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密謀

到了除夕那天,諸事齊備。先是賈母等有誥命在身者都按照品級穿了朝服,進宮朝賀。行禮領宴後歸來,便徑直向宗祠奔來。

原來賈家慣例,除夕正乃辭舊迎新之時,是必然要祭過宗祠的。連賈敬這等一心向道的人,都巴巴從城外道觀中趕回,主持祭祀大禮。

賈氏宗祠位於寧府西邊的另一個園子,賈芸自降臨以來,還是第一次入內,不免各處細細留意觀看,一邊慢慢翻出本尊從前祭祀的記憶來。

只見宗祠黑油柵欄中,是五間房子的大門,當中高懸一匾,上書“賈氏宗祠”四個字。進得院中,中間一條長長的白石甬路,兩邊種着許多松柏,蒼青翠綠,盡顯莊嚴肅穆之氣。

衆人先在五間的正殿前排班立定,由寧國府最長者賈敬主祭,榮國府長男賈赦陪祭,族長賈珍獻爵,賈璉獻帛,寶玉捧香,端的是氣象森嚴。賈芸本是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的,見得族人如此鄭重,少不得恭謹起來。不知熬過了多少辰光,禮畢樂止,衆人又隨賈母到了正堂上。

賈芸努力搜索從前的記憶,和草字輩的一干人等從內儀門挨次站列,一直排到正堂廊下。衆家人小廝則在儀門之外傳菜,每道菜傳到儀門,草字輩的賈家人便接了下來,逐一傳至正堂。自有賈敬親捧了菜,傳給長房長孫賈蓉,再由賈蓉傳給他媳婦秦可卿,又傳於鳳姐、尤氏等人,再傳給王夫人,王夫人傳給賈母史太君,賈母捧放於供桌之上。其中繁瑣禮節,難以勝數。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見長房長孫賈蓉由正堂退出,歸於草字輩階位之首,賈芸才暗地裡鬆了一口氣,知道這些菜飯湯點酒茶總算是傳完了。於是衆人一起跪下,行禮,滿庭寂然,只聽得金鈴玉佩搖曳之聲、衣飾摩擦之聲。

好容易將這禮數熬完,賈敬、賈赦等慌忙退出,據說是去榮國府等着專程和賈母行禮去了,似賈芸這等又遠了幾層的族親便互相寒暄幾句,隨即等候散去。

正埋頭想心事間,只見一人突然拉住他道:“這不是後廊上住的五嬸子的兒子芸兒?居然這麼大了?”

賈芸定睛看時,只見這人二十歲模樣,長挑身材,衣飾華麗,面如敷粉,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勾人,愣一愣神,立即想起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風流公子賈璉,鳳姐的老公。只是心中疑惑,自自己降臨以來,處處小心,不想招惹太多因果,並沒有奉承過這位,怎地突然被他想起來了?

心中疑惑,手頭上禮數卻是絲毫含糊不得的,忙打躬給賈璉請安,口中說道:“請璉二叔安。回璉二叔,如今我們卻是搬到落花衚衕那裡住了。”

賈璉笑着打量了賈芸一回,眼中有萬千心思閃過,口中卻不說出來,只是笑着推他:“太太一直唸叨着你呢。說是明日進宮賀娘娘芳辰,只怕問起你來,先要我帶你過府回話。”

賈芸無法,只得道了聲有勞,一路隨着賈璉進了榮國府。

賈璉一面引路,一面有意無意的和賈芸閒聊,探察些消息,賈芸起初回答甚是爽利,到了後來,後背上都有冷汗滲出,少不得費了精神去搪塞。好容易堅持到榮禧堂,賈璉和一位老姆姆說了幾句話,便道了忙離開了,老姆姆一聲不吭領賈芸來到正室東邊的一間耳房裡,引他在椅子上坐下,又有一個小丫鬟奉上茶來。

賈芸一面喝茶,一面打量四周擺設,不知道等了多久,纔有一個穿紅着綠的丫鬟走來說道:“太太請芸二爺過去。”說罷不待回答,竟是紅着臉退出去了。

賈芸心下疑惑,又覺得事情透着詭異,沒奈何,跟着那小丫鬟來到東廊的三間小正房內。

賈芸擡頭見王夫人在炕上坐着,連忙打千行禮。

王夫人一時卻並不理會賈芸,只是低聲說:“金釧兒,你且出去。”

原先領賈芸進來的那個小丫鬟道了聲諾,便要退出去。賈芸聽聞她就是金釧兒,倒是用力看了她幾眼,果然見眉清目秀,雖然還是個小丫頭,沒十分的長開,已經依稀可見幾分動人的顏色,又想起原著中她因爲寶玉的事情投井而死的遭遇,心中惻然。

金釧兒出去後,整個房間內鴉雀無聲。賈芸等了許多時間,仍然不見王夫人開口說話,心中疑惑,擡頭望時,只見王夫人正睜着眼瞪着他。賈芸倒嚇了一跳,心中轉過許多個念頭。

這是賈芸第一次見到王夫人。他和原主的八面玲瓏不同,原本是疏於逢迎的,更何況是榮府內眷?只見王夫人四十多歲模樣,皮膚尚白,只是略顯鬆弛,身上的釵環裙襖都不是凡品,十足保養得當的富貴人家太太樣。

“請叔祖母大人安。”賈芸見王夫人十分沉得住氣,沒奈何行禮道。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方慢慢的開了口道:“我今個去宮中朝賀,倒聽到個有趣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賈芸定了定神,說道:“既然是宮中的消息,想必是有些干係的。侄孫愚笨,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王夫人眼睛裡一道精光閃過:“你倒乖覺!只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到了這個時候,卻也由不得你了。”

賈芸突然間福至心靈,試探着問道:“可是娘娘那邊——”

王夫人目光陰霾,點了點頭,悶聲說道:“她如今是娘娘,有些事情,明知是胡鬧,也不能不由着她了。”

賈芸說:“娘娘心意,必然是一心向着家族的。”

王夫人陰陰笑着:“這話唯獨你不當說。”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生的這個樣子,原也有幾分的清秀,真裝扮起來,卻也不難。”又指給他看準備好的衣飾諸物,命他不必家去,就留在此地湊合一夜。

賈芸遲疑道:“這於理不合。恐人知道了生閒話。再者,政叔公那邊是否知曉?”

王夫人笑道:“他若知道此事,少不得要想出個永絕後患的法子,打斷你的腿,逐你出族。——你放心,他已在趙姨娘處安置。今夜你便在耳房中安置,我將門反鎖,不會走漏風聲。”

賈芸試探着說道:“這着實難以從命。我若不想呢?”

王夫人不解,認爲賈芸是故意拿喬,說道:“王命大過天。縱你不願,也由不得了!”

賈芸嘆道:“便是娘娘要召見我,也不過是爲了賈家的百年基業着想,並不是爲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夫人何必厭惡至此?”

王夫人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知道干係,不用我說。”說罷便親手鎖了耳房大門,徑自安置去了。

賈芸歪在炕上,十分湊合,一面想着母親卜氏那邊無人知會,一面又怨元春此舉太過冒險,昏昏沉沉,也就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