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與流蘇相繼駐足,俞祿此曲有深宮幽禁之悲,流蘇笑道:“難得四爺能找來這麼一個人,你家也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奪我之愛幸,斥我於幽宮,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唐玄宗的妃子梅妃所作,名爲《樓東賦》。”
“重闈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賈元春緩緩開口,李商隱的這首《無題》,其實對於真通詩書的她們,並不會像常人一樣喜歡此等淺顯的,不過元春這時念出來,大概也是觸景生情,小姑居處本無郎,這大概也是古往今來,萬千宮女的共同命運。
俞祿的琴聲還未止,賈元春便轉身道:“天不早了,妹妹快回去歇息,抱琴,你帶妹妹回去,叫外面的人添點煤炭,把我那手爐給妹妹用,就不必回來了,又要下雪了似的。”
“姐姐也不要太勞乏了。”陳流蘇與抱琴當先走了,賈元春的眸子直視昏黃燭光下的他神遊物外,他修長的手指在撥動這七絃琴,聲聲鏗鏘有力,卻又那麼悲傷。
悲得一場雪果然如期來臨,聽雨軒內中有東西配殿和暖閣,外面則是幾座亭子,亭下有池,池上有橋,橋與亭共存一體,謂之亭橋。每逢雨落,點點滴滴皆可入耳,故此謂之聽雨軒。
當琴聲完時,俞祿接着賈元春的詩句:“風波不信菱枝落,月露誰教桂月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原本是我們宮女之悲,卻被你們男人引以爲懷才不遇。”賈元春怔怔地看着亭外的落雪,又怔怔地看着這個男人,他已經不是賈府的奴才了,也不是誰的奴才,來雍親王府,他或許也可以來去自由。
賈元春的第一反應是,賈府到底是怎麼了?真是愚蠢,如此人才,應該竭力抓在手裡纔是,弄得這般田地,真真可惜,她坐下來隨意問了幾句書辦的工作如何,才慢慢地轉換話題:“你可是有事求我?”
“你認爲求,就算求吧。朝廷的事情,離不開都察院與六科給事中的監察,我只是想問問,姑娘知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御史或者給事中,既貪生怕死,又視財如命?我想着你比我熟悉。”俞祿站起來憑欄望遠,雖然穿得單薄些,但以他的體質卻不覺得怎麼冷,也許,是他的血液太冷了。
“貪生怕死?又視財如命?這種人……”賈元春失笑,她咬着嘴脣,盯着這個怎麼看也看不透的男人,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幾道青絲:“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何要找這種人,但天底下最不缺的,便是貪生怕死與視財如命,慾壑難填,從京城貢院進出的人,不外乎兩種,一是爲名,二是爲利。我知道最厲害的有一個,便是都察院的魯御史,也是府上的長府官說的,他在東城驢市衚衕有一私邸,養了幾房姨娘在其中,別的地方找不到,那裡定然可以找到。而且,此人自身品行不怎麼樣,彈劾別人倒是頗爲厲害,曾有兩個侯爵、三個伯爵被他彈劾而丟了爵位。”
俞祿像聽故事一樣聽着,她說完了,他又淡淡望着眼前的這張帶了書卷氣而又處處令人舒服的俏臉,他拱手道:“大小姐這麼些年,沒有白過,算俞某人欠你一個人情。”
“我還真喜歡別人欠我。”賈元春順着話風,似是無意一問:“我看你絕不是碌碌無爲之人,爲何要選擇雍親王?莫非你不曉得,官場有這樣的諺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爺叫回話。人稱雍親王是冷麪王爺,無情無義。況且,他只是太子爺的左膀右臂,大千歲虎視眈眈,三爺表裡不一,八爺門生滿天下,十四爺心高氣傲,兵權在手,你選擇的這個東翁,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
“那你呢?既然四爺沒有把握,你爲何身陷囹圄,卻沒有灰心喪氣?”俞祿搖頭反問,他挺着胸膛,收了摺扇道:“如果我把一個別人不看好的四爺,輔佐成絕世明君,豈不是更能證明我的能力?”
他這話十分霸氣,甚至不知信心從何而來,然而怎麼看,他也不像說着玩的,賈元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離去,直至他整個人淹沒於風雪之中。
今年的雪比往年更大,一片愁雲慘霧,籠罩京師,也籠罩了亭亭玉立的元春,但這時的她還願意相信光明。
……
雍親王府的長府官,不過一天便與俞祿相熟,因爲嬴正留下過吩咐,長府官送了他牌子,可以隨意進出聽雨軒。
俞祿不喜歡閉門造車,等了兩天也未見嬴正回來,大概清理虧空太過費神,牽扯之人太過龐大,但是嬴正接受了他的計策,能挺身而出,俞祿是頗爲欣慰的。
從長府官那裡瞭解了許多事情,俞祿並不滿足,大街小巷、街頭巷尾也是他出沒探訪的地方。
既然決定要輔佐嬴正,一是實現他不甘於人下的抱負,二是藉此換取他想要的東西,他就會全心全意瞭解對手的一切,這種瞭解,甚至包括他們早餐喜歡吃什麼、晚上睡的是哪一個小老婆。
直到第三天,俞祿纔出現在東城驢市衚衕,遞了名帖,打點了銀子叫門子傳報,門子見帖子上寫的是雍親王府門下之人,並不敢怠慢,回了老爺一聲,再出來時就把他迎了進去。
都察院監察御史魯毅在客廳會見俞祿,但是並不看茶,魯毅笑道:“閣下雖是一小小幕僚,到底也是雍親王府的人,來者是客,但不知爲何而來呢?”
俞祿似乎沒看見他的無禮怠慢,也似乎忽略了魯毅一開口便看不起他的身份,雲淡風輕地遞了二千銀票:“魯御史,在下已久仰大名,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我這事不大也不小,想請你老寫一份彈劾寧國府三品威烈將軍賈珍的摺子,蓋上你的印章,把摺子給我,這二千兩,就是你的。你且放心,不會叫你污衊,反而引火燒身,這賈珍身上的不法之事,你想找,都是找得到的。”
“無恥小人!”魯毅聽了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地指着他,憤聲道:“魯某人豈是你所想的那等不知廉恥?且不說錢的事兒,一來,你心性不正,即便你無官身,我無法參你,但以我之名望,告知四爺一聲,你恐怕也討不了好處。二來,你說得容易,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子騰的聲望如日中天,閣下難道不是想害我麼?”
“話不投機半句多。”俞祿起身抱拳:“在下告辭了。”
“慢着!你先把銀票放下,我再考慮考慮。”魯毅見錢眼開的神色一閃而逝。
“可以。”俞祿雲淡風輕地留下兩千銀票,出來衚衕時,他眼神一狠,嘴角泛出陰柔的冷笑,這招他已經見慣了,魯毅不過是趁機訛詐他,怎麼可能真心爲他辦事?
可憐了魯御史,他沒想到俞祿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
深夜,魯毅美美地收了兩千銀票,根本未把白天之事放在心上,花前月下與小老婆調情一番,魯毅內急,轉身出恭,心裡正美美地想着,今晚要用什麼姿勢來纏綿。
行至石子路時,忽然嘭的一聲,好似有一棵棍棒戳在他後背,使他慣性前傾,魯御史心下大駭,酒醒了不少,以爲是深夜遇見不乾淨的東西,叫喊了下人出來。
“你們什麼都沒看見?”魯毅又以爲自己多疑了,畢竟剛纔酒醉,便遣散了下人。
出恭回來時,突然,這次的擊打如狂風暴雨一般,而且隱約聽得見有人在說:“靠!敢坑老子的錢!你他媽不想活了麼?我叫你坑!我叫你拽!我叫你道貌岸然!你個肥豬頭!老不死!”
“來人啊!”魯毅哭爹喊娘,可是這回任憑他怎麼叫,都沒有人,好像全宅的人都死光了。
噗通!
魯毅像是一腳被人踹飛,跌入了泥塘,他最恐懼的不是疼痛,而是他自始至終,根本沒有看到人影!實在是可怕!難道是鬼?
嘩啦啦!
他感覺到衣領子被人提起,難以想象這個鬼的力氣,旋即又被狠狠一甩,腹部砸到了樹上,一個晚上好比噩夢一般,魯御史簡直死去活來,一天所吃的東西,吐的乾乾淨淨。
“寫不寫?明天卯時再見,嘿嘿!”
聽着這個從九霄雲外傳來的魔鬼聲音,魯毅想起了白天那個人畜無害的年輕人,他表情呆滯,心裡翻江倒海,嚇得魂飛魄散。
……
翌日,俞祿繼續人畜無害地出現在魯毅面前:“魯御史,摺子想的怎麼樣了?要不我替你想幾條?”
“不不不!不敢勞煩!”魯毅見了鬼一般,不敢接近俞祿,臉上浮現出不甘與憋屈,同時遞上三千兩銀票與彈劾奏章,討好似的道:“是我疏忽了,昨兒個一查,才知道賈珍真如閣下所說,不法之事不少,我也是爲了朝廷、爲了本分,恪盡職守,理所應當。”
“真會說話。”俞祿滿意地收了東西,變態地撫摸着魯毅臉上的肥肉,湊在鼻端聞了聞,輕聲道:“魯御史,大家都是聰明人,可我還是不放心你,你說該怎麼辦呢?肥肉我並不喜歡吃,不過拿來煉油,效果應該不錯。”
“我……我願意給你老效犬馬之勞。”魯毅對此人的變態已經完全奔潰了,他不願意放下現有的富貴,反而願意爲富貴放下一切,貪生怕死,視財如命,噗通一聲就跪下來,剛纔的大義凜然,完全消失。
俞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大體上還是滿意的,魯御史有致命缺點,但是,越有缺點的人,越容易掌控,俞祿沉吟道:“我這個人脾氣很不好,有時候很善良,有時候喜歡把人捧起來,再把他踩下去,你這個投名狀不錯,以後我叫你參誰,你就參誰,否則你比我更清楚後果。”
在確定了俞祿這尊瘟神真的遠離之後,魯毅虛脫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