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燥冷的風迎面猛吹過來。幾場秋霜後已經泛黃的草,被吹得緊緊地貼伏在山坡上。風勢稍弱一點,草便趁勢弓起來,不及變直就被一股更強烈的風壓倒。每一棵草都搖晃着,發出唰唰的響聲。很快,草中蘊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綠色在這唰唰聲中迅速消退。風愈發嘯得尖厲了,乾枯了的草終於被攔腰扯斷,打着旋兒飛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遠的地方飛去。大半天來順着山脊爬的盡是立陡的山路。現在,頂着風頭人已很難邁開步子,就算人能走動也沒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馱腳漢沒有鞭子,他們不是騎手。

蓄着長頭髮的漢子說:“歇下來吧。”

“歇。”光頭的漢子應了一聲。

把馱子卸下來,圍成一個齊膝頭高的小圈子。光頭漢子的狐皮帽不時給風颳下來,戴上,又被刮下來。他乾脆把帽子掖進懷裡,一根根木棍被使勁楔進地裡,用石頭釘緊了,再把馬繮繩穿過棍頭的小鐵環,繫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馬,牲口也圍着馱子圈成一個大點的圓圈。這時,他才覺得頭皮叫風吹得難忍,便狠狠地皺了幾下頭皮,口中喃喃地念着佛語。

長頭髮漢子頭戴一頂帽檐耷拉着的藍布棉帽,帽耳拉下來,緊緊地扣在下巴上。光頭漢子從他微微抖動的鬍鬚看出他暗暗地爲自己的帽子得意,爲自己的頭髮得意,而且還有話沒有說出口:“唏!和尚。”

長髮漢子鬍鬚停止了抖動,說:“燒火吧。”

“燒火?”和尚哼了一聲,“這風不光會叫你把鬍子燒了,山燒起來怕連人也要像牛肉一樣燒……”他趕緊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話已有大半溜出了口。聽着尖厲的風聲,心裡不禁有些發毛。

長髮漢子卻一點兒也不計較這個:“那我先把你燒熟吃了。”

“阿彌陀佛,造孽。”

“啊!造孽。”長髮漢子嘲諷着啊了一聲,又惡聲惡氣地重複了一聲:“造孽。”

馬匹慌亂了一陣,這時已經安靜下來了。兩人都把頭縮進皮袍襟裡,一盤腿,靠着馱子蜷成了一團。已經被牲口圈減弱了的風勢,讓馱子圈一擋,變得更微弱了。滿天飛旋的枯草敗葉便降落在這平靜的圈子中。皮袍裡更是沒有一點聲響。沉默。沉默就是對嚴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爭。

天空灰濛濛的。風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來四處揮灑。整個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猶如岩石巋然不動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靈,正要生氣勃發地嘶鳴。這時,要是有鷹能飛上天空,就可以看到,這些青色、白色、紅色的馬圍成的圓圈在蕭索的氛圍中猶如一個怒放的花環。但看不見人,兩個馱腳漢這時只是兩塊石頭,兩塊不會風化的石頭。

風已經把空曠的大山裡一人一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調一掃而光。那些自覺很是美妙的詩句不覺間都消失了。年輕的郵遞員緊挽着馬繮吃力地往前走。

第一次出來跑這條郵路,不想卻遇上了這樣的“好天氣”。可不像在公路上騎着摩托神氣地噠噠噠馳來馳去。這條路,來去五天,全靠馬馱人背,通到一個僻遠的十幾戶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聞膩了,還是看着老郵遞員僵手僵腳的樣子有些不忍,他爭取到了這趟遠郵。現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後悔。也許還和這一向似通非通地讀了幾本惠特曼之類的書有些關係。

想到這裡,腳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輕人覺得必須這樣。必須有這風才更能顯出自己的氣度與膽量。遇到一個小小的巖洞他也沒有停下來,卻艱難地弓着背、挽着繮向山頂爬去。

山脊漸漸開闊,觸目處盡是隨風狂蕩的草浪。風吹得十分猛烈,無遮無攔地橫掃過來,發出餓狼似的嗥叫(只是一個比方罷了,他並沒有聽到過狼叫),他又感到驚慌了。步子邁得越來越艱難。漸漸,他心裡便只想着一點,越邁不開步子越是想到這一點:停下不得。無論如何不能停下,老郵遞員講過。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來,將會是這樣一幅畫面:幹縮的嘴脣間露出緊咬的牙齒,叫人遠遠望見還以爲是在嬉笑,實際上卻是凍死了。那笑好慘,還不如哭。想到這裡小夥子可憐巴巴地要流出眼淚來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樣子,姑娘會掩口一笑:“嘻……男子漢。”當然,眼下不會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來了,但人還要往前走。馬低下頭,在還很新鮮的雜沓的腳印上嗅着,扇動幾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種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聳起。他手緊緊拉住一綹馬鬃,把頭靠在馬脖子上艱難地走着。山脊漸漸升高,變陡,變闊,風更瘋狂地迎面撲來,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風直往口裡鼻裡灌,噎得他喘不過氣,嘴脣已經龜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紅的血塊。他便乾脆轉到馬屁股後躲過風勢,揪住馬尾,讓馬拽着往坡上走。

漸漸,接近了山頂。

年輕的郵遞員情緒又變得高昂了。想到風,想到馬,想到自己。手裡還揪着馬尾,覺得馬匹身上那力量,那堅韌或許還有說不出的什麼正通過十指、掌心進入自己的軀體。而這個軀體便可以無所顧忌地投入這總有風暴的大山。“真他媽的是匹好馬!”他哼了一句,詩句應該粗魯一點,才與這情景般配,他想。翻過山頂,下山道就輕鬆多了,他又想。

眼下這樣的山頂,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頂寬約裡許,長度在目力可及的範圍內無止境地延伸,只有無邊的草浪在無規則地狂蕩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喪地跌坐在地上。馬也頹然臥倒在地,口裡冒着白沫。路還很長。這時他才明白拽着馬尾上坡是一個錯誤,一個不可以用寫檢查來彌補的錯誤。頂着風頭,馱着郵件,又拽着一個男子漢攀那麼久的山坡,馬因而耗盡了氣力。這就意味着,他將像老郵遞員說過的那樣木然地嬉笑,而感覺不到明天太陽的溫暖。天哪!一個男子漢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馬尾上而不是馬繮上。連最好動感情的姑娘也不會灑一滴淚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漢。”

馱子歪斜在馬背上。馬褡口已經給風扯開,幾頁報紙的邊和半截信封急劇地拍打着,就要給風拔出來,卷向天空。手指凍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繫好了馬褡口。他把掛在腰帶上的風鏡解下來,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個嚇人的死字在心裡對自己說出來,他反而變得鎮靜了。往前挪挪身子,緊緊抱着馬脖子,馬嘶啞地咴咴了兩聲,年輕人覺得淚水就要流出來,但他不要這樣,便仰臉朝天望去。頭頂,灰色的穹隆似乎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開一點,露出一隻耳朵。這時風的尖嘯聲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勁的呼呼聲,橫掠過耳邊,聽不出有一點間隙。“更大了。”他輕輕地碰碰長頭髮漢子。

“像是……”

“雪要下來。”

“好像是。”長髮漢子探出頭來,眯縫着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來得這麼早。”

“沒想到。”長頭髮漢子應了一聲,接着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和尚又皺着眉頭說:“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連這個還看不出來?”

“在山上過一夜就是了。”長頭髮漢子看着和尚那生氣的樣子,這才認真地問,“泥炭有嗎?”

“有。”

“柴呢?”

“也有。”

長頭髮漢子整了整腰間的打火鐮。火石、火絨都有。他站起來,把馱子圈內積起的枯草一齊攬到懷中。

和尚口裡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長髮漢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頭又縮進了皮袍襟裡。他已經快要在羊皮袍那帶着腥羶味的溫暖中睡着了,卻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說後邊有人馬。”

“你看見了?”

“我覺得……”

“覺得……覺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郵遞員去我們寨子,該是今天。難怪我覺得。”

“哼!那老頭可比你強多了。”

“哦,善有善報。這老頭可不像別的工作同志。”

“善報?像別的工作同志他就不會來鑽這大山。”

“也是。”和尚悶悶地說,吸了一撮鼻菸。善有善報,這是他遵奉的唯一信條。很難說這是信仰堅定,或是他的認識就僅止於此。想到自己的一生,長髮漢子的一生,都與這信條相悖逆。但他寧可以爲那許多跌宕的經歷是一場夢魘,如虛幻,如過眼的雲煙。只有死纔是真實的,才通往寧靜,通往平安。

“命。”和尚尋思了一陣,又吐出了一個字。

“命?”

“像天一樣,這麼大的風也把他怎麼不了。”

“空的你都怎麼樣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還在反詰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喪。

“死也不容易。”一句話點到兩人的傷心處。

“唉!”長髮漢子嘆道。

“唉……”和尚嘆道。

插在馬鬃裡的手掌感到馬頸上的肌腱漸漸繃緊。馬又低低地咴兒咴兒兩聲,一揚脖子,搖晃一下便站了起來,瞅了主人一眼,親暱地扇動一下寬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裡莫名地發出“啊!啊”的叫聲,抓住馬繮走在了馬前面。風把棉大衣的下襬高高揚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臉上現出一股兇狠的神情。他相信,張開的大衣下襬是他矯健的雙翼,而自己則變成了一隻禿鷲,一隻精靈,不!是一隻無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風雪瀰漫的天空。雙翼搏擊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誠的馬匹,遮蔽着那輛綠色的摩托車,遮蔽着自己心中關於姑娘們的那點溫柔,遮蔽着急欲啜飲生活的年輕的自己。

……往前走。走。還默唸着一些不知怎麼冒上來的句子。從魚形的巴門諾克出來,這山背多像是一條大魚背啊!走。從……呵,這真是有男子漢氣勢的詩句。這些斷續的詩句都匯聚向心中那個主題:走。心是多麼廣闊!那些郵件也一件件棲息在心中。太陽穴上像是有一隻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塗了,不然怎麼想到胸口是鴿窠,郵件帶着哨音飛舞而去。

馬又一次腿一軟,趴下了。

他把郵包從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來。一個星期來國家、省、州三級的日報,寥寥的幾封信件,並不會有這三四十斤的重量。馬褡裡盡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貨,全是老郵遞員給寨子上的人捎帶的。老郵遞員本不願再麻煩別人,但他自告奮勇地捎帶上了。這也使他有點暗暗後悔。

他把郵件背好,丟下馬鞍,馬終於又站了起來。

尖利的耳鳴刺得太陽穴陣陣劇痛。天空也一陣一陣發黑,許多飛舞狂蕩的星星就在其中囂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沒有了思想,只是機械地往前移動着雙腿。當風停下時,他也隨之頹然倒地了。

細細密密的雪花灑落下來。馬也隨之沉重地臥倒了。

飢渴燒灼着他。他大張着口,讓嘴脣、舌尖沾上點那涼絲絲的雪花。氣喘得平順一點了,他掏出僅剩的兩個冷饅頭。大咬了一口,囫圇嚥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嚥的同時,似在尋思什麼。他蹭到馬頭邊,把饅頭掰碎了,塞進牲口嘴裡。吃了饅頭,牲口似乎長了些氣力,便舔食着已堆積起來的雪。小夥子嘴邊不禁浮起一絲微笑。馬的眼睛裡慢慢浮上一層亮光,愈來愈亮。他把凍僵的手捂在馬鼻孔上,讓它呼出的氣息溫暖一下,盯着馬眼。而馬一眨大眼,幾滴淚水便唰唰地滾落下來。小夥子嘴角那絲溫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來。剛纔那個瘋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細密的雪聲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來了。這個神秘的世界就將這樣叫人倒下。在無邊的柔和,無邊空曠的雪野中——他並不怕提到這個字眼——死去。不過他相信馬會有力量站起來,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邊的草。他脫下大衣,蓋在郵件上。再把馬繮纏在手腕上,繫緊。一旦馬站起來,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認得路,老馬識途。任它把自己的身體拖爛、拖光,只要手還在馬繮上……

雪下了好一陣了。

長髮漢子探出頭來。雪更大了,簡直是在成團成塊地往下掉。攬在懷裡的乾草讓雪浸溼了許多,他趕緊把剩下的幾把塞進衣襟裡,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裡罵了一句什麼。

“什麼?”他問。

和尚伸出頭來,並不看他:“我聞着了。”

“老圓菇。”長髮漢子解嘲似的罵了一句。這是四清運動時從幹部口裡撿來的。人家本來罵的是老頑固,讓他這不通漢話的一念就念成了這樣。又這樣念着去問別人這句話的意思。人家當然是照着字音給他講了,他還暗暗佩服那幹部真會說話,打了這麼好的比方。油膩的皮袍上轉動着這麼個光頭,嘖嘖!不活脫脫就是一朵鮮蘑菇。

和尚沒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聲才站了起來,把雪地蹬打幹淨一塊。之後,便把皮袍下襬提起遮住那地方。長髮漢子在下面把乾草堆好,放上火絨,再蓋上一點乾草,正要打火,和尚卻突然扭過身去。幾團雪花立即落到乾草上化掉了。

“站好!騷和尚。”

“馬叫。”

“鬼叫!”

“是不是郵遞員……”

“也許,”長髮漢子說,“燒燃火再說。”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鐮,這時一聲長長的悽慘的馬嘶聲撕開厚重的雪幕傳來。“快!”不及收拾柴草,兩人翻上馬背,一夾腿,馳入了濃厚的雪幕裡。

雪下着。

年輕的郵遞員覺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麼柔媚,又那麼冷酷。簡直就是那種美麗而又驕傲無情的姑娘。他覺得有些悲哀,合上雙眼,自己感覺肢體正進入麻木狀態。這樣麻木到極端就是永恆?這個永恆可不怎麼樣,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離。

牲口掙扎了幾下,又站了起來。低低地咴兒咴兒兩聲,看到主人毫無動靜,用鼻子蹭蹭主人冰冷的臉……一股溫熱,主人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熱。是馬,砰砰響的摩托車也這樣熱,陽光在反光鏡上一閃,一閃。也許,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郵件用大衣蓋好了,而馬,紅得像火的馬也烤不熱我了,我的身體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檢查檢查這四肢吧,紅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們的肌肉和神經……”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馬卻在空中飛騰起來,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樣展開,在嘶鳴。像一道閃電,把灰色的天空撕開,而溫暖的雨滴閃閃爍爍……馬昂首淒厲地嘶鳴起來……哦,那個快活的綠衣天使,騎紅馬的快樂的小夥子,也要把腿舉起來,騰上天空,變爲翅膀,而腿卻不在身上了……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會再站起來了,便移動幾步,用高大的身軀遮擋風雪。他隱約感到臉上沒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飛旋如鴿羣,囂叫着,隨即,嗡的一聲,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變得不真實了,連人也有些不真實。更別說那些死呀活呀,純粹變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勁把身子往前探着,雙腳擂鼓般地磕着馬肚子,但馬在積雪中還是不能快起來,而自己頭上反而升起了縷縷汗氣。給人一種非常滑稽的感覺。

和尚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打馬!打!”

“別嚎得像只餓狼。”長髮漢子冷冷地說道。他心裡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個死字。自己也怕過,他因此鄙視過自己,更鄙視和尚。哦,這風,這雪……雪花在無休止地沉沉墜落。沒有聲音:人聲,馬嘶聲甚至風聲。沒有聲音反而顯得實在一點。沒有什麼痕跡反而顯得真實一點,反正有點什麼痕跡也會很快被抹去。

“別害怕。”長髮漢子安慰和尚說。

和尚又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點點頭。

和尚不禁想起了許多,都圍繞着那個他不敢說出來的字眼。不知是因爲迷信還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極大極密,視野所及只是一個帳篷大小的圓圈,一盞燈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個小小的罩子,一步不離地跟着他們移動着。好多年前兩人看過一場電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場就有一個光罩子罩着,也像現在一樣大小。和尚那時就覺得十分神秘。一聲不響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嘆了一聲:“命啊。”

邊看電影邊喝酒已經半醉的長髮漢子卻說:“燈。”

“命!”和尚正言厲色地說。

進入眼前的東西也顯得不很真實。

一匹紅馬在紛飛的雪花中靜靜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軀遮蔽着主人,一動也不動。漫天的雪花就在他們周圍飛舞,無聲息地悄悄墜落。馬身上以及馬身子沒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積起了雪。

兩人在馬背上呆了一陣,才“啊”了一聲滾身下馬。

一絲笑容還僵在小夥子臉上,不知他最後想到了什麼。和尚禁不住顫抖了一下:“死了?”

“屁!”長髮漢子一腔焦躁終於發泄出來了,“你才該死。”他從懷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裡,扯開小夥子的衣服,噴在小夥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來。和尚趕緊把兩條腿上的積雪扒拉掉,塞進自己懷裡。

小夥子胸膛終於泛起了一片潮紅,長髮漢子把耳朵貼上他的左胸聆聽着。和尚則從他笑容裡也聽出了心臟咚咚的跳動聲,竟然忘記了祈誦佛語,一點亮光在睫毛下閃動幾次,一閉眼淚水便滾了下來。

長髮漢子擡起頭來,尋視着,看見後邊雪裡還有一團東西:“媽的,我說那老頭不在嘛……”走過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郵包。“玩命!媽的,玩命……”長髮漢子看着那衣服單薄的小夥子,鼻腔裡陣陣發酸,但嘴上罵得更厲害了,“幾張紙打什麼緊,我們什麼都不懂,報紙也不懂!”罵着,火氣倒真的上來了,“全寨子哪個認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夥子裹好。

那紅馬又長長地嘶鳴起來,連簾幕似的下垂着的雪都顫抖了一下。

長髮漢子從背上把還昏迷着的小夥子放了下來,“我嗓子要燃了。”邊說便抓了一大團雪塞進口中。和尚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長髮漢子扶抱着小夥子的手握成了拳頭,揮舞着:“燒火,燒!”和尚愣了一下,趕緊趴下身去。但剛纔堆起的柴草全給雪浸溼了,只得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

長髮漢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灑在草上。碰碰火鐮,沒碰上。手已經凍得發木,寒氣正在侵入臟腑,一身汗水馬上就要在身上結成冰塊。一急,再打一下,鐮口鐵撞在白石塊上飛濺出一串火星,酒轟一下燃了起來。“啊!”他禁不住發出了快樂的叫喊,聽起來又好似一直強忍着而未發出的**。“好酒,一點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燒光了。草只是烤乾了,並未點燃。搖搖酒瓶,空了。和尚誦佛語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他又哆哆嗦嗦地從郵包裡抽出一張報紙:“試試這個。”長髮漢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夥子身邊坐了下來。和尚知道這意思:“你連這個小夥子都不如。”而以後,這事又會讓他恥笑一輩子。當然,這首先得他們不被凍死,纔有完完整整的一輩子。和尚團起報紙,放在草堆上。但火鐮下濺出的那丁點兒火星根本無濟於事,報紙太厚,和尚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紅馬慢慢地靠過來,低低地咴兒咴兒兩聲,便在昏迷的主人身邊躺下了。長髮漢子把自己的皮袍脫下來,給小夥子裹上,讓他斜倚着溫暖的馬腹躺好。自己則穿上那又輕又薄的大衣,靠在郵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過來,把小夥子的雙腿攬進自己懷裡。他知道,得聽天由命了。這一來,臉上恐怖緊張的神情反倒漸漸消失,代之以一種深沉的平靜。

“我說……”和尚猶猶豫豫地說。

“嗯?”

在和尚聽來,長髮漢子這一“嗯”裡,潛藏着那麼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氣,自己心裡也就好受一點兒。“我說。”他想要說出那個正在向他們逼近的東西,“我們倆是幾次遇到這個了……”但他還是不敢說出來。

“這個?這個什麼?”

“死。”他閉着雙眼,深深的一口氣從胸中提起來,提起來,一使勁,才衝開了雙脣:“死。”吐出這個字,他感到輕鬆,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長髮漢子冷笑了一下,隨即又深深地沉默了。過了好久才說:“三次。”而雪仍在紛紛揚揚地無聲地墜落。天黑下來,看不見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冰冷的聲音,猶如一羣不吉祥的黑鴉在頭頂盤旋,帶來厄運與死亡,告訴命運的不可抗拒與試圖抗拒者的必然命運。

長髮漢子把小夥子的頭抱在胸口上,緩緩地開了口:“不是今天,我還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樣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還討厭你不守規矩,罵你。”

“罵是應該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溫暖的感覺又從逝去的某個年代隱秘地復甦了。

“像夢一樣,唉!”

“夢一樣。”和尚思緒還在一個遙遠的年代。口裡只是發出一點回音。

在兩人的感覺裡,那種面臨死亡的不真實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頭。兩人重新成爲故事裡的人物。

剛解放,人們便傳說兩個年輕和尚死了。不準唸經,廟被封掉,老喇嘛燒了廟宇連自己也燒了。他倆跑了出來。許多和尚也大多跑出來了。他倆就這樣趕馱幫,唸經,守着和尚的規矩。給寨裡馱去茶鹽、布匹,其他零碎東西則由郵遞員捎去。而人們卻仍然傳說那兩個年輕和尚死了。

說到這裡,長髮漢子不禁輕輕地笑了。

“後來,六八年……”和尚提示說,“我也和那女人乾乾淨淨地斷了。”他又急忙表白似的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慚地一笑。

那時,在傳說裡他們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隊破除迷信,叫他們上山打獵。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還在可憐地轉着。放他們是不敢的,就讓它死得快一點,使它少受點罪。一棍敲下去,沒敲中,再敲。天哪,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於是,人們又傳說他倆跳崖悽悽慘慘地死了,死得冤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變得十分坦白。

“打這以後,殺戒、酒戒都開了。頭髮也長了。”

和尚變得無所畏懼了。半跪起身子把剛纔團皺的報紙抻平,小心地裝進馬褡裡。之後,兩人便沉默了。

橫躺在地上的馬不時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擋住眼眶裡掉落的雪花。長髮漢子耷拉下眼皮便沒有再擡起來。和尚呆呆地和馬對視着,從馬眼裡看到那灰濛濛的天空,看到無情飛舞的雪花。

背靠在溫暖的馬腹上,頭在長髮漢子懷裡,腳在和尚懷裡,小夥子漸漸暖和過來了……腳,扎着許多細細密密的小針,這些針閃閃爍爍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夥子動了一動。

“咦?活了。”小夥子發出了一聲細微的**。

和尚悲切地說:“不如就死的好。”

“廢話!他就一定要死?”

小夥子吸進幾口冰冷的空氣,漸漸清醒過來。白鴿羣又馱着他回來了,然後又倏然飛散,剩下飄飄灑灑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麼多蜂在腿上蜇着。長髮漢子搖搖他:“嗯?”

“冷……”小夥子囁嚅道。

“唉,沒火,你還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說。

“……火。火……”小夥子明白了,口齒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說完,便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吃力地指指衣袋。長髮漢子從中掏出一個打火機。但那堆草又讓雪浸得潮溼了,打了幾次火都沒有點着。和尚又開始大聲唸佛。小夥子強撐着靠上來,拔出打火機下邊的塞子,掏出浸滿汽油的棉花,又讓長髮漢子從自己褲袋裡掏出紙菸,撕下煙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撳打火機,一串藍色的火星歡悅地噴射出來。棉花團一下變成了一團淡藍的火苗,火苗爬上香菸盒,厚厚的紙張變紅,變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哧哧地響了一陣。終於,一片紅光升上三個人欣喜的臉膛。和尚趕緊放上小柴塊,小柴塊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塊,又壓上草煤。長頭髮漢子讓小夥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來。三個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開始吃東西,吃飽了,仍然又吃下了許多東西。然後,便靜聽着雪花讓火苗舔化的哧哧聲。

“怎麼老頭子沒來?”

“我想來一趟。”

“爲什麼?”

“我想寫詩。”

“什麼是詩?”長髮漢子問。

“溼了沒有?”和尚故作聰明地問。

“……”

“溼,沒想到死吧?”長髮漢子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問。

“沒有。但後來也知道了。”小夥子平靜地說。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讀着一首深沉的、雄偉的詩篇,他相信自己也許會變成一個壯歌的惠特曼。

“怕嗎?”

和尚趕緊插了進來:“怕人家還用大衣蓋那些報紙?”

“怕也沒用了,也就不怕。”小夥子淡淡地一笑。

“你爲什麼那樣?”

“那樣死得也有價值了。”

“價值?”他們就像沒聽到過詩一樣,也沒有聽到過這個東西。

“就是。”小夥子覺得很難解釋,詩裡總是很少解釋什麼,他嚥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個人了。”對他們他不得不解釋。

“哦。”

“那我們死了也像個人了。”和尚沉思着說。

“那兩次可不算,不值得。”長髮漢子說。

“守戒也不算?”難道過去那些日子就只換來三個字——不值得?和尚心裡有些不甘。

“不算。”長髮漢子回答得斬釘截鐵。

“什麼?”小夥子聽不明白。

“沒有什麼。”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沒有什麼。”長髮漢子說。

沒有什麼。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帶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轟轟地燃燒。火苗應着人心跳的節律伸縮着,火光時明時暗。三張沉思的臉龐時而顯得深奧莫測,時而顯得更強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無邊際的夜色。

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爺爺放了下來,臉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順着她細綹的毛髮淋漓而下,女野人張開雙臂,想替爺爺遮住雨水。

——《野人》

一個聽來的故事,卻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不滅的暗影。

敏感而纖弱的男孩**,時常因野人的故事而夢魘。

竹巴村生活着一個孤獨的女野人,

她特別喜歡親近爺爺。

而作爲村裡最出色的獵人,

爺爺不得不受村人之託,殺死女野人。

當善良的女野人倒下,

泥石流伴隨着大自然的怒氣洶涌而至。

而誰也不會知道女野人內心的秘密。

傳說中獵人臨終時必然發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種叫喊,

這是人類寬恕自己罪孽的一種獨特的方式。

任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