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二十八:人生若只如初見

五軍都督府。

一早,薛先、陳時、張溫、葉升等都督們聚起一道吃早飯。

相較於軍機處,他們絲毫不見輕鬆。

九邊百萬大軍要合併,要清查,要裁減,要征伐兵役……

又有遼東鎮、薊州鎮及宣鎮大軍分三路大軍揮師北上,力爭一戰平定喀爾喀四部……

他們身爲執掌全局的最高軍事府衙掌權人,身上的擔子如泰山之重!

還不到三年光景,幾人兩鬢都已霜白。

但是每個人,雖常叫苦連天,又都樂在其中。

大丈夫,原就該掌天下權!

這樣的日子,是他們過去做夢都沒敢想過的。

算算時日,他們多已經數月未回過家了。

但今日一早,幾人碰面時卻都說起了家事……

臨江侯陳時笑道:“沒成想,昨兒宮裡比外朝還熱鬧。老薛,你們都聽說了罷?”

薛先性子沉穩,只笑了笑,未開口,景川侯張溫卻嗤笑道:“開國一脈也是想瞎了心了,這個時候跑到宮裡去張揚,以爲皇后娘娘年輕就好糊弄,憑她們幾句話就偏向開國一脈……不知天高地厚!”

荊寧侯葉升呵呵笑道:“極是!想當初皇上對開國那十家可不薄,德林號裡都帶着他們,皇家錢莊還帶着他們,結果呢?除了山東那位謝鯨勉強還算入眼,其餘沒一個能上臺面的。

這些年都道開國一脈衰敗是咱們元平功臣打壓所致,如今能看出來了罷?他們衰敗是有道理的!

尤其是那牛繼宗,真真要笑死人!皇上待其何其優隆,以二等伯之位,執掌豐臺大營,這是甚麼樣的提攜?

結果臨到事前,只敢保持中立之姿。

去歲豐臺大營、西山銳健營大清洗,他落了個賦閒的下場,也沒臉求情……

其實我恍惚聽說,牛繼宗連中立都沒做到,暗地裡早被那邊給收買了過去,嘿!”

永定侯張權笑道:“巧了,說起牛繼宗,我昨兒才收到他承上來的軍機摺子……”

陳時忙問道:“哦?他想做甚麼,可是要官?”

張權笑道:“差不離兒,不過不是在大燕,想去漢藩。不僅是牛繼宗,柳芳、蔣子寧、戚建輝等人也都上了摺子,也都要去漢藩。看來,這些個私下裡也是通了氣的。”

陳時聞言,皺起眉頭緩緩道:“我看此事要慎重些,到時候別說是咱們元平功臣容不下他們,打壓他們出海逃命。好似我等結黨一般……”

薛先搖頭道:“不必理會這些有的沒的,這二三年來,五軍都督府處置的最多的,還不是元平功臣?發往秦藩、漢藩的罪軍,九成都是元平舊部。既然他們想去漢藩,那就讓他們去。皇上最看重開海大業,秦藩、漢藩的土著加起來也有好幾百萬人,他們過去,也算是好事。不過,明白告訴他們,對付漢藩那些連鐵器都沒幾個的土著,用不着火器。”

張權笑道:“大都督莫非擔憂他們會造反?就憑他們?”

薛先搖頭道:“五軍都督府要做的,就是徹底杜絕丁點軍頭擁兵自重的機會。眼下開國一脈沒甚麼出彩的人物,可誰能保證,他們代代平庸?果真出了個了不得的,漢藩又多是鋼鐵,土地肥沃遼闊,極好的立足根基,不可不防。所以,無論漢藩還是秦藩,除了德林軍,餘者各部皆如大燕一般,禁絕火器。”

葉升提醒道:“大都督,秦藩、漢藩野獸極多,虎豹狼羣隨處可見,水缸粗細的大蛇也不乏少見,若無火器,單憑刀劍,對付起來很吃力……”

薛先皺眉道:“刀劍不成還有強弩,德林號專收虎豹狼皮,蛇膽更是走俏貨,開國一脈去了估計也不樂意挖礦種地,先去打獵罷。若是那麼些披甲人,連禽獸草蟲都對付不了,乾脆就埋在那拉倒。”頓了頓看着一大早牛肉配燒酒的陳時,提醒道:“老陳,酒還是要少吃些,上月太醫與你診脈都叮囑過你肝火旺盛,脾胃失常……”

張溫笑着附和道:“大都督說的在理,老陳,如今你分掌的那一攤子事不輕鬆,你可別早早偷懶倒下去。果真撒手去了,我們可真接不過來!”

“放屁!老子的身體不知道有多好……”

話雖如此,陳時還是“嘖”了聲,讓人將燒酒拿走,嘿了聲笑道:“這日子雖又苦又累,差事還盡是得罪人的,放從前躲都躲不及,可如今卻覺着活到現下才過出些滋味來。不用擔心功高蓋主,因爲誰也蓋不過。又不用擔心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封國都封了,養老的地兒也預備好了,嘿!

罷了,聽你們的,好生保養保養,多活幾年才合算!”

他們這一批元勳是要被打造成君臣典範的,爲後世之君做好榜樣。

明白這一點,只要他們不自己作死,就不用擔心遭受清算……

因爲與萬世之基業相比,他們這些個老朽,着實談不上威脅。

畢竟賈薔比他們年輕太多太多……

薛先見之都笑了笑,道:“那是因爲遇到了明主。天賜聖君降世,是黎庶的福分,何嘗不是我等的福分?如今連痘苗都出來了,愈發佐證了聖君之說。這花毒哪年不死個幾萬人?只此一事,就功德無量。你們家裡也都給娘娘捐苗錢了?”

陳時等紛紛笑道:“如此功德盛事,豈有不捐之理?”

薛先道:“便是一家一萬兩,咱們這些人家加起來,也捐不了多少。新苗要接種天下,花費必然極大。這十數萬兩加一起,也不過杯水車薪。這樣……回頭給宮裡上個摺子,就說軍中種痘,及軍屬種痘,所費嚼用皆由軍中自理。”

五軍都督府之所以能捏住大燕百萬大軍的命脈,就在於手握軍資的分配大權。

聽薛先這樣一說,餘者皆道好,張權卻遲疑道:“各處用錢的地方早就定好了,着實沒有能減的地方。餘留的那一部分,也是爲北征做備用的。這一戰順當也則罷了,一旦有些坎坷,拖到了落雪時候,那輜重糧草的耗費,要數倍於當下……不可不防啊。”

薛先擺手道:“就這樣罷,內務府在山東那邊發現了特大金礦,到年下,朝廷也就不缺金銀了。”

見張權還想說甚麼,薛先語重心長勸道:“爲了省銀子,皇上是一切能從簡就從簡,登基大典都簡略那麼些。宮裡沒添人,連皇城都捨不得多住,過兩天就要搬去西苑,省些嚼用……艱難到這個地步,皇后娘娘也只讓一家奉上一萬兩,不準多捐。

天家寬仁至此,做臣子的再不多想着分憂,何以言忠?

哪個有意見,將這話說給他聽,聽罷仍有牢騷話,也就不必再多說甚麼了。

不知忠孝者,禽獸不如,直接發配漢藩去挖坑罷。”

……

神京西城,嘉會坊。

華亭會館。

華亭自古便是東南極富之地,民富,則文昌。

因而又是歷朝科舉繁盛之地。

中試的人多了,當地鉅富們便在京城號了一座會館,專供在京的華亭士子們聚飲會談之用。

除了華亭會館外,京城中還有名聲更盛的江西會館,湖廣會館等。

皆是鄉黨雲集,臧否朝政之所在。

大概是從景初末年,士林中突然流行起結社來。

或三五人,或十來個,多者則有數十人……

他們相聚一起,如魏晉風流名士一般,談古論今,以諷朝政。

批評謾罵的越是辛辣尖銳,名聲愈顯。

到了隆安、宣德二朝,朝政愈發詭秘波盪,尤其是新法實施後,士林中怨聲載道,又進一步滋養了學社的壯大。

各類學社遍佈江南文華之地,如雲間幾社、香山同社、浙西聞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歷亭席社、雲簪社、吳門羽朋社、吳門匡社等等。

就連賈薔奉太皇太后、皇太后並且攜寧王南巡時,都在封疆的舉薦下,見了幾個學社魁首,並且對其關乎民生社稷的諫言給予誇讚。

也許因爲如此,此類學社愈發茁壯發展,甚至蔓延至北地京城。

華亭會館,便是華亭應社在京城的落腳地。

昨夜一場詩會持續到深夜,今日早上大多數士子都未起來,仍在熟睡中。

唯有魁首張瑜並資深社員莫史、左齊、趙彥起身,於膳堂碰在一起。

大燕那麼多學社,彼此間也有競爭攀比之意。

一場酒宴詩會下來,作爲學社社魁,張瑜要負責將所作詩詞都讓人筆錄謄抄,並最終刊印出來。

這還不算完,去歲禮部設一新報,名爲《文道》。

接受天下文人投遞文稿,擇其優者,錄入《文道》刊印天下,以興教化。

儘管各類學社無不將朝廷罵若糞坑,可是對於《文道》,卻又趨之若鶩。

無他,圖名爾!

以當下信息的傳播速度,除卻極少數大才天下的名士才子外,絕大多數士子的名聲,一生也難出府縣之地。

可若是能登上《文道》,那麼必然能一朝成名天下知。

無論古今還是未來,只要有名,餘者如財、勢甚至官位,都不會是難事。

而且,還能大大弘揚學社之名。

因此張瑜等怎會放棄這等好事?

只是,好詩難得啊……

將昨夜新得的幾十首詩詞反覆看了幾遍,不由紛紛搖頭。

勉強拿出一首來,只見詩曰:

花開鶯去日,石爛水清時。不憚山川阻,空勞風雨隨。

車中呼小字,桑下問柔荑。一別無楊柳,臨流應賦詩。

張瑜與莫史、左齊、趙彥等觀之,都覺着還是不錯。

不過細讀之,左齊搖頭道:“此詩算得佳作,可褒貶之意太過含蓄,不夠辛辣。傳揚出去,難免爲其他學社所奚笑。不如這樣,將嚴子義昨晚那首……”

“嘶!”

其餘幾人聞言紛紛倒吸一口涼氣,張瑜皺眉道:“子義那首,原是吃酒吃多了後,胡亂落筆,連韻都不對仗,算不得佳作……”

左齊笑道:“何須在意對韻與否?就憑他這首直白之作,根本不用上《文道》,只要送出去見了光,必然會引來莫大轟動!”

趙彥遲疑道:“太過直白了些……且子義是嚴家子弟,嚴家雖無顯宦,但州府正官多達十餘人。若是傳出去此作,一旦朝廷震怒,恐怕……”

左齊哈哈笑道:“那位欺嬸盜嫂,連太后都敢染指的昏君,昨兒不是還說,不以言獲罪麼?我就不信,他今兒就敢自打耳光,連一首詩都容不得。再說,果真計較起來,就說此詩寫的是隆安朝、宣德朝,不就完了?”

張瑜等聞言,面色舒緩下來,眼睛漸漸明亮,莫史同張瑜道:“愧首,不如由你將此詩謄抄出來,快些的話,趕得上這期的《文道》。即便上不去,也必然會名動天下!”

“好!”

……

“好!”

“好好好!”

“好一個醒世言!!”

武英殿內,呂嘉拿着禮部呈送上來與李肅過目的文卷,看到那首《醒世言》後怒極反笑,見林如海並李肅自外入內,便大聲誦道:“奸佞妄言亂聖聽,君庸臣潰妖孽行。忠臣良將徒無奈,待到霹靂震九重。”

誦罷,同李肅道:“伯遜,如今你還覺着,任由此輩在士林中日日痛罵朝廷,是廣開言路否?我等成了奸佞妄言也則罷了,可這羣無君無父的畜生,連君父也敢毀謗!!君庸臣潰妖孽行……好膽!”

不怪呂嘉失態震怒,昨兒賈薔纔在登基大典上論述其功,要爲他平反,不想今日就有人寫詩將他說成是“奸佞妄言”和“妖孽”,這讓代入感極深的呂嘉,焉能不怒?

李肅看了眼呂嘉搖動的卷宗,心裡不悅。

他不在,呂嘉跑到他公房中亂翻几案,着實失禮。

呂嘉外表忠厚,內心卻是圓滑之人,看出李肅的神情後,他壓下怒火解釋道:“老夫來尋伯遜有事,伯遜不在,正巧禮部的人來送《文道》卷宗,只是臉色十分古怪惶恐,老夫問了兩句後,得聞竟有這樣一首反詩,這才翻看過目了遍。伯遜,此等反詩若不嚴查,朝廷威嚴何在?國朝法紀何在?天家尊嚴何在?”

李肅沉聲道:“呂相之言,僕知矣。此事待查明詳實後,必然法辦。呂相來此,可是有事?”

呂嘉道:“也是一類事……這二三年來,背後不斷毀謗辱罵老夫者,老夫雖從未與他們計較,但對那些十分惡毒者,都摘記了下來。如今伯遜你主持此案,老夫將卷宗送來,你斟酌處置便是。”

李肅臉色又肅穆幾分,深深看了眼呂嘉後,目光落在公案上,那三大卷卷宗上,緩緩頷首。

呂嘉笑呵呵的同林如海道:“彼輩無知猖獗,二年前皇上爲了天下安寧,都不得不忍他們幾分,老夫自然更不好發作,以免亂了大局。如今天下安寧,朝廷卻不用再受這份窩囊氣,也該好好清算清算了。”

林如海微微頷首,道:“是該清理一番了……”

呂嘉聞言愈發大喜,告辭離去。

等他走後,李肅目光仍在那三大卷卷宗上,語氣沉重道:“元輔,果真要在士林中大興牢獄?若如此,天下震動吶。”

任何時代,任何國度,在文人階層動刀,尤其是大規模動刀,都是捅破天的大事。

林如海思量稍許後,緩緩道:“伯遜,你且依國法而動。不過這些人,乃至背後牽扯的家族,多半是不會見血的。”

李肅聞言頓了頓後,恍然領悟道:“是要全部發配秦藩、漢藩……是了,兩處藩國苦力去了不少,武勳、將士也去了不少,讀書人卻極少去。那邊極缺讀書人……原來如此。”

林如海道:“開海大業,乃是本朝立國之本。不過,也是因爲這些人太過放肆。讓他們去秦藩、漢藩吃些苦頭後,未必不能用之。若能建得功業,壞事也會變成好事。伯遜,不必揹負太多包袱,放手去辦就是。”

李肅聞言,重重點頭應下,目光中不再夾有擔憂和動搖……

……

坤寧宮,偏殿。

一早,黛玉接見了永城侯府、臨江侯府、景川侯府、荊寧侯府、永定侯府等王侯誥命,並收苗銀共十八萬六千餘兩。

等送走諸命婦時,業已近午時。

又和尹子瑜一道,親自過問了昨日起安濟局接種痘苗的情況。

至午時三刻,方暫得喘息空隙,讓御膳房送了飯。

等候了一早上的寶釵,這才引着寶琴前來見面。

黛玉正拿筷子用飯,初聞二寶前來,也未當回事。

雖然寶釵因有身子的緣故未參與此間事中,但三春姊妹、湘雲等都有幫忙,時常穿梭於宮中。

在西苑時,姊妹們來見也不必通秉。

不過等黛玉聽到寶琴嬌羞的請安兼請罪時,擡頭一看,怔了怔後,才留意到寶琴今日居然將頭挽起,從姑娘頭,改成了婦人頭……

一時間,嘴裡香甜的飯菜都不好嚥了。

緩緩吞下後,覷着寶釵冷笑道:“真是好勾當!我和子瑜姐姐並姊妹們在這沒黑沒白的操持辛勞着,你們倒幹成了好事!”

饒是知道黛玉嘴舌尖銳,心腸軟善,此刻發難只是爲了排揎怨氣,並無惡意,可寶釵如此要體面之人,仍難免羞臊的滿面通紅,幾難自持。

這話傳出去,倒像是薛家故意在算計,送女到賈薔牀上一般……

寶琴這會兒也羞紅了臉,不過她乖覺得多,上前幾步走到黛玉跟前,乖巧跪下磕頭道:“皇后姐姐,我知道錯了……”

黛玉見之氣笑,正如寶釵所料,雖嘴上兇,可心裡早就默認了寶琴進門兒,只是一時不忿罷,這會兒見她下跪磕頭,沒好氣道:“少與我來灌迷魂湯!你這小蹄子,如今倒是得償所願了。行了,自去歇着罷。我和你子瑜姐姐她們忙了一早,着實沒功夫再理會你這些事,便宜你了……對了,且先在延禧宮和你姐姐同住罷,去了西苑再另分院子。”

寶琴起身,笑嘻嘻的應下,卻不急着走,道:“我留下來幫姐姐做事!”

寶琴本就絕色,尤其是一張臉上,幾乎看不出甚麼瑕疵來,便是女子都會覺着其顏色秀美。

昨夜經雨露滋潤後,愈發顯得嬌豔俏麗。

黛玉看她一眼後,心中輕嘆一聲,隨即卻不再多言,低頭用飯。

化家爲天下後,賈薔身份愈貴,身邊自然少不了絕色。

如今他身邊的女人,多與他一邊兒大,小也小不了多少。

有些甚至比他還大幾歲……

眼下自然不顯的甚麼,可十年後,這些女人還能侍寢的,就很少了。

到那時,大燕愈發強盛,甚至會達到前無古人遠邁秦皇漢武的地步,到那時,賈薔又會到甚麼樣的尊崇地位?

女人,自然更不會少。

也不知那時,他會不會變心……

莫名,黛玉想起賈薔寫的那闕詞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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