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獨自一人在這名叫橫翠的地方住了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她沒有見過第二個人,連帶她來的滄月也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心中沒有掛慮,每天大多數時間,她都靜靜地坐在那棵木蘭樹下,或是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目送日出日落,雲捲雲舒。
一個月,沒有人來看她,沒有人陪她說話,她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在了這個一成不變的美麗卻也一成不變的靜謐的世界,漸漸的,孤獨難耐。
這天夜裡,她失眠了。
以後的歲月,難道就要這樣無所事事地孤獨度過了麼?雖然她不想再動心動情,可她也不能適應這般與世隔絕的生活,她覺得很空虛,很寂寞。她有些想念楊婆婆,想念在浣紗湖每天早上和她們一起去浣紗的日子,簡單,但鮮活。
她坐起身,仰頭,一窗月明。
她下了牀,赤着腳來到窗前,倚在窗櫺上看着夜空中那輪明月,突然憶起了她七歲的那年,正是中秋,月亮就似今夜一般的圓,一般的亮。
她吃多了月餅,半夜口渴而醒,不見父親在身邊,便赤着足下牀去找,遠遠的,就看見父親這樣倚在窗邊,仰頭看着月亮,用醇厚低柔的嗓音輕吟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淡淡清輝映着他的一身素衣,似玉容顏,夜風輕拂他鬢邊的長髮,他的身影長長的,飄飄欲仙地投在牆上,仿似下一秒便要乘風歸去。
她心中突然大駭,一下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腿,叫道:“爹爹!”
父親當時身體似乎僵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握住她的肩,蹲下身子,柔聲問:“小影,怎麼醒了?”
她看着父親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如天上最美的那顆星子。
“爹爹,你剛纔在跟誰說話?”她極力地壓下因害怕父親突然離開而泛起的淚水,揪着他的袖子問。
父親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跟你孃親。”
她看看空無一人的窗外,回過頭來,問:“你跟孃親說什麼?”
父親輕輕地抱起她,同時,比夜風更輕的聲音拂過她的耳邊,“我跟她說,我很想她……”
……
那時,她不懂,但聽完父親的話,她哭了。
如今,她懂了,她卻不想哭,因爲她知道,爹爹和孃親團聚了。
真好,爹爹再也不用讓月亮代他傳遞他對孃親的思戀了。
她垂下有些酸澀發熱的眼瞼,微微一笑。爹爹和孃親的愛如花一般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綻放着,而她,是他們留在今生唯一的一枚果實。
她該活得開心一些啊,她是在愛與期待中出生的呢,或許生命中很多事情都會變,但她堅信,爹爹和孃親對她的愛不會變。
她擡眸,淡淡掃一眼散發着月光般清輝的湖面,準備“還寢夢佳期”,然而湖心的一點異常卻讓她停住了正要回轉的身子。
湖心的睡蓮上有東西!
她睜大眼睛細看,像是一個人,側臥在那片睡蓮之上。月光雖亮,但湖心離她的屋舍有一段距離,她隱約看出那人的形態,卻看不出是男是女。
但她還是一下興奮起來,有人了耶!
她旋轉身子,風一般地衝出門去。
四周一如既往的靜謐,茸茸軟草隨着她的步伐輕蹭着她柔嫩的足底,有些涼,有些癢。
她站在湖畔,定定地看着湖心那片玉簟一般的睡蓮,臉上笑容漸消。
湖面澄如平鏡,波紋不興,何來人影?
她自嘲一笑,肯定是自己孤獨了太久,以至於出現幻覺了吧。人怎能躺在那睡蓮之上?再好的輕功,也不至於能在睡蓮上側臥不沉吧。
她看着面前這片帶給她太多驚奇和幻想的湖泊,心裡又想,這湖中生長的荷花如此巨大,或許,那睡蓮也與衆不同,可以支撐一個人的重量?
她滑進水中,決定親自去一探究竟。
睡蓮很普通,除了花葉較一般的睡蓮更有質感,香氣更爲清冽外,並沒有特殊的浮力,她伸手輕輕一按,玉盤似的葉子便被她按到了水下。
她游回岸上,有些失望地在岸邊坐下,看着重歸平靜的湖面,突然想起,那位名叫滄月的女子說這裡陣法遍佈,也許,那片睡蓮也是一個陣法,那裡其實是有人的,只是她不通竅門,看不見而已。
如此想着,她又兀自欣喜起來,對着那空無一人的湖面道:“嘿,你好呀。”
清脆的聲音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動聽。
“我叫秋雁影,你叫什麼名字?”
“不想告訴我?那,你能告訴我你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在這裡嗎?”
“也不想告訴我?那我就猜了,我猜,你是這裡的主人對不對?”
“不說話就是默認哦。你爲什麼從來不出來呢?你那邊更好玩嗎?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我一個人在這裡好孤單呢。”
“不可以啊。那,是不是你讓滄月姐姐叫我來這裡吹簫的呢?我只會吹這一首,你聽了一個多月了,不覺得膩嗎?如果你聽膩了,可不可以放我回浣紗湖?”
“你要考慮考慮?那好吧,我等你答覆就是了,明天能不能告訴我?”
“就明天?你答應了,不準反悔哦。嘻嘻,那我不打擾你了,晚安。”
女孩自語半天,跳起身來朝湖心揮揮手,轉身向木蘭樹下跑去。
次日一早,小影醒來,去湖邊淨了臉,看着空無一人的四周,輕輕嘆了口氣。昨夜,又做夢了吧。
無精打采地遊蕩了一上午,這個地方看起來寬闊,可你若想走出去,就會發現每一面都是死路,她進來時是穿過了那方碧青色的石壁,可從她進來的那一刻,卻再看不見那塊石壁了。
她很想找那個名叫滄月的女子,請求她讓她回去浣紗湖,可她沒有辦法找她。
她本來想,既然每天有人給她送飯菜送換洗衣裳,那必定每天有人會去她的小屋內吧,所以她就在屋裡守着,想請那人代爲傳話。可每次只要她一出神,甚至一眨眼,飯菜和衣裙便似憑空出現一般,她守了好幾天,愣是沒看見半個人,最後她終於決定放棄。
昨夜,她以爲自己終於見到了一個人,可如今看來,這裡除了她之外,那裡還有別人?別說人了,就連鳥啊蟲啊這樣的活物都沒有一隻。
她摘了兩個石榴,將一個剝開,又扯下一片荷花的花瓣,將石榴的果實放在那小船一般的荷瓣內,潔白如玉的花瓣襯着那紅潤如珠的石榴籽,漂亮得讓人不忍下手。
她一個人默默地吃了幾顆,水潤甘甜,可無人分享,終究還是無味的。
她低頭看了看另外一枚石榴,它已經果實飽滿得裂開了一個口,恰似咧着嘴在那笑似的,她心中一動,有了個主意。
辛苦片刻,她將筆一扔,掌心托起那個被她畫上眼睛鼻子的石榴,看着它分外滑稽的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道:“哦,怪不得昨夜你不肯見我,原來你長得這麼醜,哈哈,你還笑,太好笑了。”
她將石榴往草地上一放,指着它的鼻子道:“喂,我說,你說話不算話,你說今天要給我答覆的。你到底想清楚了沒有啊?”
“什麼?你決定不讓我走?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你這人怎麼這般霸道?我知道,楊婆婆告訴我,我不能問,不能拒,可我很孤單呀,我想有個人陪我說說話,我想找點事情做,天天這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都要瘋掉了。”
“不關你事?你竟敢說不關你事?要不是你,我怎麼會一個人來這裡?哦,你這傢伙,我真的對你忍無可忍了,別以爲你長得醜我就不敢惹你!”
女孩突然抓起那顆石榴一頓猛揉猛掐,少時安靜下來,看着已被她弄得模糊一片的那張臉,又低低地嘆了口氣,無聊地往後一躺。
正上方這縷雲像條絲巾,它後面那朵雲像朵浪花,咦?它左邊那朵雲好像吃得只剩一顆的糖葫蘆哦……
不多時,女孩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突然醒來,剛剛睜開眼,眼角白影一閃。
她急忙睜眼轉頭,卻見一白色身影已在兩三丈之外。
“不要走!”她急急地叫道,翻身起來追過去,手裡還抓着那顆石榴。
那白影似有些猶疑,又往前走了幾步,最終卻還是停了下來,但沒有轉身。
離那白影三四米遠的地方,小影站住了。
這人的背影修長高挺,純白色底衫外面的那層罩紗泛着淡淡的水色,注目間,似乎還能看見水紋波動。蒼黑色的長髮泛着冷瑩的光芒,一縷縷絲絛般地披散在背後肩頭,順,直,亮。
這是個清雋如詩的背影。
小影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小嘴,試探道:“不管你是誰,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實是害怕了繼續一個人呆在這裡,害怕了對着空氣一個人自言自語。
那背影紋絲不動,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彷彿只是以這青山綠水爲底色的一副人像畫而已。
小影緊盯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又消失不見了。
片刻之後,那背影終於有了動靜,先是幾縷髮絲隨風楊柳般微微飛揚了一下,然後,他緩緩的,似風一般輕輕地轉過身來。
小影眸光上揚,同時,呼吸一窒。
白皙如玉的皮膚晶瑩剔透,隱隱泛着珍珠般柔潤的淡淡瑩光。碎而不亂的髮絲蒼羽般柔順地貼着他形狀完美的瓜子型臉頰垂下來,更襯托出他膚色瑩潤。遠山攏黛,卻少了他那兩道細直黑眉的清逸,湖光瀲灩,卻不及他那兩汪秋水般的眼眸澄澈。而他粉潤的脣色那樣鮮嫩,鮮嫩得幾近脆弱。
這凝佇千年的青山綠水彷彿突然間有了精魂,並因此而鮮活起來,而這縷集天地間靈氣的魂,便是眼前這美得如夢一般的少年,凡人只配屏住呼吸用目光靜靜地膜拜他,任何言語動作於他而言,都是唐突而多餘的。
她靜靜地注視着他,只覺這一瞬,便錯開了一世的距離,那由血腥黑暗交織而成的污濁世界,已是前世的記憶。她沉寂已久的心,終於如同新生般再次鮮活地跳動起來。
一聲輕響,她手中的石榴掉在草地上,咕嚕嚕一直滾到那少年的腳邊,毫不客氣地提醒她,她看呆眼了。
她猛然回過神來,收回目光去看那石榴,臉上不可抑制地熱了起來。真是丟人,要不是石榴滾落,再看下去,也許口水都會流出來的。
草色碧綠,那少年的靴子潔白,在這兩者之間,躺着一顆黃中帶紅,紅中又有些發黑的石榴,怎麼看,都覺得不是很順眼。
她猶豫要不要過去撿,因爲那石榴就在少年腳邊,擡頭,卻見那少年也正垂眸看着腳邊的石榴,長長的眼睫猶如黑蝶的羽翼垂下,遮住了那兩潭澄澈。卻毫無要俯身去撿的意思。
也是,這樣冰晶玉潔的人,又怎會去碰觸那髒兮兮的石榴。
她緩緩走過去,想先將那石榴撿起來,殊不知剛一邁步,那少年卻疏忽後退,她幾乎沒有看見他如何挪動步伐,就像一朵柳絮般,風一吹,便飄過去很遠。
她撿起石榴,有些不解地擡頭看向在不遠處停下的少年,卻驚異地發現少年那澄澈的眼底,竟隱隱閃着一絲稚氣與羞怯,與他謫仙般的外表極不相稱。
驚異之餘,她揚起微笑,道:“嘿,看見你真好。我叫秋雁影,你呢?”
少年的神情似有些躲閃,又似有些不知所措,抿着脣不語。
小影奇怪地看着他,就在她幾乎要認爲他不會講話時,一絲清靈如水柔婉如風的聲音卻飄了過來。
“玉霄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