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風雲(二)

明知不該爲而爲之,稱之爲“勇”,明知不能爲而爲之,稱之爲什麼?

稱之爲“罪”……

樓澈放下手中的毛筆,凝望着桌面上的公文,思緒有些空蕩,腦海中不斷回想起從宮中回來的那個夜晚,歸晚虛渺的話語。一股子煩躁從心頭竄起,“啪——”地一聲一掌合上公文,閉上眼睛陷入沉思,卻聽到屋外一陣急促腳步聲逐漸靠近,倏地在門外停下。

“爺?”老管家帶些喘息的聲音響起,試探性地喚道。

眼皮半點沒掀,平靜地似乎沒有聽到聲音,好半晌,樓澈慢慢睜開眼:“什麼事?”

“爺,門外御醫殿,秦洵,秦大人求見。”管家的語氣依然恭敬有禮,長時間的等待已成爲習慣似的。

嘴邊勾起一絲戲謔的笑,低沉的笑聲逸出口:“說了什麼事嗎?”

“爺,他說有重要至極的事前來稟告。”主子的心思和情緒一向很難猜測,但是根據十年來在府中伺候的經驗,今日的主子,心情絕夠不上一個好字。

“重要至極?”輕哼伴着笑出口,來這裡求見的,哪一個敢說不重要的,考慮片刻,聲音復則溫潤,“讓他進來吧。”

腳步聲再次遠走,不一會兒,兩道沉穩的腳步聲轉回來,一位老者的聲音在外響起:“老臣秦洵拜見丞相。”

老管家走上前,打開房門,樓澈還維持着那個休憩的姿勢,俊雅的臉上帶起春風一笑,眼裡的深沉冷意卻半點未減:“秦大人請。”

秦洵點了點頭,慢步踱進房間,對眼前優雅的男子不敢有半分不敬,在下首賓客之位坐下,只沾了半張椅,正襟危坐着。

丫鬟遞上熱茶,輕煙飄起,頓時室內茶香四溢,淡幽的味道迷漫開。

樓澈慢條斯理地茗一口清茶,眼神一瞥之下,秦洵有些侷促不安,神態緊張的有絲可疑,徐徐放下茶杯,一聲情吟的杯盤相撞聲把秦洵的注意力引了過來:“這麼清香的茶都入不了秦大人的口,莫非大人有心事?”

四周一環顧,發現管家的丫鬟全退走了,房內只有樓澈與自己兩人,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唾液,艱難地開口道:“樓相,這事,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笑紋泛開,眸光更見深沉,樓澈稍擡正身子,露出興味的表情:“到底什麼事?”

伸手以袖抹了一下額間的汗,秦洵現出惶恐,內心微微掙扎,做出回憶的表情,緩緩講述:“樓相,兩個月前,螢妃娘娘流產了,當時微臣是御醫殿的守值,負責給娘娘調整身子的,照規矩,凡是御醫殿用過的方子都要在事後處理掉,那一日,我去找螢妃娘娘保胎方子的時候,卻發現方子不見了,這我就着急呀……找不到方子就交不了差,我只能去以前開藥的地方,希望能從拿藥的情況把方子拼出來,等老臣到了開藥的地方,卻發現,原來放杜仲的地方,被換上了藏紅花。”聲音越說越小,最後都顫抖起來。

聽到這裡,饒是樓澈也禁不住臉色一變,陰沉莫測,皺起眉,語意冰冷地問:“你確定嗎?”

秦洵渾身戰慄不已,急忙申辯:“當然了,這件事,我已經藏在心裡有一個多月了……杜仲和藏紅花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做御醫多年,怎麼會連這都搞錯,事後,我也很擔心,又不能找人訴說這件事,後來我去找配藥的太監——小林子,問這事,才知道他調走了,可是就在三天前,他突然暴斃,連死因都還不清楚,屍首就被拖走了。”

對於這件宮廷秘聞,他越想越心驚,食不下咽,夜不安寢,足足兩個月,受盡了此事的折磨,三日前聽到配藥小林子的死訊,嚇得半死,思量半天,今日才鼓足了勇氣來把這事告之樓相,不管如何,當今能管此事的,除了皇上,樓相就是第二人選,此事也不能冒然告之皇上,只怕龍顏大怒之下,自己也會被牽涉其中,最後只能來找樓澈了。

把整件事聽完,樓澈的臉上卻沒有了表情,溫雅的似乎沒有聽到一樣,秦洵卻感到一種比剛纔大了十倍的壓迫感,有種連呼吸都不感張揚的感覺,如冰似的鋒利從不言不語的樓澈身上透出。

受不了室內的壓抑,秦洵開口:“樓相……”

“秦大人,”低沉地開口,樓澈斜瞅了一眼秦洵,銳利的眼神逼得他低下了頭,“這件事,目前有幾個人知道?”

汗水又從額上劃落,他卻已經感覺不到了,所有的精神全集中到面前這個貴公子樣的男人身上,不敢絲毫怠慢,忙答:“此事目前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但是,幾日前我曾去找配藥,送藥的太監詢問,又找過處方,只怕有心人……能猜測出幾分。”

冷哼聲出口,樓澈低笑出聲,有心人?這宮中到處都是有心人,被秦詢這麼一問,只怕宮中已經有人揣測出其中奧妙了。

“秦大人,這件事,你是對了一半,錯了一半……守好自己的嘴,別讓其他人知道了。”

樓澈的話一出口,秦洵就知道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不由大喜,困在心頭的大石落了地,回去終於能睡個飽覺了,忙不迭地點頭哈腰,奉承幾句,匆忙地離開相府而去。

等他的身影一離開,樓澈泛出難色,沉吟一下,站起身,走到院子裡,喊道:“管家。”

話音纔出口,院子裡隱蔽之出,管家已經走出來,恭身道:“爺。”

“讓人帶信給刑部,讓刑部尚書立刻來一趟,再傳信進宮,今天傍晚,我要進宮,讓內院總管李公公聽侯差遣。”簡潔有力地把命令吩咐一遍,樓澈顯得有點陰晴莫定。

答了一聲是,正要轉身,突然有被樓澈叫住,一轉頭,卻看到樓澈盯着花園看,看一會後,問道:“歸晚呢?”

“夫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晚膳前回來。”

聽到答案後,露出困惑的表情,見不到歸晚,他頓覺有些不安,回過頭,把腦中雜念揮除,言道:“做事去吧。”

他和歸晚之間的問題,就等到這件事之後再來好好解決,畢竟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

曲州驛站的老闆娘辣西施,此刻坐在馬車上,心神飄得老遠,反反覆覆地思考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自從兩個月前,遇到了那個風華絕代的“公子”,她的命運似乎也變得奇怪起來。

那個“公子”到底是什麼人呢,突然的出現,神秘的失蹤,爲了她的失蹤,整個曲州都遭遇了官禁,爲了此事,自己度測了許久,都沒有猜出那位“公子”的真實身份。幾日前,卻接到了“公子”的請柬,爲了心中那無法解答的疑問和困惑,她決定來京城再見那位“公子”。

突然耳邊傳來車軸停止的利聲,辣西施眉角輕挑,還沒開口,車外已經傳來一聲清脆的:“是曲州驛站的三娘嗎?”

一掀車簾,辣西施看向車外,馬車停在一個僻靜的街角,一棟東西廂房連座的房子就在眼前,環境靜幽,空氣中還傳來淡淡的紫藤花香氣,看起來倒不是毫宅,而是普通富商的房子,紅漆的大門口,站着一個黃衣的丫鬟,明麗秀氣,韻度非凡,微笑着站着凝望自己。

跳下馬車,辣西施用那種獨特的爽直招呼道:“姑娘,這裡是……”

款步走前,玲瓏施了個簡禮:“是三娘嗎?請先跟我進屋吧。”似乎知道對方會跟上,一點頭,禮節周到地往前領路。

辣西施稍稍打量四周環境,忙跟上,一進門,紫藤花的香味撲面而來,呼吸間,吞吐的盡是芳香,一大片的紫色映入眼中,這宅子裡的東西廂房周圍一圈,種的居然都是紫藤花,此時的季節正是紫藤花豔開時,花瓣被夏日的涼風一吹,散落下來,落了一地,踏入宅內,竟像走在紫雲之上。

發自心底地暗讚一聲,她跟着玲瓏饒過廂房,來到中庭,鶯聲入耳,聞聲看去,腳步頓下,再也無法挪動。

“惜別離,惜別離,無限情絲絃中寄。絃聲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無歸期……”鶯聲婉爾,清揚流暢,一個女子背對着三娘和玲瓏一個人站在中庭中唱着戲。

涼風似起,颳起了紫藤花瓣,在空中兜轉着圈子,徐徐落下,沾衣不溼地飄落在唱戲人的頭上,肩上,裙上,那些零落的花瓣竟也像有了生命一般,隨着唱戲人的動作飛舞着,跳躍着,唱戲人卻不知道似的,一個人水袖舞動,聊寂地唱着,雖然只看到背面,那姿態,那優美如水的風韻,一點一點地從她身上漾開,清透,靈動,雅緻,編織成了一道看不到的網,把無意間闖入的觀客攏住。

一步,一搖,一甩袖,“人去樓空空寂寂,往日恩情情切切……”歸晚一轉頭,瞥到了來人,盈然一笑,水袖圈轉,自如地輕擺,揮去散落周身的紫瓣,朝着兩人走來:“三娘遠道而來,我怠慢了。”

還被剛纔的美景攝了魂魄一般,悠然一嘆,辣西施也笑了:“直到今日,我才服啦……難怪你能在曲州自由控制言論。”她苦思多日,纔想明白其中的玄機,爲何“公子”要找書生論文,爲何她失蹤後,突然間曲州颳起了一陣學子上書的熱潮,如今想來,這一切都是眼前人的傑作吧。

“三娘是聰明人,果然瞞不了你。”走到一旁,脫下身上的戲袍,歸晚不吝地讚揚道。

聽她直言不諱的承認了,辣西施倒有了一些懷疑:“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三娘認爲我是什麼人?”有一絲戲弄,歸晚側頭作出虛心求教的樣子。

辣西施沉默一會,終是放棄了,嘆道:“猜不出,莫非你是宮中之人?”想來她針對宮中,難道也是宮中人?

不置可否,歸晚一笑置之,在庭院的迴廊邊坐下,示意三娘同坐,看到她身子坐穩,這才又開口:“三娘,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不知可否?”

“‘公子’你神通廣大,連你就不能辦的事,難道我還能幫上忙?”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何人,但也猜出對方絕不是普通人。

“這事,只有三娘能辦,”歸晚嘆道,似有無限的無奈,“三娘人脈廣博,我要請三娘住到這房子裡,招攬人才,彙總消息,做京城的耳朵和眼睛。”

請三娘來也是情非得以,相府的情報網只有在樓澈的授意下才能展開,此刻要做的事,與樓澈是背道而馳,唯一的辦法,只有自己培養羽翼了。

見辣西施不吭聲,歸晚淡笑:“三娘怕什麼,怕不可預知的未來嗎?”

“我不怕未來,”辣西施緩緩道,忽而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剛纔‘少爺’唱的是什麼戲,真好聽,少爺會唱戲?”

見她依然不改口喊自己“公子”,知她是個重感情和念舊的人,也不逼她,歸晚莞爾答道:“我唱的是孔雀東南飛。我孃親從小就教我唱戲,說是,人生如戲,只有唱出戲裡的味道,才能笑看人生,還能培養動作的優美。”

恍然大悟的表情浮現在辣西施的臉上,暗忱,難怪這“公子”一舉一動都帶着自如的美態,原來是這樣培養出來的,也不免對她母親產生好奇,什麼樣的母親教育出這樣非同一般的女子,心裡同時涌出衝動,想要留在此處,這念頭一生出,便有些收不回來了。

見她臉色複雜,也揣測到她的幾分心思,歸晚續道:“要三娘做的只是籠絡人脈,並非什麼壞事,三娘在曲州也厭了,何不換個環境試試?”

七分已經被她勸動,三娘最後還有些猶豫:“可是我家人……”

“玲瓏。”歸晚聞弦知雅意,輕喚身邊丫鬟。玲瓏走上前,從一旁的盒子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到三娘面前,柔聲說道:“已經把三孃的家人從曲州接來了,兩日後就到京城了,這是三萬兩銀子,給三娘做資本,在這裡收攬人才和消息。”

完全的震住了,辣西施對眼前笑意濃濃的歸晚生出一種莫測感,前面一片茫茫然,一狠心,伸手接過銀票,口中應承:“放心吧,這事我會做好的。”

見她收下了,歸晚也稍舒一口氣,看向身邊盒子,心頭百回千轉,孃親留給她的財富,現在開始發揮其獨特功效了,能爲宮中的皇后出一些力,也是孃親最後的希望吧?

這也是我的底限了,能幫的,能做的,這就是底限了,暗歎一聲,歸晚淺笑着看向院子,目光卻失去了焦距。

突然間,從門口跑來一人,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在玲瓏耳邊耳語一番,同時在她手中塞了張小紙條,玲瓏揮手讓他退下,慢步走到歸晚身邊,遞上紙,輕語道:“宮中德宇公公的急信。”

纖纖玉指打開紙條,沉吟片刻,歸晚笑意一斂,怔然出聲:“藏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