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揚州林府,燭火明滅。林如海把看完的信又重新展開,逐字逐句地細細看了一遍,才含笑對林福道:“林澤這孩子,又淘氣了。”

一直站在林如海身後的林福可看得清明,老爺這哪裡是要責備大爺的樣子,分明含笑說話,半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呢。想來大爺在京裡一定把弟弟妹妹都照顧的極好了,便笑着說:“大爺如今這個年紀,已是十分穩重了。老爺偏還這樣說大爺,待日後見着了,大爺可要委屈了。”

說得林如海笑了起來,只說:“他那樣的性子,那樣的人品,豈會看不出來我是故意的。”說着,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說:“只是,那賈家也太不像話了些。”說到這裡,卻止住了話音。

林福見林如海眉宇間滿是疲憊之色,便躬身道:“老爺,時候不早了,早些歇下罷。明日顧大人還找您有事相商呢。”

聽到這話,林如海也點了點頭,“是啊,明日過後,這鹽政就不是我管的事兒了。”說着,便就着林福打起的燈籠,緩步往主院去了。

念在亡妻的份兒上,他可以幫扶賈府。可是,爲什麼賈府的人,卻看不到賈敏的份兒上善待他的孩子呢?縱使不能視如己出,可至少也該以禮相待吧!林如海嘆息着撫住了額頭,林澤太懂事了,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也能一笑而過。如果不是林成寫信回來,恐怕他一輩子都不知道,他的孩子在賈府裡受着怎樣的輕視!

林如海看着桌上搖曳的燭火,心裡的想法愈發的堅定了。

敏妹,是我對你不住。那賈府,怕日後是要離了心的。

儘管林如海一心想要完成亡妻的遺願,無奈何,在得知賈府衆人的種種形狀後,那幫扶岳家的念頭就漸漸地打消了。他不是不想幫岳家,眼看着朝中局勢越發明白了,可岳家卻還被富貴迷住了眼睛,一心靠攏慎太妃之子忠順王。

今上登基也有十年之久了,朝中那些倚老賣老的大臣哪些留到了最後?就算是沒有根除的,可手裡的權利卻已經被削減到再無用武之地了。金陵王家,世家大族。可王子騰如今是什麼?從京營節度使到九省統制,說得好聽些是升了官,可實際上呢?京營節度使雖然比九省統制的品級低了些,可那至少也是在皇城根下,但是升了九省統制卻要到外省去。這一遠一近,怕只有那王家和賈家自己看不清罷了!

林如海又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最終還是睡下了。明日,等到了明日,一切和顧大人交接完畢,這鹽課政要就都可以放手了。想到獨自在京城的孩子們,林如海又是心疼又是驕傲。林澤這個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他連想要疼愛他的話都說不出口。他何其有幸,有了這樣一個好兒子!

次日清晨,林如海早早地便起來梳洗着裝。沒等他用罷早飯,就聽林福跑進來遞上一封書信。“老爺,這是京城榮國府使人送來的。”

林如海眉頭一挑,賈家?哼!冷笑了一聲,林如海展信啓閱,越往下看臉色就越差,等到一封信看罷,林如海更是冷笑數聲不止。“好一個榮國府,好一個賈老太君!真是好啊,真是好啊!”連說幾次,林如海終是按捺不住,一把將手裡的信給揉成了一團。

原來這信是賈母使人送來的,信中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讓林如海在鹽課交接的時候,多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好把這鹽課的肥缺送到江南甄家的手裡。另外又提到此事若果真成了,那甄家定然會大大地酬謝一番。再有一個,又說到元春如今在宮中已經封了貴人,將來位分上提也是可以預見的事兒。故而提起黛玉和寶玉二人感情甚篤,不如趁熱打鐵,待得一兩年就將黛玉許了寶玉,縱不忙着成親,也可以先定下來的意思。

林如海脣邊的笑意越發的冷厲。這賈老太君真當他是個瞎子不成?莫說這鹽課政要並非他說了算,就算是皇上肯依着他的意思擇選下一任巡鹽御史,他也斷不會將如此重要的差使交付給江南甄家!那甄家還沒做上軍機大臣了,每日裡卻抨擊政事不知道說了多少不該說的話來,在江南一代,那甄家的人橫行霸道,子孫紈絝,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要他舉薦甄家接手鹽政,真是笑話!

那賈家的大姑娘賈元春雖說是進了宮,可做的卻是上皇的貴人。若是皇上的貴人,還怕日後有些出頭之日。可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來,上皇已經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再怎麼着能護着老臣子們多久?這天下早已經易了主,虧得那些個老臣仗着早年的勞苦功高偏什麼都拎不清,只以爲當今還是當年那個性子溫吞敦厚的四皇子呢!

再想到那賈老太君話中句句不離黛玉和寶玉感情深厚之語,林如海更是嗤之以鼻。這賈老太君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當真越發精進了,如今賈敏亡故,他又得知賈家並未曾善待他三個子女,要他把黛玉嫁給那賈寶玉,當真癡人說夢!就算賈敏如今還在,那也絕不會同意。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那賈寶玉抓週時鬧得一出,這賈老太君只當他林如海耳目閉塞不知道呢。每日裡愛在丫鬟的嘴上吃胭脂膏子,如今年已九歲有餘,卻還和姐妹丫鬟們廝混一處,視經濟仕途爲祿蠹。這樣的人,也配他女兒?!呸!

要說林如海從何得知的這些,那就多虧了賈赦使賈璉送來的信了。那信上把林家三兄妹在賈家的委屈一一道來,半點也不添油加醋,都是實打實的話。林如海起先驚疑不定,也深覺這大舅子怕不靠譜有意中傷二房。可回頭讓林成一打聽,那可把林如海差點氣得要昏過去!

這賈家上下在賈敏孝期穿紅着綠不說,姊妹丫鬟還挑唆着林澤兄妹玩樂。幸而林澤兄妹三人懂事知禮,否則這話要傳了出去,母喪之期,聚衆玩樂,日後林澤、林瀾如何科舉入仕,黛玉如何嫁人!當真是一個什麼規矩都不講究的人家。

雖然不知道賈赦那時候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才把信寫得那樣詳實,可林如海卻也念及他說出了他三個孩子在賈府的生活實情,對賈赦這個平日裡並沒深交過的大舅子有了幾分不一樣的認識。也許這個聲色犬馬只知享樂的大舅子,如今是要改好了罷。

看了看時辰,林如海低笑一聲,將手裡的信一撕爲二。只對林福道:“送信來的人呢?”

林福低頭答道:“就在門子上候着呢。”

林如海點了點頭,眼中的眸色微微暗了暗,對林福道:“你去細細地打聽了如今榮國府的境況,待我回來再說別事。”見林福擡頭正要說話,林如海便伸手止住了他,只說:“我此番去顧大人府上也無甚事,你只在家裡好生地看顧着。”

林福聽得林如海這樣說,也是無法,只得應是。

等送着林如海出了門,林福便換了一張面孔,滿臉含笑地請了賈家的那幾個送信來的奴才吃起了酒菜。又是敬酒又是搛菜,幾杯黃湯才一下肚,那幾個奴才就已經找不到北了。

又吃了幾杯酒,那幾個奴才便說起榮國府的事來,滿是驕矜之色。

林福便給來人倒了一碗酒,笑道:“府上出了位貴人娘娘,我們老爺心裡也替府上歡喜!如此說來,府上的幾位爺們都是國舅了。

來人哈哈一笑,便滿臉醉色,大着舌頭道:“寶二爺那纔是正經的國舅呢,別的哪裡值當說這些!”話中竟隱隱有些不把賈璉等人放在眼裡的意思了。

林福淡笑不語,只又給他挾了些菜,不經意地說道:“既然如此,想必寶二爺已經定親了?他這樣的人物,又有個貴人姐姐,想必想結親的人家趨之着鶩呢!”

那人已經醉得很了,便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說:“若要定,只有一個林姑娘!

林福聞言登時心頭一怒,見那人醉得東倒西歪,還滿嘴胡說,只得忍下氣來,說道:“這是怎麼說?我再沒聽我們家老爺提到這事兒。”

那人笑道:“我們這位寶二爺,是老大大眼裡的鳳凰,誰不知道他眼裡心裡只有一個林姑娘,自林姑娘走了,心心念念,再沒別人能比得上!一隻要老太太開口提,必定能成的!”說着,又嘆了一聲,“要說呢,林姑娘也走得太急了,在府上住着的時候,咱們可沒少聽寶二爺提起林姑娘呢。哎喲,那可真是天賜良緣了。”

林福聽得咬牙切齒,額角猛跳。他們家嬌生慣養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他們竟敢如此作踐,對於賈寶玉而言,他是男子,不過落個風流之名,可對於他們家姑娘,可是能逼死她的!姑娘家的閨譽,豈是讓爺們兒拿到外面去胡沁的!那賈寶玉也是個拎不清的,這說起閨閣兒女,竟然在個奴才面前說道,太叫人怒火攻心了!

想到這裡,林福便又道:“這話兄弟你說得這樣真,怎麼卻不聞舅老爺舅太太開口?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連這個理兒也不懂呢?”

那人聽了,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地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誰不知道二太太的妹妹家有個寶姑娘,生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那府裡都說呢,寶姑娘可比林姑娘還好,又會待人又會處事兒,胸襟又開闊的。更妙的是寶姑娘自打來時就戴着一塊金鎖,說是要遇到有玉的纔可配爲婚姻。”

說着便斜睨着醉眼看向林福,只笑道:“老哥哥,不是我說。這話兒說出來,我若是太太,自然也是偏疼寶姑娘的。何況如果我們家裡璉二奶奶又不管事兒,這管家的擔子一時分不出人手來,那還是寶姑娘在二太太身邊幫襯着。這寶姑娘還沒進門呢,就已經管事兒了,要日後進了門,豈不是更得心應手呢。”說着,又打了一個響嗝。

林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聽到這裡,心中便明白了三分,遂又給他倒了幾碗好酒,岔開話題,問起賈寶玉的脾性來。

那人便一徑地抱怨道:“我們這個爺,比小姐還嬌貴呢,外頭看着好,裡頭不中用。只怕是說了,老哥哥你也未必信。寶二爺長這麼大,連個正經的學堂都沒上過,書也沒讀過幾本。如今都九歲有餘了,可那四書都還沒念呢,每日裡要他念書,他便罵起讀書的都是國賊祿蠹之流。想來當年珠大爺在時,這麼個年紀早就已經挑燈夜讀趕着爲科舉仕途了。”

他才說到這裡,邊上便有一個也湊過來笑道:“可不是,說起這個來,前些時候他還爲了一個小秦相公去上學,又在學堂裡打架,小秦相公沒了,他也就沒心思再去了。”

林福便驚訝道:“怎麼,府上的舅老爺竟不管?”見那兩人搖頭,林福又問:“不是還有老太君麼?”

那人便嘆了口氣說:“老太太寶貝我們這個爺,老爺先前還管,後來就不管了,成日家瘋瘋癲癲,說的話人不懂,乾的事兒人也不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那東西還不能是嫁了人的婆子做的,須得是未出門的標緻姑娘們來做,樣樣兒都精細到了十二分。”

旁邊那人也笑道:“可不是,真真兒的深閨小姐怕也沒這麼身嬌肉貴呢!”

林福把這些話一一地暗記在心裡,把那兩個醉漢着人扶下去歇息,等到林如海回來便一五一十稟告了。

林如海未等聽完,已是怒不可遏,手邊一套雨過天晴的汝窯瓷盅已經碎了一地。

女孩兒家的聲名體面何等要緊,那賈家竟然由着下人胡言亂語,沒影兒的事情就先傳出話兒來,倘着叫人知道了,黛玉一輩子都完了。又想到那賈寶玉的人物形狀,林如海更是氣得胸口發悶。這賈老太君好算計,說是親上作親的事兒,可也不看看她那乖孫配也不配!

小小一個五品官的嫡次子,論襲爵也論不上,論繼承家業又能繼承多少。偏還每日裡不稀罕讀書上進,竟還惦記他的女兒!林如海忿忿地拍案怒道:“明日就打發了那兩個回去,再帶了信去回了那賈家。”

林福忙勸道:“老爺千萬彆氣壞了自己。依我看來,這事兒可不能張揚。說不得那賈老太君不過是寫了信來問一問老爺的意思,探探口風罷了。若老爺肯應,便着人下聘,若老爺不肯,自然先擱置一邊不提的。可老爺倘或氣急了當着衆人的面兒說出這事兒來,可要姑娘的臉面往哪裡擱呢。”

林如海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只是他被這樣的話給氣急了,才失了常態。聽得林福這樣說,便也點頭嘆道:“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原是那賈府忒欺人了些。”

林福從小看着黛玉長大,心裡早把黛玉視如己出,今日聽得那賈家的下人這樣滿嘴的胡說,心裡的不快可不比林如海少。只是他不能和老爺一樣失了常態,否則這事兒鬧將出來,可是給黛玉沒臉了。

林如海氣過後,林福便溫聲勸道:“幸而姑娘如今已經搬離了賈府,又有大爺看顧着,老爺只放心罷,必沒事的。”

林如海一想到黛玉如今已經住在自己家中,和賈家來往又不甚密,心裡也放心不少。又聽得林福提起林澤,便也笑道:“這倒是了,有澤兒在京中照看弟妹,我最放心不過的。”說着,便又笑道:“不過再有月餘,我們也要收拾起去京城了,待得那時,便萬事無礙了。”

林福聽罷,不禁大喜,這便意味着顧大人在鹽政這一塊兒已經接手了?

林如海淡笑不語,只垂眸看着手邊一摞書信。那都是林澤每半月一封地寄過來的,有說起黛玉的女紅針黹,也有說起林瀾的讀書用功,更多的是他們在京中一切安然無恙,讓他在揚州千萬別太掛記的。林如海舒心一笑,這是他的好兒子,這樣的懂事乖巧,那賈家的寶玉,哼,當真給林澤提鞋都不配,還敢惦記着黛玉!

“研墨,我要寫兩封信。”

第二日傍晚,林福便送了那賈家的兩人上了船,帶着林如海婉拒親事的信和備下的年禮。其實這日一大早,已經有林家的下人帶了林如海寫給林澤的信去了京城,只是這時間錯開,收到信的早晚也有不同罷。

果然,沒一日的功夫,林澤已經收到了林如海命人送來的信,當下也是怒氣衝衝。好一個賈寶玉,這都離得他遠遠兒的了還這麼不省心。林澤擡手撫上額角的疤痕,雖然沒有破相,可他這筆帳還沒好好兒地跟賈家算呢。既然賈老太君這麼急着要送賈寶玉撞到槍口上,他可不會好心地放過他!

林澤想了想,還是拿着林如海的書信到黛玉房中。見林朗正在榻上和唧唧玩耍,黛下坐在窗下伏案作畫,見他進來,便只擡頭笑道:“怎麼這早晚的來了,一清早的時候,平日也不見你。”說是這麼說着,見林澤來了,黛玉卻還是笑着讓甘草徹茶,又叫青杏搬了椅子過來給林澤坐着。

林澤探身過來看着黛玉筆下的畫作,不禁嘆道:“玉兒如今大了,這畫兒也越發的好了。”

黛玉聽他這麼說,不覺抿脣笑道:“好端端地說起這些來,害不害臊。往日怎不聽到你誇我畫得好呢,今日偏說起來。你快說說,這是什麼緣故?”

林澤低嘆一聲,只打了個眼色,甘草和青杏意會,便帶着屋裡的丫頭們相繼退了下去。留下林澤、黛玉、林瀾三人在屋內。

黛玉便有些納悶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林澤說話還避着人的,不覺放下了手中的畫筆,也坐正了身子只等林澤開口。

林澤便道:“太太走得早,因家中無長者教養,我們纔來了京城。唉,只是進了那榮國府,我也不覺得好上多少。你不知道,賈家的老太君給老爺去了信,說他們家大姑娘如今封了貴人娘娘,是一件大喜事。又提起你和賈寶玉感情身後,加上寶玉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想結爲姻親,也是想親上加親,然後不叫你受委屈的意思。”

黛玉聽完,冷笑一聲,道:“不是有金玉良緣麼?怎麼又找到我這裡來?”說着,又見林澤把信拿來給她看了,便冷笑道:“外祖母這是什麼意思,沒影兒的事兒偏問到老爺跟前去,若要傳出去我還要不要活了!那賈家的奴才向來是眼高手低嘴上又管不住話的,幾杯黃湯下肚,就是把主子家的祖宗都能數出來,偏還要說起這些!”

林澤見她臉上着惱,心裡終於把對原著裡那些木石前盟之說釋懷了些,也點頭道:“妹妹你也別惱,照我看來,必是那老太君如今聽聞了金玉良緣的風聲,又聽到宮裡傳來了喜訊,不免有些驕矜之意。父親如果正是蒸蒸日上之勢,那賈家的人,哪一個不把眼睛放在這上面。”

黛玉便有些氣惱,只說:“我難道就是他們能隨便說道的了?外祖母說什麼我和寶玉感情甚篤的話來,這是什麼意思呢!便是我平素住在那裡,不過就在梨香院裡和老太太那裡走動,每日也只和姊妹們頑耍。就是這樣,日日進出來去的,那也有崔嬤嬤在旁看着呢,怎麼就傳出這種話來!”

林澤見她說着說着已經紅了眼圈,便忙拉住黛玉的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便是老太太親提,我想老爺也不肯應的。”說着,便指着那信上林如海的話給黛玉看。

黛玉聽了林澤的話,又看了一回林如海的回信,方把眼中泫然欲泣之淚慢慢地收了。

林澤摸了摸黛玉的發頂,只道:“咱們在那榮國府住了那些個日子,他家怎樣,就是單瞧着也能瞧出來了。奴大欺主,說得可不就是他們家呢!璉二嫂子那樣要強的人,如今不也藏拙守愚地不肯管家了。他們家的家聲那樣的差,就是賈家老太君求到皇上面前,我拼着一死也決不讓你進他們家。”

黛玉低聲,不免心裡感動十分,眼中便落淚低泣嘆道:“哥哥。”

林澤便笑着應了一聲“哎。”又笑道:“老爺信裡已經說了,這事兒他已經拒了,怕最早今晚,最遲明日,賈老太君也就知道了。日後這事兒也休得提起,待我考了功名,求取我妹妹的沒有幾百家也有上百家,那個‘假寶玉’,哼,值當什麼!”——值當個屁!

黛玉道:“咱們只當不知道也就是了,誰還見天兒地出去說呢。如今我們都離了他們家,還傳出這些話來,我只要念一聲‘阿彌陀佛’,幸而走得早呢。”

聽得林澤也笑了,只說:“正是了,那位薛姑娘如今還在他們府上呢,有得他們自家頭疼的。和我們卻是無關,等哪一日他們自家後院起了火才罷。”

黛玉一愣,便問何故,林澤卻淡笑不語,只說:“如今他們家的大姑娘成了宮裡的貴人娘娘,那一家子原先就不甚規矩,下人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也是常有的事兒。現在又有了倚仗,你就瞧好了罷,從前老太君還能壓着二舅母一頭呢,再往後,還不定誰的氣焰大呢。”

黛玉一聽便懂了,當下便嘆息一聲說:“那時在老太太跟前,每日裡常聽她和二舅母說起大表姐,我只想着大表姐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卻在深宮之中,也爲她一嘆。可現在想來,既是說捨不得大表姐,怎麼偏又把大表姐送去了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搏來的富貴,難道那樣好不成?”

林澤便道:“各家有各家的緣法,咱們家不必姑娘出去拋頭露面地掙富貴,可人家卻未必的。”

此話一說,黛玉眼眶忽然一紅,滴淚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前日做了個夢。那夢,古怪着呢。我夢見我什麼都沒有了,爹孃、兄弟、家業,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地寄人籬下,由始至終,不過是任人作踐,任人取笑。人家上下,尋常丫鬟婆子都能給我使臉色,我只好忍氣吞聲,日日垂淚。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句詩是那夢裡我自己做的,倒像是把我那樣的情境形容得盡了似的。”

那日,黛玉是從夢中驚醒的。她夢見她從沒有哥哥,弟弟也在她五歲的時候溺水死了。她揮別老父,在母親亡故之際隻身上路到榮國府裡,見了許多人,看了許多事。後來又被送回揚州,只因爲父親身子每況愈下,終於沒了,而她一個孤女,只能孤零零地再次回京。

就像是走馬觀花,她看到了許多景兒許多人兒許多事兒,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那樣真切,就像是她親身經受過的。她很想從那夢裡醒過來,可偏偏像是被強逼着看了一回。等人去樓空,家業盡散,她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才知道那不過是個夢罷了。

如今的生活和夢裡的景象簡直就是天上地下。

她有父親在世,有兄長疼愛,有幼弟陪伴,家中丫鬟婆子都是極守規矩的,又和賈府離了遠些。這些,在夢境裡從沒看見過,那些風刀霜劍葬花落淚之事也與她無干。

林澤聽時,心中不免一酸,他自然知道這是原著裡給黛玉的身世遭遇,便忙道:“就是你說的,那不過是個夢!”

黛玉緩緩地搖了搖頭,低聲嘆道“那夢太真了些,人都是一樣的,許多事兒也發生過,可是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些人,少了許多怠慢。我一夢醒來,竟不知是真是幻。”

林澤還要安慰,便聽得林瀾已經跑了過來,拉住黛玉的手,甕聲甕氣地說:“姐姐不怕,做了噩夢瀾兒幫你打跑它!”說着,還當真作勢在旁邊揮舞起來。

林瀾的這一打岔便把黛玉的心情也從低谷里拉了出來,林澤看了看她的神色,見她轉回過來,才放了心,又笑道:“今年秋闈是不能了,且待後年罷。”

黛玉便笑道:“原來哥哥已經打算要下場一試了?我還說呢,以哥哥的性子,早該下場了。只是因着孝期在身,不能夠罷了。”

林澤伸手揉了揉林瀾的小臉蛋,又對黛玉笑了笑說:“還說這些話,爲太太守孝,也是盡我的心了。”

從黛玉那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下去,林澤還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林澤回頭一看,原來是小胖墩林瀾抱着小松鼠唧唧追了出來。林澤便笑着拉住了林瀾的小手,笑道:“怎麼不陪你姐姐說話,偏又出來追我?”

林瀾抱着唧唧的手緊了緊,然後拉住林澤的手道:“我有事兒要和哥哥說,哥哥,我們去你那裡罷。”

林澤眉頭一挑,林瀾能有什麼事兒和他說?可見林瀾臉上十分認真的樣子,林澤便也笑道:“好,這就去我那裡坐一坐。”

且說林澤攜着林瀾到自己屋裡坐下,又有青梅、白果等人過來端茶倒水各自不提。等人都下去了,林瀾才眨巴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對林澤道:“哥哥,姐姐不會和那個二表哥在一起罷?”

林澤因笑道:“這是什麼話?”

林瀾便抓了抓頭髮,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不喜歡那個二表哥,姐姐那麼好的人,他才配不上我姐姐呢。”

這話一說完,就引得林澤笑了。見林瀾紅了半邊小臉,十分認真的看着自己,林澤也來了興致,笑眯眯地問:“你同我說一說,是爲什麼不喜歡那個……嗯,二表哥?”

小胖墩癟着嘴想了好一會兒,才又擡頭對林澤道:“那個二表哥,對誰都一樣好。我不喜歡那樣的人。而且他身邊的丫鬟總衝着我瞪眼睛,我最討厭的,又不好說。”說着,便嘟起嘴對林澤撒嬌起來,“哥哥,別讓姐姐去嘛!”

林澤笑着捏了捏林瀾的小臉,笑道:“你都多大了,偏還說出這樣的話來。咱們家裡說起這些也無妨,出去可不許胡說。”又道:“昨日璉二表哥還打發了人送了好些好玩的來,你那時正睡着,我也沒去找你。今兒個你既有空,就去看看可有喜歡的不曾。”

林瀾一聽,立時歡呼一聲,抱着唧唧就要去看。可沒走兩步,就又回過頭來,眨巴着眼睛看向林澤說:“哥哥,我若挑着好的,能不能給環哥兒送去呀?”

林澤笑着沉吟一聲,笑道:“也彆着人送去了,只等他明日來的時候,你一併給他就是了。”

聽得林瀾又歡呼雀躍起來,只恨不得抱住林澤親暱一番。可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兒,掛記着玩具,不等一會兒就已經去挑了。

及至晚間,林澤回了信,又洗漱話畢,一夜好夢自不必提。

卻說那賈老太君又有兩日才收到了林如海的回信,忙不迭地就展開細讀起來,讀罷卻是臉色一僵,神情間便有些不大好看的意思來。那時鴛鴦正在一邊服侍,見老太太這樣的神色,忙不迭地問這問那。賈母便低低嘆道:“可憐玉兒的親事是不成了。”

鴛鴦當下一驚,她竟從沒聽聞老太太要給寶玉配親的事兒!再瞥一眼那信,雖只略瞥見了隻言片語,也足以讓這個聰慧的丫鬟知道了老太太的心意。實際上,那時候林家兄妹住在賈府的時候,鴛鴦便已經隱隱察覺到了老太太的意向。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寶玉又自小是被老太太教養在跟前的,兩個孩子都個頂個的好。雖平日裡話語不多交談,可也能瞧出相處得不差。可鴛鴦瞧得分明,寶玉一味的溫柔小意,待林姑娘雖與別個姊妹不同,可林姑娘卻冷冷淡淡的不作迴應。

若老太太果然想着同林家結親,怕是不成的。

要說寶玉也不是不好,只是這身份上,雖外面看着是個錦繡出身,然而實際上卻還是不中用的。如今是大老爺襲了爵位,璉二爺又好好兒的,哪裡輪得到寶玉繼承家業。全家上下都知道寶玉是銜玉而誕的,日後必有造化。可鴛鴦卻總覺得這事兒不妥當,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早該爲着日後的經濟仕途做打算了,想當年的珠大爺像寶二爺這樣的年紀,早已經埋頭苦讀了。可寶玉卻還像個孩子一般,頑劣淘氣不在話下。

何況,林家兄妹住在這裡的時候,二太太瞧着是一點兒都不待見林家的人。寶玉的親事,日後是誰作主還爲可見呢,二太太那裡中意寶姑娘,老太太中意林姑娘。可這兩家都還沒傳出準話兒來,變數可多着呢。

鴛鴦正想着,又聽賈母低嘆道:“我原想着,這裡是玉兒的親外祖家,她若能嫁給寶玉,知根知底的難道不好?況且寶玉素日習性兒也最好不過的,再沒有別家紈絝子弟的那些習氣,對待姊妹兄弟更是溫柔體貼。”

“玉兒住在這裡的時候,我瞧着他們雖偶爾有氣,不過略哄哄也就過去了。因而我更想着,他們兩個再合適不過的。如今娘娘在宮裡得了聖寵,她原最疼愛寶玉不過的,我若把此事在她跟前略略一提,她必肯開這個口。”

“如今,卻是不能夠了。”

鴛鴦一時聽得怔住,忙問道:“老太太怎麼這樣說,許是日後還有機會呢?”

賈母便拍了拍她的手,只嘆道:“你不知,這姑老爺已經來了信,說是玉兒年紀還小,談起這事兒太早了些。言下之意已經婉拒了,我已經開了一次口,姑老爺既把話岔開了去,日後若要再提,怕是不能夠的。”

鴛鴦便道:“老太太,姑老爺這話說得也不錯呀。林姑娘如今纔多大,這年紀談到這些也確實早了些。”又笑道:“老太太別急,左右還有幾年,姑老爺想必是要把林姑娘多留幾年的意思。”

賈母聽她這樣說,卻只是皺着眉頭道:“傻孩子,你不知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姑娘十一二歲就結親的也有。何況玉兒是我的親外孫女,和寶玉若成了,那是親上作親的大喜事兒。若能成,姑老爺一準兒就給我回信了。他如今既回了這話,我日後也不好再提。”

說着,便慢慢地合了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我這幾日聞得幾句閒話,別人不說,怎麼你也不來告訴我?”

鴛鴦一驚,忙問何事。賈母便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着鴛鴦道:“怎麼我竟聽說,咱們偌大的一個國公府,卻要一個商戶家的親戚姑娘來管家呢?”

“啪——”

林澤顧不上腳邊的碎瓷,只瞧着門口的人驚道:“老爺,你怎麼來了?”

林如海笑了一聲,指着他腳邊的碎瓷對林福道:“叫個人把這裡打掃了,我和大爺別處說話去。”說着,便對林澤點了點頭,示意林澤跟上。

等到了書房,林如海便道:“我提前進京述職,這事兒待會兒再說。且先說說你妹妹的事兒。”林澤正要撇嘴說這事兒不是已經談過了麼,卻又聽林如海道:“那賈寶玉你瞧着是怎麼個樣子?”

林澤冷笑一聲,道:“他能是什麼樣子,都說他是最知冷知熱,曲意姜承,溫柔小意的。”

林如海聞言,把眉頭一挑,笑道:“哦?果然如此?”他可明白自己這個兒子,最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那賈家的人那樣慢待他們三兄妹,這孩子不回報回去已經難得了,竟然幫那賈寶玉說好話?

林澤便又冷哼道:“自然了。只可惜呀,他那些個溫柔體貼卻不是對一個人,對誰都是如此。他身邊的丫鬟,倒要比小姐還嬌貴幾分呢。再有,他不通世故,既享受錦衣玉食,又嫌棄讀書上進的人是祿蠹。想來老爺必也知道他說過什麼話了。他每日裡都說讀書上進之人乃是國賊祿鬼之流,這句話可不是連咱們家都罵進去了?說起來是隻比我小一歲,我瞧着呢,他怕是連四書都還沒讀完!”

林家五代列侯,書香世家,林如海又是科舉探花出身,林澤日後也要走科舉仕途一道,這賈寶玉此話當着別人說也就罷了,偏偏在林家人面前不止一次的說着。林澤那時候就在想了,這賈寶玉是沒腦子呢還是沒腦子呢!

林如海便也嘆道:“我雖早已經使人打聽了,卻萬想不到如此。”

林澤撇了撇嘴,這沒想到的還在後頭呢。那賈寶玉結交戲子,調戲母婢的事兒要是揭了出來,還不知道怎麼個鬧騰了。還有一句話,林澤可沒敢跟林如海說,那賈寶玉已經通了人事,這要說出來,林如海怕是要氣得鬍子都掀飛!

過了一會兒,林如海纔要說話,就聽林福過來回稟說:“賈家的老太君下了帖子,請大爺、二爺和姑娘過去玩呢。”

玩泥煤!林澤和林如海心裡同時飄過這句話。

林如海便道:“去回了他們,就說……”看了一眼林澤,見他眉目清秀長身玉立的站在自己跟前,不覺笑道:“就說大爺要備考科舉,這段日子都不出門了。另閉門謝客,不拘什麼人,都不見。”

林澤看了一眼林如海,默默地別開了臉,腹誹說:想不出理由就拿我當藉口,探花郎,你的機智去哪裡了!給你一個差評!

作者有話要說:這裡是基友代發,作者君因爲停電,0點無法更換章節,推遲到明日上午,作者君說他愛你們╭(╯3╰)╮

我想說基友君是我部分讀者的熟人你們猜得到嗎?

昨晚停電一直到凌晨三點,於是我……好吧,我承認電來了之後我只顧着把動漫看完然後就呼呼了。

結果一覺睡到今早……咳咳,大家別客氣,這章份量補得很棒我纔是真絕色!快點贊!

順便給想不出理由拿林哥哥當藉口的林爸爸一個差評!【咦?林爸爸什麼的,真的不是在說林爸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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