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因了林府欲招待遠道而來的忘嗔道長,這一日應麟便沒有授課,放了珠玉二人的假。此番珠玉二人於書房用過早膳,便聞小廝前來通報曰“忘嗔道長”來訪。此番林海早已迎將出去,將忘嗔迎至中堂。隨後又命人報至應麟處,半刻工夫應麟方攜了則謹一道前來。卻說忘嗔亦是羅浮山沖虛觀門下,與則謹同爲葛方弟子,自不算外人。則謹前來,當不會有太多拘束,師兄弟二人敘了寒溫,方各自歸座。而另一邊,談佛論道自是當朝文人間時興之事,不少文人喜穿改制的道袍。因而林海亦命人喚了煦玉與賈珠二人前來面見忘嗔,道是忘嗔乃葛方傳人,道法精深,自可面見請教一番。
待二人入了中堂,見衆人分賓主坐了,與衆人禮畢,方告了座。此番只見則謹身着一襲月白長衫,頗有翩然出塵之致。亦如傳言那般,白日外出需蔽日遮陽,頭上戴着一頂斗笠,斗笠之上垂下一襲細紗遮住臉面。再觀座上忘嗔,雖爲同門,卻是大異其趣,身着一襲秋香色夾軟紗道袍,腳蹬玄色淺面靴頭鞋,裡襯白綾淨襪。生的是須發皆白,道貌岸然,一見之下便知其入道極深,乃得道高人。
卻說在座衆人正隨意閒話幾句,剛飲罷一盞茶,不料卻聞一家人來報曰“寧國府敬老爺來訪”。
一旁賈珠聞言心下納悶,暗忖這林海本是榮府姑爺,與榮府過往從密自是常理;然與寧府一干人等,不過壽辰節日之時往來送禮一回,私下裡與林府卻也無甚交集,此番賈敬巴巴地趕來卻是所爲何故?待尋思一回,賈珠便也了悟。
話說這賈敬乃寧府之人,較榮府賈赦賈政兄弟自是年長許多。兒子賈珍雖說與賈珠同輩,然早已成家立業,便連孫子賈蓉亦已出生。由此這敬老爺享盡天倫之餘,亦生出些“出世之念”。最近是越發鬧得不成樣子,將自己爵位讓給賈珍襲了不說,還在府裡養起若干道士,一味地談經論道起來。道士裡有些個利慾薰心之徒便趁機向敬老爺進些金丹上藥、長生成仙之類的鬼話,欲從中牟利。之後這敬老爺方依了府中道士之言,乾脆在府中置辦了丹爐丹鼎,燒煉丹藥。又託了這道士外出採買煉丹之物,倒爲這道士訛去不少銀兩。此番賈敬不知從何處聞說了忘嗔前來林府拜訪之事,知曉忘嗔乃葛方傳人,葛氏一脈本便以煉丹製藥見長,世代傳承下來的《抱朴子》一書正是其精髓所在,流傳甚廣,內篇正有關於金丹的製法,傳聞服下可飛昇成仙。賈敬聞知,遂忙不迭趕來林府面見忘嗔。
此番聞賈敬來訪,林海雖不解其意,亦忙不迭起身迎接,煦玉與賈珠亦跟隨其後。此番雙方見面,見禮問候一回,賈珠亦代榮府一干人等問候了寧府衆親。隨後一行人又入中堂落座。話說賈敬到來之前,林海正向忘嗔請教養生之道而應麟與忘嗔探討陰陽之說。而此番待賈敬落座,衆人倒閉口不言。則謹生性便不喜多話,此番亦不開口;而應麟則笑而不語,惟作壁上觀。
賈敬先裝模作樣地稱頌一回沖虛觀香火之盛,曰此生若是能得以出京遊歷,定會前往拜會一番;又盛讚葛氏成仙,世人皆知,只凡人焉得葛氏那般造化修爲,當無法跳出輪迴、羽化登仙。話題繞了一大圈,方談及此番來意,道是葛氏祖師葛洪曾撰《抱朴子》一冊,其中所載之金丹成仙之事,可是屬實。
忘嗔聞言,直言不諱答曰葛氏於煉丹製藥之上確有所成,於《抱朴子·內篇》中留下金丹成仙之說。然後世傳人卻並未傳承其煉藥長生之法,惟師其醫術藥理。便是煉藥一事,亦是習其煉製密陀僧、三仙丹之類外用藥物。乍聞忘嗔如是說,賈敬不禁大失所望,正待再行追問,卻見一家人來報曰“圓通觀觀主遣人送了一封信與忘嗔道長”。忘嗔接過亟亟拆開看了,原是圓通觀觀主向他求助。
卻說正是出在日後賈敬欲出家修行的玄真觀出了一事。一月前玄真觀忽然來了一名道士,自稱乃葛洪的弟子鄭隱的後代,自號玄虛,習得點石成金的神術。只見這玄虛從身上掏出幾塊黑炭狀物,道曰將此物置於丹爐中鍛鍊,再經他施以神術,自可煉出黃金。玄真觀中道士按玄虛所言一試,果真在爐底灰燼中刨出了細碎的金粉金屑。衆人見狀大奇,引爲天人。
又聞這玄虛道曰他亦習得祖傳的金丹修煉之法,但凡世人服下此物,自可發白還黑、齒落更勝,百病自愈、百日升仙。只這金丹所需之材甚多且消耗巨大,需丹砂、雄黃、雌黃、石硫磺、曾青、礬石、黃銅、水銀等物,還需六一泥、五帝符等聖物。欲備齊所需之材,需先行支付五千兩白銀。
而玄真觀道士自見識到了玄虛點石成金的神術,便無有不信。依言給了玄虛五千兩白銀令其購置煉丹之材。待玄虛歸來,又索了一丹房閉關煉丹,禁止其餘諸人進入探視。
二十餘日後這玄虛出關,曰是金丹已成,隨即將丹藥給了玄真觀中候着的一干人等,便翩然自去。而此一干人等亦不疑有他,紛紛取了金丹服用,未想不過數個時辰,此一干人等便紛紛倒地不起,不多時便入了地府。待再想尋了那玄虛來問,玄虛早已逃之夭夭,又能往何處去尋?這圓通觀觀主素來與忘嗔應麟交好,聞知了玄真觀之事,聞說這玄虛自稱葛氏後人,正值此番忘嗔在京,便忙告知與他求助。
而這邊忘嗔讀罷信後大怒,只道是這妖道孽畜處處行騙訛詐,此番竟打着葛氏後人的旗號,還鬧出許多人命,真真罪不可赦。遂忙不迭與林海招呼一聲,匆匆趕往城外玄真觀探視。而則謹見自家師兄去了,又系自家一派之事,平素雖不便出行,此番亦隨之同往。
卻說一旁賈敬聞罷事情經過,心下陡然生出許多不自在。不爲其他,便是因了這自稱玄虛之人前日裡亦曾前往寧府妖言惑衆,向自己鼓吹金丹之術,雖未得手,倒訛去了他不少香火佈施銀子。
而賈珠從旁察言觀色,見了賈敬神情,心下便已猜到□□分。隨後心思急轉,計上心來,只道是此番正是天助他也,正可藉此機會令賈敬絕了長生成仙的妄念。
卻說賈珠剛轉了此念頭,林府家人來報榮府聞說今日珠玉二人不念書,遂派了鄭文駕車來接了珠玉二人往榮府玩一日。賈珠見狀,忙對鄭文道此番自己與煦玉欲隨了敬老爺前往城外玄真觀探視一番,待去過之後,二人便徑直回榮府。隨後賈珠又轉向賈敬道:“珠兒可否請堂伯與我們一道前往玄真觀一視究竟?這玄真觀到底供着我府的香火,此番玄真觀有事,珠兒欲前往見識一番,便讓我等隨了堂伯一道罷。”
賈敬聞罷賈珠這話,亦不好擺出一副與己無關之狀,撂了手不管,況心下對這訛人的玄虛亦有疑惑埋怨,遂答應一道前去。
一行人說定,臨行前賈珠更是乖覺地對應麟道句:“先生放心,珠兒此去,定會記得令公子早些回來~”之後林海又對煦玉吩咐一回,命煦玉帶上小子吟詩詠賦兩個,管家林縉的小兒子林士簡騎了跟班馬。賈珠奶兄鄭文駕車,又領着小廝潤筆執扇一道,一行人跟隨在賈敬車後,一道出城,往玄真觀去了。
待一行人到達玄真觀,見玄真觀已被封鎖。吞丹死去的道士屍體被擺在觀外的空地上,官府派了仵作前來驗看屍體。又見先行一步的忘嗔與則謹俱在此處。
忘嗔接過道士遞來的玄虛拿來點鐵成金的塊狀物細細察看一回,隨即冷哼一聲,說道:“世間何來點鐵成金之法?此不過尋常的江湖騙術罷了,此物乃是將碎金煤黑,再將之混入木炭中,肉眼自是看不分明。再將這木炭放入爐中,待炭燃燒化了,自然就析出裡面的金子了。”隨後又接過玄虛煉製的所謂“金丹”細看,不過是些燃燒過後生成的炭灰渣滓,恨聲說道:“這等煉丹技藝又如何能煉成金丹?莫要辱沒了我葛氏一派傳承的上品神藥!”
賈珠從旁見罷,暗自咋舌,心道古人真是厲害,爲了成仙便也不管不顧,這等物品要撂他跟前,他可吞不進去。
另一邊,隨行前來的賈敬暗自留心忘嗔之言,一面蹲下身,伸手掀起空地中屍體上的布蓋探視,只見那屍首肚中堅硬似鐵,麪皮嘴脣紫絳皸裂,其狀甚惡,叫人不忍卒視。賈敬見狀只覺冷汗泠泠,汗溼後背,心下一陣翻江倒海之感,只道是若非此道士貪得無厭,來玄真觀行騙,爲人所察而提前露了馬腳,尚且不及向自己獻出這“金丹”,否則此番服下這等要命之物而腸穿肚爛之人便是自己了。
念及於此,賈敬心下氣惱,便也不肯罷休,立起身來轉向一旁的忘嗔問道:“請教忘嗔道長,依道長之言,妖道所謂‘金丹’並非貴派《抱朴子》中所載之上品神藥,如此可否告知,真正的葛氏所傳‘金丹’,可有那長生之效?”
一旁則謹聞罷先答:“身處世間三十載,除卻先祖葛洪,從未聞說我派有人得道成仙。”
忘嗔頷首亦道:“先祖葛洪所撰《抱朴子》中所載金丹,我派後人雖經數代門人專研,卻至今無人能還原此方,煉出與記載相似之物。如今能煉成者,惟有些許強身健體的內服之藥並外傷敷藥之類。若欲求長生,大可習學先祖醫術,若能療治百病,方可延年益壽。”
賈敬聞言,方知金丹之事乃子虛烏有,而尋常人等若欲成仙,惟有迴歸尋常養生之路。
隨後忘嗔便與玄真觀觀主並賈敬商議,將此事交與那道籙司,令其出牌緝拿玄虛,這事亦不必多說。
衆人正沉默着,賈珠卻見鄭文在玄真觀門口探頭探腦。賈珠遂上前詢問出了何事,鄭文道是榮府派人來催他與煦玉二人快歸。賈珠聞罷忙拉上煦玉,與賈敬並則謹忘嗔等人招呼一聲,臨行前還不忘提醒則謹,道是應麟在林府中等候,之後便亟亟地登車去了。賈敬亦覺留於此處無甚益處,半晌後亦登車回了寧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