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四日,東海杏楊,這是一座東海與京北交界處的城池,經過幾個月的掙扎,姬申的大軍終是被即墨襄徹底趕出了京北。
這幾日,姬申的情緒極度低落,即墨晟在伏虎關時,景嫣還常常給他出謀劃策,也正因爲如此,他才能在留春站住腳跟與即墨襄形成對峙之勢,皇上對此大爲嘉獎,稱他忠勇驍戰,聽其語氣,似乎不日就會將他立爲太子一般。
可自從即墨晟告病回國之後,景嫣便似突然對戰局失去了興趣,對正在進行的戰事不聞不問,如今,落得這般落魄戰敗狼狽撤退的結局,他已無可挽回地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正在房中懊惱徘徊,門外響起叩門聲。
“進來。”他煩躁道。
龍秀推門進房,擡頭便道:“表哥,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姬申皺眉看着他,道:“而今於我而言,還有什麼可算作好消息?”
龍秀道:“剛剛探得的消息,夜靈率邊防軍直奔安海郡去了,看起來即墨晟不在他要黏上即墨襄了,表哥,你看我們是否乘機奪取伏虎關,若是能攻下伏虎關,那可是大功一件。”
姬申眼光閃了閃,低眸沉思片刻,道:“伏虎關有平楚重兵把守,若是硬攻,傷亡太大,眼下我們手中可就剩東海這點兵力了,保存實力更爲重要,不能再兵行險招,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吧。壞消息是什麼?”
龍秀道:“我們派往洲南的兩萬精兵於昨日下午被五皇子擒獲了。”
“什麼!他怎麼會在洲南?”姬申幾乎跳了起來。
龍秀道:“昨日,洲南翼營在新月灣與殷羅大軍激戰,我們的人馬本想趁機抓住秋雁影,不料五皇子突率二十萬大軍出現在新月灣以北,我們的人就暴露了。”
恨到極處,姬申反而冷靜下來,徘徊幾步,回身看着龍秀,目光陰險道:“他竟然公然去援助叛賊景澹對抗盟國的討伐,你說,父皇會如何看待此事?”
龍秀眉頭微蹙,道:“宴澤牧討伐的陣勢太大,的確令人擔心,只怕皇上此刻也正在觀望。”
姬申點頭,道:“的確,但他畢竟還沒有越過我們給他劃的底線,要是現在我在盛泱就好了,可恨我現在想回而不能回,否則,定讓姬傲好看。”
龍秀道:“表哥無需多慮,姑姑在皇上身邊定然不會放鬆的。”
姬申點點頭,思緒一轉,問:“那秋雁影現在還在洲南嗎?”
龍秀道:“在,但有一件事令人起疑。自開戰以來,洲南的戰況十分慘烈,據報,秋雁影數度身陷險境,甚至與宴澤牧手下的微風交過手,也受了不輕的傷,而宴澤牧卻一直沒有親臨過戰場,如此看來,他似乎不太關心秋雁影的死活啊,這與你我推測的大相徑庭。你看,我們會不會押錯了寶?”
姬申皺着眉徘徊幾步,突然問:“宴澤牧現在人在哪裡?”
龍秀一愣,搖頭道:“這倒不知道,應該,在金輝吧。”
“我要他確切的行蹤,馬上去查。”姬申厲聲道。
龍秀領命,正待退下,一名近侍突然奔了進來,行禮道:“稟七殿下,剛收到平楚的飛鴿傳書。”
姬申拿過紙條,揮退侍衛,展開一看,眉間頓時皺出一個川字,恨聲道:“我們又上了宴澤牧的當了,這個天下第一鉅奸!”
龍秀見姬申突然惱羞成怒,大惑不解,問:“怎麼回事?”
姬申冷冷一笑,道:“他必然是識破了秀女之事是我們對他的試探,所以故意做出那番不合常理的舉動來,讓我們在猜測中將注重點放到了秋雁影身上,而他自己,卻在這段時間悄悄研究着幽篁門,剛收到的消息,就在昨日,我們守在幽篁門外的人看到大批殷羅高手在宴澤牧的率領下直奔再生谷去了。”
龍秀一驚,道:“眼下,李滎可是在再生谷啊。”
姬申恨道:“誰說不是呢?現在我們派人過去已經來不及了,看起來,宴澤牧和幽篁門中人必有一番惡戰,你馬上飛鴿傳書給再生谷外我們蹲守的人,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魚,若不能,一定要盯住李滎,看他最終落在了誰的手裡,我們也好有個目標。”
龍秀領命,姬申又叮囑道:“記住,吩咐他們一定要隱秘行事,此時,我還不想與宴澤牧撕破臉皮。”
龍秀應聲:“知道了。”正待出門,又是一名侍衛急慌慌地跑來,還未開口,姬申剛剛展開的濃眉一皺,不耐煩道:“要是壞消息就不必報了,馬上給我滾出去!”
侍衛一愣。
姬申轉眸看他,眸光如冰,道:“還不滾!”
侍衛這才戰戰兢兢行了一禮,道:“稟……稟殿下,不是壞消息,是是,軍中大夫剛剛診出皇妃有喜了。”
這次輪到姬申一愣,已經走到門側的龍秀也停住腳步回過身來。
愣怔中,姬申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微笑,道:“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我要馬上送皇妃回盛泱安胎去。”
幽篁門再生谷,風閣後面的小河旁,夜。
月光如水,清清涼涼地照在河畔之人的身上,映射出一層冷色的光暈,遠遠看去,似輕輕一抖,便能拂落一地的霜。
簫聲如歌,仍是那曲耳熟能詳的《西江月》。
滄月站在月光下,靜靜地看着河畔之人的背影,眸中,有淚如星。
曲子吹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吹簫之人身體微微一傾,一手撐在身側的大青石上,臉微垂,一線血色噴射而出。
滄月心一緊,身形一晃便來到那人身側,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焦急道:“谷主,你……”說到一半,淚流了下來,她能說什麼?自從他帶着李滎回來後,身體狀況便一落千丈,原先,五六天才會吐一次血,後來,漸漸縮短爲三四天,一兩天,而今,幾乎天天要吐兩次血,李嘲風對此束手無策,又實在不願坐在谷中眼睜睜看他一年之限的日日逼近,便和玉霄漓一起出去尋找古書上所畫那種能解血毒的動物去了,只剩她一人日日陪在他身邊忍受內心的煎熬。
玉霄寒側過臉來,雪白的膚色似乎比天上的那彎月更明澈,雙眸依然清亮,雙脣因染了血跡而殷紅,在他如月皎潔的臉上顯得那般怵目驚心。
他將手臂從滄月手中輕輕抽出,從懷中拿出手巾,拭淨了脣上的血跡,纔再次擡起頭,看着滄月,柔聲道:“滄月,不要哭,我已經知道,人傷心的時候纔會流淚,不是累的時候。”
滄月擡手拭着臉上的淚痕,卻如何也拭不淨,只好轉過身去。
耳畔又傳來隆隆的巨響,那是谷外巨陣被攻破的聲音,自從月前谷外來了那一羣人後,這種巨響每隔幾天便會響一次,而陣堂堂主凌安幾乎是日夜不休地研究和設置新陣法,只爲了阻擋谷外那位同樣精通奇形八卦的術士。
玉霄寒傾耳細聽了一會,問:“滄月,谷中的人都散出去了嗎?”
滄月勉強忍住淚,轉過身道:“都已經轉移出去了,現在就剩下你我、李滎還有風閣一些不願轉移的門衆。”
玉霄寒垂下眸,纖長的睫毛像兩片蝶翼一般,襯着雪白的臉色顯得尤其烏黑,他輕輕撫摸着手中的玉簫,又伸手觸摸着身側平滑大青石上那細細的刻痕,半晌不語。
滄月知他又在想念秋雁影,可,因爲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卻在生命即將到達盡頭之時,竭力地將秋雁影推給即墨晟。
一直想問他,何苦來?爲何不好好把握這有限的時間,和自己喜歡的人守在一起?爲何偏要將她遠遠推開後,再這樣日夜地思念她?
可她問不出口,一看到他日漸孱弱的樣子,一想到終有一天,或許他睡去了就永不會再醒來,她就心如刀絞,在如此劇痛下,旁的一切都顯得不重要了。
正黯然神傷,玉霄寒卻突然擡起臉來,道:“滄月,我想出谷一趟。”
滄月一驚,谷外虎狼環伺,以前的他或可來去自如,可如今的他,此時出去,與自殺有何區別?
當即急道:“谷主,你要做什麼,讓我代你去做?”
玉霄寒輕輕搖頭,月光下,絲滑的長髮綢緞般在他肩後飄動,他道:“外面那麼多人,你不會涅影,沒辦法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將李滎送出去。”
滄月瞠眸,道:“谷主,依你如今的身體狀況,如何還能施展涅影?不要這樣,我們另外想辦法好不好?你要將李滎送到何處,你告訴我,我一定爲你做到。”
玉霄寒想了想,可能覺得自己也沒有把握保證一路不會出事,遂點頭道:“我想將他送到即墨晟那裡,他該會爲了雁影而保護李滎。”
滄月怔了怔,道:“好,等霄漓回來,我和他一起護送李滎,你放心。”
玉霄寒神情稍安,又問:“哥哥他何時回來?”
滄月道:“七日後應該能到。”
玉霄寒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如風道:“滄月,其實,我一直想,若是能在活着的時候看到你與哥哥成親,該多好。”
滄月的眸中再次洶涌起淚光,微微側臉道:“我知道。”頓了頓,補充道:“這次他回來,我們,會成親。”
“真的?”玉霄寒突然擡頭,雙眸湛亮。
滄月含淚看着他難得的喜悅之色,心道:罷了,能博得他這一刻歡喜,做任何事都是值得。
她鄭重點頭,道:“真的,我知道,霄漓他喜歡我很久了,我不該,辜負了他。”說着,淚卻不自覺地滑了下來,她急急擡袖拭去。
玉霄寒點頭道:“嗯,哥哥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滄月擡眸看着他,忍了半天,終究忍不住問:“谷主,你還有……哪些未竟的心願?”話語中的悲慼,令她自己聽了都忍不住要落淚。
玉霄寒卻渾然不覺,反而垂眸仔細地思量起來,半晌,似有了結果,擡頭看着滄月道:“滄月,可不可以爲我做兩件事?”
滄月點頭,抑着悲傷,道:“多少件都可以。”
玉霄寒認真道:“只要兩件就好了。第一,若是我死後,你再見到雁影,請不要告訴她我的死訊,就說,我過得很好。第二,你可不可以設法給我找一些貝殼來,上次在海島,雁影給我編了一串風鈴,好漂亮,可惜我走時來不及拿,後來去看時,都被燒燬了。我也想爲她編一串風鈴,待她和即墨晟大婚時,你代我送給她,好不好?”
滄月怔了半晌,方纔點頭道:“好……”一開口,才覺察自己的聲音顫抖得有多厲害,她終是忍不住,站起身流着淚疾步跑開。
玉霄寒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風閣那邊,收回目光看着身側的青石,玉般的手指輕輕流連過那清淺的刻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回想起那時與小影同在橫翠池畔共度的花一般的美好歲月,他仰起頭,閉上眼睛,默默地想,若是來世,他能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若他還能再遇到雁影,他,一定不會再放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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