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春末,但平楚的風,吹在臉上還是絲絲沁涼,不如百州的那般柔和。
身穿寶藍色蒼鷹雲海錦袍,腰束玉帶的頎長少年面如冠玉,烏黑的眸子看向西面那蒼茫處的一點瑩白,是的,那是聖女山山峰上還未融盡的冬雪。
修長的手指微微握緊,右手中指上,一枚象徵尊貴地位的紫色寶石戒指在陽光下閃着流轉的光芒。
身旁的平楚大臣一個個從少年身邊經過,不論年少年長,無一例外地向少年露出稍顯諂媚的笑容,嘴裡唸叨着:“恭喜小王爺,恭喜小王爺……”
少年置若罔聞,左手搭上身旁的玉石欄杆,眼眸如霜。
大臣們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開,心裡卻忍不住罵道:“小兔崽子,無非是託你老子的福罷了,本官在這裡上朝的時候,你還在你娘懷裡喝奶呢,橫什麼橫!”
這個被稱爲小王爺的少年,正是剛從百州回來不久的即墨晟。他臉色陰鬱的父親從外表來看,並看不出受了多嚴重的傷,只是日日坐在汐華苑,叫他代替他上朝。
於是,他無趣地來了。今天,是他上朝的第七日,年事已高的平楚國王終於宣佈立十六歲的十七王子北堂陌爲王儲,同時,宣佈平楚有了第一個異姓王。
即墨襄,他的父親,在沒有到場的情況下,被授予了驍戰王的封號,而賜予他的封地,就在雪都烈城百里之外的安裡,那是一片有着數十座中級以上富饒城市的廣袤領土。
表面看起來,這位年逾花甲的國王似乎已經老糊塗了,絲毫也沒有考慮過他一旦西歸,年輕的王位繼承人將怎樣和這位坐擁兵權、隻手遮天的異姓王相處,一百里的距離,半天之內就可以兵臨城下。
盛極必衰的道理,誰都懂得的,只是,在權力的誘惑下,沒有人捨得在攀向頂峰的中途止步。相處十五年,他從不知道他總是缺乏表情的父親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看起來無慾無求,可是每當他有所舉動,總是侵略性十足而且勢在必得。他不知道,這是他父親天性如此,還是,語姨留給他的教訓。
他收回欄杆上微涼的手掌,擡步正想走下臺階,“即墨晟!”身後傳來少年清冷的嗓音。
即墨晟回頭,金絲銀紋鑲就的黑色錦袍襯托着少年白皙如玉的臉龐,狹長的黑眸晶瑩如冰,卻閃動着簇簇如火的焰色,挺直的鼻樑下,薄脣鮮紅。他負着手站在那裡,高傲而冷魅。
“太子殿下。”即墨晟拱手,微行一禮。
“以後見我,你無需多禮。”溫熱的手掌覆上即墨晟冰涼的手背,瞬息之間,本來還五六米開外的少年已近在咫尺。
“尊卑有序,即墨晟謝殿下好意。”即墨晟退後一步,冷冷答道,心中因他不合時宜的舉動而微惱。
北堂陌收回懸在空中的手掌,看着即墨晟因低頭而顯得格外纖長濃密的睫毛,道:“十六年來,閱人無數,卻只有你,最入我眼。”
即墨晟倏然擡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怒,但很快隱得不着痕跡,他再行一禮,道:“若殿下無事,臣先行告退。”說着,轉身下了臺階揚長而去。
看着玉石鋪就的寬闊廣場上即墨晟那越行越遠的孤絕身影,北堂陌眯起烏黑的眼睛,久久沒有動。
緊皺着眉頭,即墨晟渾身緊繃,拼命壓抑着那幾乎要衝潰他理智的怒意。北堂陌,他竟敢那樣羞辱他!
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沸騰了起來,若不是他強行剋制住轉身離開,只怕,明天朝中那些大臣們就可以大做文章了。剛剛受封的異姓王繼承人和新任王儲在象徵着至高無上權威的天澤殿前大打出手,這無疑是那些整日無所事事唯恐天下不亂的政客們最樂見的一幕。
他決定明日不再上朝,雖然,身爲即墨一族下一代唯一的繼承人,這份責任他無可避免,但是,起碼現在,他不必承擔。
周遭安靜中隱隱的私語讓他擡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不覺已將繮繩勒的死緊,胯下的駿馬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此時,他正位於即墨府西側瑞安街的拐角處。
顯然,他這位堪稱平楚第一的貴公子當衆發呆很不合時宜,表現之一,就是那些帶着傾慕表情的女子已將他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完全堵塞了這條街的正常交通。見他突然擡頭,眼神冷遂,又呼啦一聲散了開去,假裝矜持地在周遭漫步觀察,心中暗暗禱告,希望這位頭上罩着貴族光環的俊美男子能對自己一見鍾情。
牆角小攤上那五彩紛呈,迎風急轉的彩紙風車吸引了即墨晟的眼光,腦中浮現出那個嬌蠻可愛的身影,眼神不知不覺柔和下來。他翻身下馬,向那小攤走去。
正好站在小攤前的一位少女看着這位渾身散發着迫人貴氣的英俊公子直直地向自己走來,激動地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另一手急急抓住身側的丫鬟,瞠圓了雙眸,就等着在他溫柔的告白中華麗暈倒了。
即墨晟面無表情地走過她身側,小攤上的攤販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尊貴的客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行禮還是介紹自己的商品,就那樣僵立在那裡,呆呆地看着即墨晟右手拿起一支風車,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左手在攤面上留下一錠銀子,轉身離開。
直到即墨晟俊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連得得的馬蹄聲都漸漸消失在耳際時,風車攤前的那位少女才合上了微張的小嘴,惱怒地跺着腳,邊抹淚邊跑開了,身邊的丫鬟揉着被她捏青的手腕,急急地跟了上去。最高興的要數那位攤販,伸手捧過那錠足有十兩的銀子,喜得眼睛發直,喃喃道:“貴族就是貴族!”
進了莊嚴厚重的即墨府大門,即墨晟臉上片刻的愉悅輕鬆立刻一掃而光,他大步走向自己的琉華院,沿路的府中僕衆已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語,站在路邊彎腰行禮,待他過去之後便自行起身,看到他手中滴溜亂轉的風車,眼中無一不是疑惑的神情,但卻無人膽敢交頭接耳。
“參見少主!”琉華院門前,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和一位十歲左右的女孩在見到即墨晟的一剎,齊齊跪地行禮。
“起來。”即墨晟淡淡道。
兩人起身,少年看到即墨晟手中的風車時,眼中疑惑不已,自少主六歲開始,他就是少主的貼身侍衛了,從未見少主周圍出現過這種東西啊,莫非,是買給雪媛的?不可能吧?
即墨晟看一眼手中的風車,有些不確定地問面前眼光灼灼的女孩:“你喜歡嗎?”
女孩點點頭,烏黑的眸中射出驚喜的光芒,幾乎就要伸出小手去拿那近在咫尺的風車了,但心中突然想起少主和自己的身份差距,十歲的女孩又硬生生的將這種衝動壓了回去。
“阿嶠,找個錦盒把它裝起來,立刻送到百州國洲南王府給小影。”即墨晟將風車遞給面前的少年簡短吩咐。
名喚阿嶠的少年頓時怔住,不是吧?爲送這個只值幾文錢,而且遍地都是的風車,他便要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的疾行幾萬裡?
“怎麼了?有問題?”即墨晟又恢復了他一貫的平靜如水,問面前微顯愣怔之色的少年。
“呃,不是,屬下只想請示少主是否有話要帶給影小姐?”阿嶠心中一邊思量着這個少主口中的小影究竟是一尊什麼樣的天神,值得少主這樣細緻牽掛,一邊爲自己剛纔的失態找了個藉口。
看着一向處事果斷的少主竟然因爲他這個藉口而認真的思索起來,阿嶠再次愣住。少時,即墨晟擡頭,道:“你告訴她,兩個月後的今天,我會去看她。”說着,轉身進了院子,只留下一高一矮兩個下屬不可思議地互相瞪着。
盞茶之後,即墨晟換了一身淡青色的雲紋箭袖來到院中,“雪媛。”
正在澆花的女孩轉過小臉,目光觸及那修長淡雅的身影時,眼中有片刻的分神,再往上,看到那張冰冷的俊臉,女孩頓時低下頭,疾步跑到即墨晟面前,正欲跪下認錯,手臂卻突然被他剛勁的手掌抓住,一陣疼痛襲來,女孩本能的一個向上翻身,一掌劈向他的臂彎,從他掌中掙脫出來,身形還未站穩,他剛勁的力道再次罩面而來,女孩抿脣,嬌小的身子貓一般彈跳起來,閃過他的直拳,同時小腿掃向他下盤。
即墨晟左手負在身後,單用右手與女孩過招。苦撐了二十幾招之後,女孩右肩被他的掌風劈中,跌出幾米遠。
抹去嘴角溢出的血絲,女孩迅疾地翻身跪下,道:“少主,屬下知道錯了。”
“錯在哪?”平靜無瀾的聲音傳來。
“在能接住少主一百招之前,屬下應該全心全意地練武,不該在別的事情上分神。”女孩垂首道。
“記住,你只剩一個半月時間,起來吧。”即墨晟道。
“是,謝少主。”女孩站起身來,肩上的疼痛讓她微微皺了下眉。
即墨晟向院門外走去,女孩忙閃身一邊讓開道路,看即墨晟從她面前走過後,她的小手剛剛按上自己負傷的肩頭,一道銀光突然襲來,她慌忙側身,卻已來不及閃開,情急之下只好伸手擋住。
強勁的力道撞得她手心痠疼不已,她攤開手掌,卻是一錠銀子,女孩不解地擡眸,看向即墨晟即將消失在院門外的頎長身影。
“府西拐角。”小影需要的是一個和她一樣,有着炙熱童心的玩伴,而不是一個只會聽從命令的木偶。即墨晟如是想着,越行越遠。
府西拐角,女孩怔怔地看着那一攤五顏六色的風車,熱淚盈上雙眸,稚嫩的小手緊緊握住手中的那錠銀子,猶如握着一顆易碎的心般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