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終

水溶坐在高高的金鑾寶殿上, 他又習慣性地開始走神。

他是攝政王,而小皇帝還是個奶娃娃。

等熬到坐在皇帝寶座上的小皇帝越來越大了,他也就到了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然後, 他就又想起了賈芸。

那天以後的事情, 對於水溶來說, 是最痛苦的記憶。然而, 他情願一遍一遍地回憶着, 彷佛當痛苦到了一個程度,便能壓制住每個日日夜夜的孤單和空虛。

那些事情,有的是他自己親身經歷的, 有的是在別人敘述下,他斷斷續續拼湊出來的。

那天, 他代替賈芸接了聖旨, 來到皇宮, 本擬求皇帝放過賈芸,料想皇帝再無不允之理。然而, 當年的廢太子、如今的皇帝卻扔給他一封密信,劈頭說道:“你知道嗎?你枕邊的得意人,和我的皇貴妃有私情。”

告密的人是金釧兒的丈夫。於是,昔年的一段舊事被拖拽出來。

水溶便知道,皇帝打算翻臉不認人了。

但他那時還是鎮定的, 他說:“縱便如此, 皇貴妃也只是爲了聖上的大業着想, 才命賈芸男扮女裝進宮, 商議大事。賈芸那時年紀尚幼, 何況,他只好男風, 不好女色。”

皇帝又說:“他昔年看中榮國府中一個小丫鬟,便色迷智昏,要聘了那丫鬟做正頭娘子。你還說他不好女色?”

水溶想起這事兒,心便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難受,他猶自辯道:“不可能。秦淮河上的名妓翠翠,都未近得了他身。何況,”他擡起頭來,“這件舊事,聖上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皇帝不慌不忙道:“朕爲一國之君,隱忍一時,也是爲了國家大業。他雖是汝的枕邊人,卻不知輕重,和人合謀將汝的正牌王妃拐了去,汝又何必爲了這等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人說話!”

水溶道:“聖上可知情之所鍾?”

皇帝笑了:“一派胡言!你我都是何等樣人,你卻和我談什麼情之所鍾!我卻看看,你能爲他做到何種地步!”從此便囚水溶在宮中,被關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那段時間,水溶度日如年。他一直想着賈芸可曾醒來,自己不在府中太妃又會如何處置他,程子瑜可會爲賈芸說話。他在幽閉的暗房裡,用指甲在牆壁上花上一道道痕跡,藉此數着日子。一日過去了,兩日過去了,三日、四日……

水溶是一個月後被放出來的。

來迎接他的那個人,便是賈芸。他盔甲在身,手中大刀猶自滴着血,騎在馬上,背後無數兵士舉着“清君側、誅佞臣”的大旗。——他從來不知道,賈芸花拳繡腿的騎射之術,最後居然在這種時刻派上了用場。

賈芸竟和程子瑜、馮紫英、衛若蘭等人合謀,將君臨天下不過一年的皇帝給推下了寶座,逼着他寫了傳位於賈妃之子的詔書。詔書的日期,簽在數月之後,賈妃誕下皇子之時。

說是清君側,但是最後被誅滅的,當然是皇帝。

沒有人同情皇帝,他上臺後的一年時間裡,真個是天怒人怨。他的死,是咎由自取。然而——

“你可曾想過,若她生的是公主,你該如何?”水溶曾問。

賈芸奇怪地反問水溶:“偷龍轉鳳、狸貓換太子,這不是戲文裡你們皇家常用的伎倆嗎?”

——原來這個人,他根本就不相信皇權天授。

——原來這個人,他其實沒有什麼敬畏之心。

——怪不得他敢於以下犯上,他口口聲聲稱“奴才”、“臣下”,其實在他心中,他們是一樣的人。

——這樣甚好。

皇帝的死,被秘不發喪,以微服南巡爲名,掩蓋了幾個月。

但這件事情沒完。

當賈妃誕下皇子之後,水溶最不能容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賈妃,不,現在該叫太后,竟打算和賈芸重續前緣!

“你說怎麼辦?她以爲她自己是趙姬,你是呂不韋嗎?你只不過我身邊一個可有可無的牀~伴而已!她這個時候看重你,不過是想借助你來害我!這是對我公然的挑釁!”人贓俱獲的時候,水溶拍着桌子叫道。

賈芸猶豫了半天,哀求似的望着他:“能不能留她一命?”

水溶冷笑道:“去母留子!她太不知死活,若想我饒了她,斷無可能!”

那天晚上賈芸故技重施,曲意逢迎,百般挑逗勾引,要他抱他,卻把水溶的真火給撩出來了,他狠狠將賈芸踹下牀去。

——其實只不過太后身邊的宮女送來一封書信罷了,但是書信的內容,卻使得他怒火中燒。

賜死賈太后的時候,他要求賈芸站在一邊看。

賈太后哭得悽慘,叫道:“你本是追隨我而來,你說過爲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你說過哪怕我玩弄你的感情,你也飲之若怡!你反悔了!你說話不算話!你不是男人!”

他惡狠狠盯住賈芸看:“那些話,你當真說過?”

賈芸在外室端坐着,看着內帳之中不斷掙扎要衝出來的人影,終於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過:“我認爲,一個真正的男人,對於年少無知時所承諾的誓言,應該有毀諾的勇氣。”

內帳中的人影終於放棄了反抗。

——那一刻他曾經覺得頗爲快意。

——但是那或許就是賈芸和自己離心的開始。

又或者,是賈薔的死?

那日又有個密探向自己報告,說相公堂子裡有個叫薔薇的小倌,自言曾和賈芸很熟,每天向客人描述當年情事的細節,博人眼球。水溶氣不過,便特地去那相公堂子裡,拜訪了他一回,第二天便聽聞密探報告,說那個叫薔薇的小倌自己把自己吊死在樑上。

水溶頗有些心虛,便命密探留意賈芸的動靜。果然聽密探說,賈芸不知道從何處得到消息,偷偷地去給那小倌收屍,還爲他買了薄薄一塊墓地,墓碑上刻的字是:“摯兄賈薔之墓。——弟賈芸謹立。”

水溶幾乎氣暈了,找到賈芸,兩個人大吵一架。終於賈芸說:“皇室中人,便是一直這麼草菅人命嗎?從前你說我會後悔。我現在承認你說的對。”

水溶一怔,呆呆問道:“你說什麼?”

“我後悔了。”

水溶大怒,將他撲倒在地,瘋狂地親他、咬他、打他。

然而賈芸卻疲憊地說:“我們分開吧。”

於是水溶命人將賈芸徹底圈禁起來。驕傲如他,從未辯解些什麼。他從來不會告訴賈芸,他最後還是心軟,放了元春一條生路,正牌的賈太后只是被他囚禁了起來,並未賜死;他也不會告訴賈芸,和賈薔閒聊時候,他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說。

但是他從未料到,賈芸也和他一般驕傲。賈芸從來沒有告訴他,在他不在的時候,太妃常常跑到他的房子裡,冷嘲熱諷。

太妃說:“你這個人,爲什麼不去死?”

太妃說:“那年你被我兒玩壞了,病歪歪躺在牀上,我當日怎麼就沒不顧程子瑜的阻攔,去殺了你?”

太妃說:“你就是個禍害!若不是你,我兒不會不顧性命跳入洪水中,若不是你,那麼多無辜的人不會慘死,若不是你,我現在早就抱上了孫子,王爺早就妻妾成羣!”

太妃說:“王爺早晚會後悔的!到時候我看你該如何收場!你知道不知道,王爺又開始重新相看王妃了!”

賈芸把這些話都默默記在心上。到了晚間,哄得水溶高興的時候,他突然說,他一個人被鎖在院子裡太悶了,想聽聽戲。

水溶當時有心挽回他們的感情,自然應了。

戲子的名單是賈芸自己挑的,他還用筆刪刪減減,又添了兩個人。這些瑣事,以他王爺身邊紅人的身份,管事的自然不會向水溶報告。

是以水溶並不知道,那班戲子中,有個人叫琪官,又有個特邀過來串戲的公子,叫柳湘蓮。他更不知道,這兩個人都是賈寶玉的好朋友,而柳湘蓮,是昔年拂雲叟的得意弟子,飛檐走壁,無所不能。

賈芸對他們說:“帶我走。”

於是某一個深夜,水溶身爲攝政王,被困在宮中批改堆積如山的奏章。而賈芸,就這樣莫名其妙不見了。

他們曾歡好的牀上,賈芸留了一封信。在信中,賈芸告訴他,賈家的賈探春和薛家的薛寶釵兩人都到了適婚年齡,兩人見識心性,堪爲王爺臂助。賈芸建議他娶她們中的其中一個爲妻。

那封信自然被水溶撕個粉碎。

他也曾雷霆大發要求官府緝拿,但再也沒有賈芸的蹤影。就連琪官和柳湘蓮兩個人,從此也隱姓埋名,再也看不到蹤影了,據說,柳湘蓮在逃亡之前,還帶走了一個叫尤三姐的絕色女子。水溶深深懷疑,這也是賈芸的建議。

然後,又一年過去了。

水溶習慣性地坐在金鑾殿上出神。

“稟皇上,金陵發現一塊奇怪的石碑。據那刻碑的人說,這塊碑是一個名叫賈芸的公子命他刻的。”那官員一邊說,一邊看了水溶一眼,說是稟報皇上,但是任誰都知道,真正的主事者是誰。

水溶一下子從回憶中驚醒,他激動地站起來:“那塊碑呢?現在何處?”

那官員說:“刻碑人和石碑都在殿外。”

水溶手一揮:“統統宣進來!”

水溶先問那刻碑人:“賈芸呢?他在哪裡?”

那刻碑人道:“賈公子看了刻好的碑,很是滿意,付過錢後,還未取走石碑,整個人就在小的面前化作一道白光,再也看不見了。小的因怕人嘲笑,從未敢和旁人提起。”

水溶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記得很清楚,前不久,被他囚禁的元春也是一道白光,就此消失的。

“那石碑呢?”

石碑很快被呈了上來。

水溶睜大眼睛,只見上面寫着幾行字:

“他在這個世界叫賈芸。

他來過,努力過,失落過,然後,他走了。

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他,真的愛過。”

水溶很快就泣不成聲,他就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落下兩行淚來。

“皇叔。”坐在皇帝寶座上的奶娃娃已經學會了說話。

奶娃娃怯生生扯着水溶的衣角:“皇叔你莫哭,你還有我。”

水溶愣住了。

水溶終於恢復了尊貴精明的攝政王本色。

他威嚴的目光掃過殿下諸臣,諸臣噤若寒蟬。

他傲慢地笑笑,突然站起身來,來到小皇帝面前,又端正地跪了下去:“臣,水溶,懇請皇上降旨,將原榮國公之後賈家賈氏探春、原紫薇舍人之後薛家薛氏寶釵指給臣,臣願許二女正妃、側妃之位。”

沒有人知道水溶爲什麼突然在這時候請求皇帝指婚,就連水溶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他是真的聽取了賈芸的勸諫。

又或許,他是真的寂寞了。

無情最是帝王家,多少情種埋骨處。又有誰真正分得清楚,道得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