中主人的身份竟是如此尊貴,佳茗倒有些緊張了,萬一佳茗伺候不好,只怕就如張管事早間說的,會闖下天大的禍事。南菊姐姐,張管事既是你的姨父,佳茗可否請你幫個忙?”
三人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覷了一番,南菊正正神色,道:“什麼事?你且說說看。”
小影坐起身子,垂眸道:“佳茗自幼生活在窮鄉僻壤,見過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我們村裡的里正了,適才聽姐姐說,這殿中主人竟是平楚的丞相大人,佳茗心裡實在是害怕,只怕到時連茶杯都端不穩。南菊姐姐,既然主人還未歸來,你能否去請張管事將你我的位置調換一下?佳茗覺得,比起在書房伺候茶水,在院中灑掃的工作更適合我。”
三人又是齊齊一愣,少時,南菊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你說的是真的?”一看到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她還有機會得償所願接近即墨晟,所有的矜持和驕傲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小影抿脣,道:“南菊姐姐,佳茗真的不想去書房伺候。”
“好,我明天就去跟張管事說。”南菊迫不及待地應聲道。
小影點點頭,心中卻想,若是那張管事肯爲兩人調換位置,那此事或許真是巧合,若他不肯,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