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宴澤牧傷於鐵霰之下,不知死活,殷羅大軍軍心渙散,連連敗退,十月末,聯軍收復盛泱,洲南王景澹以駙馬之尊召集四方兵馬對殷羅大軍展開全面反攻,立誓要在年底之前將侵略者徹底驅逐出百州的領土。
十一月初,左丘玄與即墨涵遵照即墨晟的指示,從盛泱撤軍。
任何人都想不到,平楚與百州這場歷時四年,損耗人力財力無數的戰爭,最終,卻是以這樣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十一月中旬,平楚已被冰雪覆蓋。
小影裹着輕暖的銀色貂裘,獨自在紅梅似火的即墨府後院緩緩漫步。
雪片花瓣般靜靜地落着,綿軟的積雪在她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卻只是讓這空無一人的後院顯得更加靜謐而已。
走了片刻之後,她停下了腳步,仰起頭,迎着飛雪看向灰濛的天空,閉上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
即墨涵回來了,正在琉華園書房向即墨晟彙報百州的情況。
宴澤牧受傷了,敗退了,景澹作爲百州收復山河抵禦外敵的中流砥柱,被衆人擁戴追隨,正以無與倫比的信念和氣勢實現着他復國的抱負,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和平,很快就會到來。
然她心中卻還是深深地悲涼,有一種無法排解的傷感,讓她執拗地認爲,這一刻來的太晚,太晚了。
燒燬的房屋可以重新建造,荒蕪的田園可以重新耕耘,但,死去的人呢?
再回不來,再見不到了。
她甚至可以想見,待到一切都平定下來,景澹獨自一人走在洲南王府的庭院裡,想起曾經歡聚一堂的家人時,心中會是如何的疲憊和悲傷。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
一切都發生的那樣突然,卻又結束得那般緩慢,有時,她甚至擔心,這好不容易等來的平靜生活,會不會又於哪個瞬間,再次發生晴天霹靂般地逆轉呢?
但願不會,只因,她已無法承受了,過去這十幾載的坎坷掙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如果再來一次,她絕對會崩潰,會滅亡。
心中有些顫抖,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冰冷的花香沁入胸肺,讓她的意識清醒了一些。應該不會,有即墨晟在身邊,她心安。
擡眸看看,不知不覺竟已走到後院的偏遠角落來了,她攏了攏袖子,轉身想回前院去,眼角卻人影一閃,她急忙回頭去看,卻見風雪朦朧的院子那頭似乎有人匆匆走過。
心中頓時感到奇怪,即墨府的僕傭很少,這最最偏僻的後院又沒有人住,緣何會有人出現在這裡?
看那人似乎去的遠了,小影順着冰雪覆蓋的小道繞到對面,低眸看看地面,雪地上果真只有一個人來回的腳印,她擡頭看向腳印通往的一座看起來很久都沒有人住的小院落,頓了一頓之後,擡步向那邊走去。
門鎖着,她從門縫中向院內張望,院中昏暗而頹敗,看不出有什麼值得人來的地方,但這更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莫非,即墨晟還有什麼秘密的事情瞞着她不成?
她繞着牆走,找到一棵傍着牆生長的梅樹,並沿着它翻進院中。
院中的雪層看起來比外面厚很多,其實,下面都是枯敗的荒草,踩在上面特別的響。順着從門口延伸進來的腳印,小影走到一處虛掩的房門前,裡面點着燈,卻看不見人。
小影伸手輕推開門,邁入房中,轉頭一看,頓時大驚。
牀上,微風斜眸看過來,看到小影時,脣角泛起一絲微笑,坐了起來。
小影后退一步,靠在門框上,強抑着想要奪門而逃的慾望,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微風伸手捋了捋肩側的長髮,道:“不必緊張,拜你的情人所賜,現在的我,和你一樣,廢人一個。”
小影反應着他的話,他的意思是,他被即墨晟廢了武功,囚禁在這裡?
小影戒備地觀察着他,問:“他把你關在這裡做什麼?”
微風雙手一攤,道:“我怎麼知道?大概,他覺得殺我不太合適,放了我,又不太甘心吧。”
小影想想,或許他真的失了武功,否則,這樣一座小小的院子,怎麼能困得住他?
念至此,心中殺意頓現,這不正好嗎?簡直是上天送給她的機會。
“嘿,我們來做筆交易如何?”正謀算着,那邊微風突然道。
小影擡眸,面無表情道:“我想不出,現在的你還有什麼我感興趣的籌碼。”
微風笑了,笑得詭秘莫測,道:“不要得意得太早,你以爲,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就是穩固的了麼?你知不知道,即墨晟,正面臨着致命的危險。”
小影心頭一顫,脫口就想問個究竟,但立刻又意識到,他或許只是在唬她而已,遂放鬆了表情,淡淡“哦”了一聲。
微風見狀,也無所謂道:“看起來,你對他的死活不是很在意嘛,算我打錯了算盤,你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小影心中一怒,隨即又平淡下來,看了他一眼,轉身出門。
如果即墨晟真的有事,她直接去問他就好了,何必與他這個階下囚做交易?
回到前院,卻被告知即墨晟已經進宮去了,往日不覺得有什麼,但今日小影卻突然發現,好像每隔一天,即墨晟就會在宮中呆到很晚纔會回來。
爲什麼?
稱病退朝的北堂陌和他之間,是不是有什麼約定?微風所說的危險,除了來自北堂陌,還能來自哪裡呢?
她眸光一冷,轉身向汐華園走去。
半個時辰後,她提着一個食盒,趁朱嶠不注意,悄悄向後院走去。
偏僻的院子裡,小影將食盒往桌上一放,看着對面的微風,道:“談談吧。”
微風笑了,似乎早就料到她會迴轉。
“你能說服即墨晟與我結拜成異性兄弟麼?”微風問。
小影一愣,隨即明白,如今的他已經是窮途末路,他急需要找一個保護傘,在平楚,論地位,自然是北堂陌最高,但論起最能給人安全感的,還要數即墨晟,起碼,他沒有北堂陌那般不可預測。
小影心中冷嗤:你也配!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這要看你說的一切值不值得我這麼做了。”
微風睨着她,似笑非笑,道:“北堂陌容不下你,你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會讓即墨晟有安穩日子過,你知道爲什麼嗎?”
小影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卻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酒杯,仔細看着,淡笑道:“這酒中,沒有毒吧?”
小影拿過他的酒杯,一口飲盡,往桌上一放,道:“好吧,我承認,我很感興趣。”
微風笑得好不得意,道:“我喜歡你的爽快。”
小影盯着他,眸中已經開始不耐煩。
微風收斂了笑容,道:“因爲他愛着即墨晟。”
“什麼?!”小影瞠圓雙眸,難掩震驚地僵在當場。
微風喝了一杯酒,斜眸睨着她道:“怎麼?想不通?”
“怎……怎麼可能?他是男人!”小影艱難道。
“誰說男人就不能愛上男人,否則,斷袖之癖一詞,又從何而來呢?”微風反問。
小影收回目光,極力壓抑胸中翻涌的莫名情緒,少時,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難道不想聽聽我的建議嗎?”微風揚首喚住急於離去的她。
小影回眸看他。
“我有辦法幫你走出目前的困境,不過,你需要先答應我的條件。”
小影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會考慮。”言訖,拉開門出去。
回到前院,朱嶠正找她找的發瘋,小影推說剛剛去心芳亭那邊轉了一圈,見即墨晟還未回來,便回了自己的汐華園。
來到房中,她怔怔地在窗邊坐了片刻,當腹中隱隱傳來一絲劇痛時她纔回過神來,起身到櫥櫃中翻出藥箱,拿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服下,握着瓷瓶站在櫥櫃旁發起呆來。
亥時,她來到琉華園,即墨晟已經回來,正和池蓮棹在書房不知說着什麼,見她過來,池蓮棹很很識趣地出去了。
即墨晟站起來拉過她,伸手撣去她肩頭的雪沫,關切地問:“已經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小影仰頭看着他,他柔和的眼神背後,全是疲憊。
她低下眸,道:“我殺了微風。”她在酒中放了慢性毒藥,此刻,微風應該已經毒發身亡。
“我知道了,沒關係。”即墨晟拉着她在放着小几的長榻上坐下,將她的雙手握在手心溫暖。
她垂着小臉,心中百轉千回,卻始終問不出口。
“怎麼了?有心事?”即墨晟見她似乎有話要說,遂問。
小影搖頭,擡眸看着他,道:“晟哥哥,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了。”
即墨晟笑,伸手捧住她的臉,道:“現在對我來說,已是最幸福的時刻了,何談辛苦?”
小影看着他,不語。
即墨晟輕輕擁住她,道:“不要擔心,只要有你在,我做什麼都不會覺得辛苦,倒是你,可能很快要開始辛苦起來了。”
小影不解,問:“什麼?”
即墨晟笑道:“我想把我們的婚期定下來,成親要準備很多東西,最近,我可能會比較忙,所以,我決定將這一攤子事都交給你來辦,也省得你整天對我喊無聊啊無聊。”
小影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有些爲難道:“可是,我一點都不懂,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即墨晟道:“我會讓曲總管從安裡過來幫你,放心吧。”
小影果真開始忙碌起來,即墨晟說,要將禮堂和新房都設在雪都烈城的即墨府,即墨府已經好久沒有承辦過喜事,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雖然心中還藏着一絲陰影,但親自和曲九等人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小影還是一天天的開心起來,幸福就在前方,觸手可及,人生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看到命運對她綻開的善意笑容。
十二月中旬,通過近一個月的努力,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小影和即墨晟商量過後,將婚期定在明年的年初八,在此之前,兩人準備先好好地度過第一個團圓的除夕。
十二月二十,即墨晟從宮中回來,面色很差,招來朱嶠,問:“池蓮棹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十二月到明年一月是絳蕊雪蓮盛開的季節,爲了等候鬼醫嘲風,池蓮棹早在二十幾天前就去了聖女山蹲守了。
朱嶠答道:“還沒有消息。”
即墨晟顯得有些煩躁,今日他入宮,想勸說北堂陌重新臨朝,可北堂陌卻回答他說:“如果我還朝,我會繼續攻打百州。”
即墨晟震驚,北堂陌又道:“或者,你讓秋雁影來陪我一個月,我想看看,她究竟有何特別。”
……
即墨晟震怒萬分卻又無可奈何,他不能傷他,傷他就等於傷自己,他還不能惹怒他,如果他自殘,自己會承受相等的痛苦,而他和小影的婚期已近,他不能讓她擔心。
唯今之計,他只希望,在北堂陌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事情之前,池蓮棹能等到鬼醫嘲風,希望,鬼醫嘲風有辦法能解除北堂陌給他下的這種藥。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珍惜過自己的命,只因,他貪戀小影在身邊的這種幸福,他想和她廝守一生,很想很想。
十二月二十五,小影一生也不會忘記這個日子,這是即墨晟的生日,但這個日子之所以讓她刻骨銘心,卻不僅僅因爲是他的生日。
這日凌晨,不知是什麼時辰,也許,剛過丑時,即墨晟醒了,他總是醒這麼早,從小到大的習慣,很難改的。
小影還睡着,頭枕在他的右臂上,他本想輕輕抽出手臂,又怕吵醒了她,從側面看着她恬靜的睡顏,心房被幸福和甜蜜漲滿,他乾脆重新躺下,從身後輕輕擁住她,閉上雙眼。
他這輕輕一擁,小影倒醒了,意識回籠後,感覺到身後他溫暖的胸懷,她伸手按上環抱着她腰的他的手背,輕聲問道:“晟哥哥,什麼時辰了?”
“還早呢。”即墨晟臉頰在她馨香的秀髮中蹭了蹭,靠在她的肩側。
小影看着帳外那依然亮着的宮燈,昏黃的光芒在黑暗的包圍下,顯得那般脆弱和無助。
“晟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下午能早點回來嗎?”她問。
“怎麼?安排了什麼節目嗎?”他的聲音難得慵懶,說話間,熱氣直往她脖頸裡鑽,她怕癢地瑟縮着,道:“我想親自下廚做飯給你吃。”
即墨晟怔了怔,將她擁得更緊一些,道:“好。不過,我還想討個禮物。”
“什麼禮物?”小影本想扭頭看他,無奈他擁得太緊,她動不了。
即墨晟支起身子,輕輕翻過她,看着她仍有些惺忪可愛的表情,伸手緩緩撫上她細嫩的臉頰,注視着她黑亮的雙眸,認真道:“小影,有時,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幸福的一天。我一直都覺得,除了傷害和遙不可及的距離,我沒有給過你什麼,也許,這一生,就要與你這樣眼睜睜地錯過了。這種認知是這樣的根深蒂固,以至於,最近這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是在夢中一般,小影,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在我身邊的是你,要和我一起共度生辰,共度除夕的是你,馬上要成爲我新娘的也是你。”
小影知道他一直生活在歉疚和寂寞中,他孤獨了很久,親耳聽到他這番肺腑之言,她忍不住鼻子發酸雙眸含淚,伸手按住他捧着自己臉頰的手,輕聲道:“是我,晟哥哥,這不是夢。”
即墨晟無聲地笑了,俯下身將臉埋在她的脖頸處,嘆息一般道:“從小到大,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禮物,今天,是我有過的最開心的一個生辰。”
小影展臂抱住他,道:“不,今後,會更好。”
聞言,即墨晟側過臉,在她的頰邊輕吻,小影笑着輕輕推開他,呢喃道:“好癢。”
即墨晟按住她的手,近近地看着她,呼吸相聞的距離中,空氣漸漸炙熱起來,他的脣落下的時候,她閉上了雙眼。
溫柔而又毫無保留的纏綿,加深了夜的迷濛。她在他火熱的擁抱中急促地喘息、低吟,愉悅伴隨着無法控制地輕顫海浪般向她襲來,那一刻,她好像聽見了窗外紅梅盛開的聲音,小手緊攀着他的肩,她扭頭向帳外看去,卻只模糊地意識到,宮燈,好像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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