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上回賈珠說到賈母尋了自己前往詢問煦玉關於黛玉親事的態度一事, 因李文田來訪,此事不及細議,實則當初煦玉於賈母跟前態度曖昧, 既不明言反對, 亦非認同首肯, 遂賈母琢磨不透, 只得將賈珠喚至跟前詢問。專程屏退了侍奉的衆人, 只爲從賈珠口中探知實情。
只聽賈母道:“之前我曾單獨與玉哥兒商議將妹妹嫁與寶玉之事,哥兒言語中多有推託之辭。我只道是玉哥兒這些年皆領着妹妹住在咱府裡,在哥兒心裡咱府與了那外人, 自是不同。何況妹妹自小跟了寶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待二人年長, 令他二人成親, 莫不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何以如今正當我向哥兒提親, 他卻百般支吾,不肯爽快應下?珠兒你與玉哥兒向來親近, 感情深篤,你定知此事內幕,哥兒心裡到底如何打算?”
賈珠聞言自知避之不過,暗歎一句“煦玉啊煦玉,你自己捅下的簍子, 如今還要我幫你收拾殘局。你不願將妹妹嫁與寶玉便也罷了, 何以我於此費盡心機幫你尋了理由應付老太太, 不慎便落得兩頭不是人”, 雖作如此之念, 面上仍是強作笑臉,對賈母說道:“老太太有所不知, 此事原是這般。寶玉爲珠兒胞弟,他之婚事我這做哥哥的又如何不關切在意着?遂知曉之前老太太尋了玉哥詢問,玉哥不肯明示。珠兒只得自行尋了玉哥來問,待百般催逼,玉哥方纔道出實情。原來他不敢輕易應承下妹妹親事,實則乃是因了有人先於老太太前來玉哥跟前提親。”
賈母聞言大感意外,反問道:“已有人來玉哥兒跟前提親?彼時我問他之時,他如何不肯明言告知與我?”
賈珠心下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只道是這賈母不愧是老封君,活過半世,見多識廣,不是那般能輕易唬弄的,只得硬着頭皮接着道:“實則玉哥之前亦有就近將妹妹嫁入咱家之意,只不料卻見有那權貴已率先向他提親,又是他素昔開罪不得之人,遂他亦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敢就此回絕那權貴之家,亦不可於老太太跟前道明有人提親之事,令老太太以爲他不念親戚情分,遂只得兩邊皆支吾搪塞一回……”
賈母聽罷方纔恍悟,隨即又覺納悶,誰家能有這般權勢排場,竟能賽過了自家,令哥兒難以決斷。隨即又追問道:“珠兒可知到底乃是何家向玉哥兒提親?”
賈珠只得如實回答:“正是當今禮部尚書、玉哥的頂頭上司孫家鼐孫大人,着了禮部侍郎李文俊前來說親。”
賈母聞言方知其中深淺,兀自尋思一回,方自顧自道句:“無怪乎哥兒不肯留個準話兒,這等官宦貴胄之家自是不可輕易開罪了的……”說着又轉向賈珠道句,“雖說孫家不可輕易回絕了,然哥兒既有將妹妹嫁與咱家之願,定也有法子婉拒此事。想來咱家爵位雖不如從前,好歹珠兒你爲寶玉長兄,大小是個二品的侍郎,又與了諸位王爺關係匪淺,若是由你出面,那孫大人又如何能無所顧忌的?便直言告知他家,林家自小便與我榮國公府聯絡有親,彼此又是親戚家,何以能不顧及了國公府的顏面?如此那孫家便也知曉幾分進退……”
賈珠見賈母將話說至這般份上,可謂毫無商量的餘地,自己便是出言相勸,賈母亦未必肯聽,不得已,只得先行應下,之後再與煦玉尋思一個對策方是。
待之後煦玉聞罷此間經過,方知事到如今黛玉親事已是延誤不得,需得他即刻拿了主意不可。只如今他尚且不知孫家少爺品貌才智如何,不敢輕易應承下。而此番便是他首肯了這樁親事,又將如何在賈母跟前交待,則又是一件難事了。
然未免此番居於榮府受制於人,煦玉不得已惟有攜了黛玉一道搬回林府,以熙玉婚期在即,需與黛玉回府料理爲由。便是賈母聞言,雖有心挽留,亦是無可反駁,只吩咐曰若是將熙玉之事料理完畢,再行領着妹妹來府中住下。倒是王夫人從旁陪着淌眼抹淚,道曰府中上下皆喜他兄妹二人,就此去了,府中少了多少熱鬧。又從旁附和賈母,再三令他兄妹二人事畢後再行前來,煦玉雖應下,然自此之後,竟再未前來長住。
而此番黛玉從大觀園中搬出,與素昔相好的寶玉並了諸姊妹們分離,如何灑淚惜別姑且不論;只說臨別之時,黛玉挽住園中諸姊妹道曰她這不過是回了自家府裡,待安頓下來,她再在林府中設宴,請諸姊妹前來集會結社,便連出了閣的盟姊亦一併請來。
然受此事影響最大者莫過於珠玉二人,卻說煦玉來榮府與賈珠居於一處至今已逾十載,此番驟然相分,無異於夫妻相離,有多少難分難捨自是不消贅述。搬出榮府的前夜,珠玉二人仍如素昔那般同榻相擁而眠,只不料睡至半夜,賈珠竟夢見闔府抄家、衆親發賣的慘劇,登時從夢中掙扎着驚醒,駭得面色慘白、冷汗浸浸。身側煦玉亦被一道擾醒,見賈珠面有駭色,渾身發顫,忙不迭將賈珠摟進懷裡,出聲詢問賈珠出了何事。賈珠沉浸於惡魘之中尚未回過神來,只覺自己此番作了此夢,當真乃不祥之兆。待聞見煦玉從旁呼喚,方找回神智,將臉埋在煦玉懷裡,低聲哽噎道:“此番不過是分離前夜,我便已做此惡魘;待之後分離,漫漫長夜,孤枕難眠,又當如何度過……”
煦玉聞言亦是情難自禁,忿忿然道句:“此番終是因了你我之情不可公之於衆,你我雖有婚約,卻難以兌現,致使我二人這般兩廂分離!未曾有這麼須臾一刻,我如此怨恨你生成男兒身!若你爲女兒身,當作我林家大少奶奶,隨我一道回府,何以會這般留你一人在孃家!……”
賈珠聽罷心下更添了傷感,欲強自振作,方打趣道:“說得彷彿我被你休棄一般,我又並非那劉蘭芝……”然待此言出口,心內愁緒不減反增,念及之前的噩夢,又補充一句道,只不知所指何意,“何況我到底是這府裡的長男,並非那嫁出之女,無論我身在何處,這個府邸需要我,我皆不可棄之不顧……若我能選擇,我斷不會令你離開我,然總歸了這世間太多事與願違……如今你可攜了妹妹任意來去,我卻不可如此……”
煦玉聞罷這話如何能忍,摟緊了賈珠慘然說道:“隨我一道回府,我二人廝守在一處。”
賈珠聞言淚如雨落,對曰:“你亦知這府裡離不開我,我便是去了,不過住上兩日,又會被府里老爺太太召回。如何是那久長之計?大抵總有一日,我能追隨你一道……”說着又伸手抹了眼淚,強作歡顏道,“總歸了你我二人皆在城裡,又並非南北相分。這之後無論我手邊有事無事,我每日皆會往了林府見你一回,你自可安心。若是我閒着,我亦可離府一兩日,來與你相守。近日海晏河清,朝中亦無戰事,兵部成了冷曹衙門;殿下亦是日日入宮侍奉上皇,亦無暇召我陪侍,想必我近日很是清閒……”
話已如此說,煦玉亦不知如何反駁,雖心有不甘,亦是無可奈何,沉默片晌,方道句:“幾日後,我那生辰又至。我將於府中宴請諸人,屆時你定需前來……”
聽罷這話,賈珠方恍悟,如今五月已至,每年五月初八,皆是煦玉作爲生辰,大擺筵席,請來諸多親友飲宴之日。賈珠道曰:“此事我自知曉,定會前來助你,你無需多慮。”
煦玉又道:“我欲於那日邀請孫大人並了孫少爺,正可探視一番這孫少爺品貌才智。”
賈珠頷首。
隨後二人皆失了睡意,只道是今後這般同牀共榻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遂乾脆就此並肩躺於榻上天南地北地閒聊,甚至於期間賈珠考較煦玉,令他憑記憶將全唐詩中帶情字的詩句列舉出來,煦玉念一句,賈珠數一句,從情字在句首第一個字、在句中第二個字,直到在句末最後一字。從四言唐詩、五言唐詩到七言唐詩,煦玉直舉出兩千餘句,最終因了賈珠難以計數,方纔作罷。彼時賈珠伏在煦玉身上,打着哈欠說道:“不數了不數了,都數到兩千五百七十三句了!我的大才子,我數不過你,你最厲害,心中裝着書櫥,無書不知!兼了這數句子跟數羊一般,數着數着便睡意襲來。”
煦玉聞言笑曰:“你既倦了,便睡罷。”
賈珠則搖首道:“與你分離在即,我不欲就這般睡了。”
煦玉則強笑道:“你我又並非永不相見。”
此番賈珠則搖頭不語,待只覺自己上下眼瞼直欲親密接觸,方又強作了清醒,開口打趣道:“如今只覺你們京師二位才子當真非人類所及,我的大才子,你於重病之際尚能拽文考據。據文清言,子卿曾病時聯詩,一人聯完古風三十韻,且俱是文清隨手撿的三十個生僻字。還有一次從蔣家喝醉歸來,他祖父謝大學士將文集送來請他作序,他當即飛筆成章,令他祖父閱後欣忺非常……”說着又爲顧全煦玉情緒,忙不迭補充一句,“不過你亦曾醉中著下那《格竹賦》,引得闔京皆贊……”
難得這回煦玉因了心中感傷,聞及賈珠話中讚了孝華,卻也未曾生出牴觸之情,惟憶起孝華愛人新喪,又念及自身,反倒更加勾起了離愁:“枉他有驚世之才,如今亦不過形單影隻,孤吟獨唱,未得與愛人相和,豈非枉然……”
賈珠聞罷這話,心下既喜且悲,悲的是人間總是聚少離多,無論生離抑或死別,歡愉總也抵不過離愁;喜的是自己雖與煦玉分居兩府,總也好過如孝華柳菥那般陰陽兩隔。
之後他二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聞見窗外雞鳴,方一道起身,喚了外間的丫鬟來伺候着穿衣洗漱。
之後賈珠雖與煦玉兩府相分,然倒也依照前諾,日日乘車前往林府與煦玉相會,常常是上午前往,直待到二更之後方纔回榮府歇下。另一邊賈母並了寶玉亦是日日打探詢問林家親事何時了結。卻說正是五月初七那日,賈珠直至上燈後皆未前來,煦玉見狀心急如焚,徑自立於府門前來回踱步,又往了車馬駛來的方向翹首張望。隨後侯之不及,便欲喚了家人備車,親身前往榮府探視一回。正值此時,便見兩束車燈射將前來,伴着轔轔的馬車聲,只見駕車之人正是鄭文與潤筆。煦玉見狀大喜,方安下心來,馬車旋即停在門前,賈珠從車上跳下,他二人遂相擁於一處。
賈珠問道:“可是等不及了?在此處候着……”又接了句,“這般陰陽相交之刻,你立在這處,衣着單薄,小心凍着。伺候的家人也不替你添件衣服,看我不理論這幫小子。”
煦玉則道:“我見你至此刻尚未前來,憂心你出事,又恐府裡太太們不允你前來,只恨不能就此前往尋你!”
賈珠對曰:“抱歉累你擔憂,今日手邊正逢有事,直料理到此時。雖耽擱了,好在我已稟明瞭老太太太太,道今明兩日皆在林府住下,正可助你料理生辰之事。”
煦玉聽罷不禁大喜過望,二人隨即攜手入了府中,一宵歡愛自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