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過後不久, 會試即至。從二月初九第一場,之後連試三場,嶽維翰因之前皆是苦讀不綴, 遂此三場可謂是成竹在胸、下筆如神。此次會試, 煦玉充了房師。此番亦不知嶽維翰是走了好運還是走了黴運, 試卷恰巧被分到煦玉手中。然嶽維翰乃是真才實學, 遂煦玉評卷雖嚴, 倒也爲其才折服,將嶽維翰並另一考生薦了前十。待填榜之時,煦玉方知這另一考生乃是江西南昌府人, 名喚何貴高,正是當初煦玉出任江西學政之時, 科考點了頭名的青年學子。彼時那何貴高年少輕狂、自詡才高, 尚還於宗師跟前請求出題面試, 最終爲煦玉所出一道《四書》考題折服。如今爲煦玉薦了前十,最終與嶽維翰一道, 一個點了第四,一個點了第五。煦玉見狀,尚還記得該生科考之時的文章,倒覺何貴高亦是實至名歸了。只煦玉亦是疑惑,彼時科考之時便知何貴高有及第之才, 何以上一屆場事未中進士。此事待殿試過後, 何貴高前來林府拜望房師之時方纔明瞭, 原來南昌府科考之後不久, 何貴高之父病逝, 不得已只得回家丁憂,遂延誤至此。
此番孫念祖的試卷雖非煦玉批閱, 倒被別的房官薦了頭名,得了會元。孫家自是喜氣盈腮,便連黛玉聞知亦替孫念祖歡喜。而煦玉自此對了孫念祖,面上多了幾許和顏悅色。
會試過後一月,殿試又至,此番嶽維翰是如有神助、萬言滿策,文星照命、獨佔鰲頭,被景治帝點了狀元,授了編撰之職。孫念祖點了二甲第四而何貴高點了二甲第七,任了庶常,皆是青年才俊,意氣風發。此外新科進士之中尚有幾人亦是煦玉出任江西學差之時提拔的士子。
而出榜那日,薛家亦遣了家人前往看榜,只見嶽維翰竟高中魁首,亦是大感意外,喜不自禁。家人將此結果報與寶釵、薛姨媽知曉,母女二人皆是喜不自勝。如今便是薛姨媽素昔對與賈家聯姻放之不下的,亦相信那嶽維翰果真不凡,方漸漸舍了與王夫人的結盟,把心偏向了新科狀元郎。彼時王夫人亦尋了薛姨媽商議曰可選了日子,將兒女親事定下。薛姨媽聞言,則以薛蟠親事未定,女兒之事需待兒子完婚方可提上議程爲由,暗地裡將此事推卻了。
此番令賈珠頗覺意外之事便是上回家塾中出的第一個秀才賈珩,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一科下場,竟一發中了進士,雖名次不高,好歹有了功名,從此得入官場。出榜後,賈代儒攜了賈珩一道前來榮府於賈政、賈珠跟前見禮,父子二人見狀倒着實高興,賈政就勢命家人在書房中置了席,請代儒賈珩二人在此用了午膳。席間幾人商議,尋了門路,設法將賈珩安插進部裡。最終賈珩入了吏部,此乃後話。
而新科進士自需謁見座師房官,此番嶽維翰、何貴高等一干學子尚未拜見總裁,便先行前往林府拜見煦玉,未想卻聞府上管家言大少爺身體有恙,不能見客,令其改日再來。衆學子聞罷只得悻悻而返。隨後嶽維翰念及薛家對己相助良多,此番場事既畢,不可不前往拜謝一番。遂方坐車進了城往榮府來。
此番到了榮府,嶽維翰如之前那般饒至后街之上,欲從此處進入。待見罷門子,詢問薛二少爺可在府中,卻聞門子道薛家已於一月之前闔家搬離了榮府,搬回了薛家本宅。嶽維翰見狀,只得向門子問清了薛家住址,隨後往了薛家直奔而去。
此番行至薛家,家人領了嶽維翰進入書房,照例仍是薛蝌前往招陪。此番二人見面,薛蝌自是先行恭賀嶽維翰高中之事,嶽維翰謝過,又自謙幾句。隨後便說些感激之言,只道是自己之前遭遇困窘,舉步維艱,全賴薛少爺仗義相助、施與援手,令自己得以渡此困境,否則只怕自己未及下場,便已淪落街頭。
薛蝌聞罷這話,則擺擺手道句無妨,隨即又道:“此番亦是我等有幸未曾錯看,嶽公子當真乃一世英才,方能得此功名。我等能略盡綿力,亦算全了我家那點憐才之心了。此番狀元郎有所不知,此番舉措,雖經於我手,然實則並非出於我意……”
嶽維翰一聽這話蹊蹺,忙不迭問道:“薛少爺這話在下不明,還請少爺明示!”
薛蝌則道:“之前狀元郎之扇不慎失落於我店裡,我因欽慕扇上文采,方攜了回家瞻仰賞鑑。此乃狀元郎知曉之事。然待我將此扇攜了回家,爲堂姊見罷,堂姊亦欽慕扇上之文,更對文中所抒寫之身世有感,只道是文中主人當真乃志向不凡之俊才,遂方授意弟對扇子之主略施援手……”
嶽維翰聞罷此言,方知此事之中原有這等緣故,大感意外,然心下亦着實感激薛家姑娘的賞識,不料一女流之輩,對了寒門學子,竟存如此賙濟之心,當真並非凡俗之輩,心下遂對寶釵刮目相待。又憶起之前那高升道曰薛姑娘正待字閨中,又是一才貌過人之輩,遂便動了續絃之意。然此番雖作如此之想,尚且不可輕舉妄動,只怕那高升言不符實,且需暗暗探訪明白,方可再行提親。
心下如此思忖一番,面上又與薛蝌說了些閒話,隨後方告辭而去。
此番從薛家歸來,嶽維翰自是尋思能如何訪得這薛小姐的實情。隨後憶起那高升曾道薛家並林家曾一道居於賈府數載,想必彼此皆是知根知底的。如今何不就此前往林府,既能拜望一番房師大人,又可探得薛家實情,豈非一舉兩得?
翌日,嶽維翰即前往林府拜訪,此番林縉自是對來訪諸人道曰煦玉有恙,無法見客。嶽維翰見狀心急萬分,只道是此事若非詢問煦玉,則萬不可行。雖聞林縉如此回答,卻不欲就此離去,又守於此處試圖說服林縉通融一番,允自己入府拜見。林縉自是再三相拒:“大少爺身子欠佳,此乃闔京皆知之事,此番少爺自考場歸來,便冒了風寒,難以起身,狀元爺便是有要緊之事,亦需待少爺大愈,方可待客,豈能強人所難?”
二人正僵持不下,便見一輛馬車往府門處駛來。林縉見狀,忙不迭迎上前去。馬車停下,趕車的家人掀起簾子,一人探出頭來,只見此人正是賈珠。嶽維翰一見,憶起薛家不正是賈家的姨表親戚,若是詢問賈珠,想必亦是知情,遂忙不迭往了馬車跟前行禮。
賈珠見狀疑惑,開口問道:“嶽狀元此番是有何指教?”
嶽維翰答道:“學生有禮了,指教不敢當。學生此來本是爲尋林大人有要事相商。”
賈珠聞言對曰:“若是爲尋珣玉,狀元郎只得改日再行光顧,他現下正臥牀將養。”
嶽維翰忙道:“林大人有恙,學生自是不敢勞動林大人。只此番學生之事,事關學生終身,可否勞煩一番賈大人,向大人請教一事。”
賈珠聽罷,雖不明因由,然亦是首肯,對林縉吩咐道:“請狀元郎往書房吃茶稍候,待我往裡間瞧一回珣玉,方來請教。”
嶽維翰忙道:“大人請便,學生恭候大駕。”
待入了臥雪聽鬆室,只見煦玉躺於榻上,病得昏昏沉沉,人亦是恍恍惚惚的。賈珠步至榻邊坐下,一面垂首用自己前額試了溫度,只覺高燒未退,與昨日無甚兩樣;一面開口詢問一旁伺候的丫鬟道:“少爺吃藥了嗎?”
丫鬟答:“少爺一直睡着不醒,也無法替他喂藥。”
賈珠聞言隨即令道:“將藥煨好了端來,就在一旁用茶爐子煨了,晴雯親自去,無需令了廚房經手。”
晴雯得令去了。賈珠方又自顧自說道:“我若不在,你偏生不好生吃藥。改日我着人將京裡的傳教士喚來,直接替你注射一針,包管藥到病除,無需你再吃這勞什子的藥了……不過若當真如此,屆時你又嫌了那是洋人的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不肯屈就了……”正說着,眼光不經意地掃過一旁的唾盒,只見其間滲了血絲,遂嘆了口氣,道句,“這般下去亦不是辦法,只怕那日亦不遠了……”
話未說完,便聽耳邊傳來一句問話:“是何日不遠矣?”
賈珠見煦玉醒了,不禁大喜,遂道:“我是說,你再這般病下去,又不好生吃藥,我便喚人來替你打一針,大抵能好得快些,也省得我成日裡憂心你。”
煦玉聞言不以爲意,道句:“這些年一直如此,不過好上一陣,又復轉沉痾。我早已習慣,不過生死有命……”
賈珠聽罷打斷煦玉之言道:“不許這般說,我尚且安然無恙,哪能許你出了什麼,將我獨自撂下了……”
之後晴雯將煨好的藥端來,賈珠親自試好了溫度,喂煦玉飲下。隨後將嶽維翰之事告知他,煦玉聞罷亦不以爲意,令賈珠前往招陪一陣便是。賈珠重又扶了煦玉躺下,替他掖好被角,方纔出了二門,往了外書房而來。
彼時嶽維翰已候了小半個時辰了,茶吃了兩盞,出門方便了一回,方見賈珠前來。賈珠客套一回,對嶽維翰說道:“自上次你來林府拜見珣玉之時見你一回,之後過了這幾月方纔再見,如今已是高中魁首,可喜可賀。何況珣玉衡文一向謹嚴,能得他推舉,亦是真才實學。”
嶽維翰聞言忙自謙幾句。
賈珠又道:“卻說你們前來拜見座師房官,自是理所當然之事,何況你又是有那要事,珣玉理當出來面見一回。只他身子一向羸弱多病,如今更是大不如前,此番從場上閱卷歸來,竟不慎冒了風寒,正臥牀將養……”
嶽維翰忙不迭對曰:“學生慚愧,大人貴體欠安,竟來此叨擾,實屬罪過。”
賈珠則道:“兄方纔所言,此事本欲面求珣玉,何以又道在下亦可?”
嶽維翰方答:“學生此來,是爲向大人請教一事。聞知大人府上與薛家乃是親戚,遂方來欲向大人打聽薛家之事。”
賈珠頷首道:“不錯,薛家乃我府上表親,進京之後皆入住我府,是萬分熟稔。”
嶽維翰聽罷這話大喜,方道:“實不相瞞,學生聞薛大少爺有妹正待字閨中,遂欲謀了這門親事,欲向大人打探一番這薛姑娘的實情。”
賈珠聞言自是不明因由,遂問道:“此話卻是從何說起?”
嶽維翰隨即將去年年末寓所遭劫、扇子失落、薛家少爺還扇並資助自己之事說了一遍,賈珠聽罷這一席話,自是明瞭其下深意,心下暗歎寶釵如今當真出手了,親設情局,巧施恩惠。既然她薛大姑娘亦有此心,瞧上了新科狀元郎,倒也算不枉其一生精明才高,賈珠從旁便也順水推舟,成此美事。
遂賈珠方道:“狀元郎既有此意願,此當是美事佳話,亦是你情我願之事,狀元郎可速圖之。這薛姑娘乃我表妹,又是這府裡林姑娘的盟姊。薛家居於我府已有數載,我是萬分熟稔的。便是這府裡大少爺,亦是熟識的。此女生得是才貌雙全,賢惠有德,薛公在世之時便最疼此女,竟較兒子更強;待薛公故去,此女便在內輔助其母,分憂解勞,可謂是才堪詠絮,賢能停機。彼時狀元郎所道那首柳絮詞,我亦知曉,當真是這姑娘與姊妹們結社之時所作。而狀元郎之前又與薛家有這等緣故,可知此事當真乃天意……”
那嶽維翰聞罷賈珠之話,句句事出有據,便也確信賈珠無一虛言,所道盡皆實情。對了這樁親事便也滿意了十分。隨即說道:“大人之言,學生是無一不信的。如今學生正待續絃,既有此美眷,學生當求之。此番看來,學生倒有一事相求,還望賈大人成全。”
賈珠便問何事。嶽維翰則道:“此番大人既與薛府有這等關係,這樁親事,少不得請大人出面做了這冰人。”
賈珠聞言忙推卻,心下只道是讓自己做這媒人,撮合了寶釵與外人,被他母親王夫人知曉,還不氣得仰倒,直怪自己不肖。然若說金玉之姻,如今看來薛家已然反悔,寶玉本便是心有不甘,他又何必幫襯王夫人作合這金玉之緣,反倒是害人害己,遂道:“此事欲成,這媒人當不可由我出任,需另擇他人。此外珣玉亦是,我二人皆不可替你說合這門親事,這其間有些緣故,我不方便透露。你自可另擇高明,速成此事。”
嶽維翰聞罷這話,自知不可強求賈珠做媒,只得作罷。然於賈珠這處得了薛家的準信,亦是不枉此行。待又與賈珠閒話幾句,只道是過些時日,再行前來探望煦玉,隨後方告辭而去。
之後,嶽維翰着人往阜寧縣將老母接來京城,將求親之事告知其母,其母亦允。嶽維翰隨即請了一同年做媒,前往薛家提親。此番薛家見狀,如何不允。薛姨媽隨即命家人收拾了一處房舍,作女兒女婿的居所。至於請人覈對八字、置辦嫁妝、擇選吉日之類,自是不在話下。只王夫人聞知薛傢俬下里做成這樁親事,而背棄了與自己的同盟,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乘車往了兄長王子騰家尋了嫂子抱怨,不料此番前往竟又聞知一噩耗,即王子騰於任上染了急症,如今正趕回京城,只怕途中病症惡化,王子騰夫人亦是憂心不已。乍聞這一消息,惟令王夫人欠佳的心情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