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啼玉既被衛無道的手下管束起來,索性閒坐看棋。
跛腳四雖形容猥瑣,行棋卻招招凌厲。偏那美男子也不見上心,自顧閒閒喝茶,不知不覺便落了下風。
啼玉問我:“小姐小姐,現在形勢怎樣?你看誰比較有勝算?”
“眼下看來是跛腳四要贏。不過……我棋藝不精,也說不好。”
過了半盞茶時間,啼玉又問我:“小姐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其時跛腳四的黑子已佔了棋盤的大半江山,下手卻越來越慢。那美男子仍閒閒喝茶,一副淡定自若。
我看看棋盤,又看看下棋的二人,越看越糊塗,只得對啼玉搖了搖頭。
又是一盞茶時間,白子已被擠到棋盤一角,甚是可憐。那美男子仍是不徐不疾。執黑子的跛腳四的額頭卻沁出大滴汗來,好半天才出一子。
衆人均成了丈二和尚,此刻大氣也不敢出。
忽聽跛腳四大呼一聲:“我命休矣!”但見一隻素手行事如風,刷刷連吃了一百多隻黑子。這一番變故,看得衆人心驚肉跳,滿腹狐疑。
跛腳四已癱坐在椅子上,道:“你好生得狠哪!我從頭至尾被你牽着鼻子走,竟連半招也還不了……”此語一出,似乎片刻老了二十歲。
他滿目悽愴,轉身朝衛無道狠狠叩了幾頭,直磕的額前血肉模糊,哀呼:“求衛爺饒我一家老小,我跛腳四來日做牛做馬,報答衛爺大恩!”
衛無道哼道:“我衛無道說一不二,若今日饒你,還怎麼在宜都城立足?”
跛腳四又磕了半晌,見求情不成,竟自一名打手腰間拔過把大刀,呼道:
“只求衛爺饒我一家老小賤命!今日小的輸棋敗了衛爺面子,以後這宜都城的棋桌上,便再沒有跛腳四這個名號!”說罷他高喝一聲,揮刀就砍。空中霎時噴出一道血線,方纔還在下棋的一隻右手已經飛落地上,猶自抓撓着,其形好不驚悚。
衛無道連呼“晦氣”,領了一衆手下悻悻離去。他的兩隻斷指處亦血流不止,灑了一路的血珠。
小酒肆裡一時腥氣撲鼻,甚是恐怖。
這番變故下來,人人色變。只那美男子一副閒適模樣,竟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我只覺這男子心思狠辣行事乖張,實在是個不好想與的主,忙拉了啼玉,想趁着混亂逃下樓去。
誰料那美男子提腳已行至我二人面前,冷聲道:“你們現在是我的人,怎麼好說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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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人去樓空,屋中除了一個昏死過去的跛腳四,只剩下我、啼玉、虯髯漢子與那美男子四個。
啼玉年幼,早嚇得面色慘白。這男子形容雖美,在我們眼中卻如鬼魅,活脫一隻玉面羅剎。
我將一雙拳頭攥得倍緊,道:“我們同閣下並無過節,況且方纔還承蒙相助。閣下嫉惡如仇是非分明,還望與我們行個方便。”不過說了幾句話,手心也汗溼了。
“哦?你當我方纔是幫你們麼?”他冷笑一聲,“若沒聽錯,兩位姑娘說我不男不女。還說,我的一聲嬌嗔,銷、魂、得、緊。”
我暗暗叫苦——原來他最介意的是旁人說他男生女相。想來也是,方纔衛無道口出穢言,他卻渾不在意。後來不過質疑他是女子,霎時便被剁去一根手指。
我只得辯解:“我二人那樣說全無惡意,只因今日女扮男裝,纔會將閣下誤作同類。”啼玉忙也應和,“是呀是呀,全怪你生得貌美,這普天之下怕再也沒有……”
“呃——”
一句未完,啼玉口中竟被他塞了只豆沙大包,一時嗆得涕淚橫流。她咳了半晌才緩過口氣,又羞又惱,索性哭將起來。
我拍她後背幫她順氣,道:“你欺人太甚。”
他卻一副理所當然,“是她口沒遮攔。”又對一旁的虯髯漢子道:“主上,我瞧帶兩個姑娘着實累贅,不如將這多嘴的小丫鬟獨獨丟下,你看可好?”
虯髯漢子忙道:“甚好,甚好。”
啼玉聞言忙一把抱住我,“小姐,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你這惡人,你不許將我與小姐分開!”一張小臉上豆沙餡混了淚珠子,紅的黑的,好不熱鬧。
他卻扭了頭再不搭理我倆,坐回桌邊自顧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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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從聽到劉義隆遇險,心裡便有些着急,以至被這男子幾句話就弄得方寸大亂。需知我愈狼狽,愈稱了他的心意。
我盡力鎮定了心緒,“今日確是我主僕言語冒犯,還請閣下海涵。望閣下大丈夫胸襟,莫與我等小女子計較。”
他“哧”一聲:“這樣還算個識禮數的樣子。要知逞強好勝或是牙尖嘴利的女子,全無半分可愛。”
我擡頭直視他:“不知閣下怎樣才肯放過我主僕二人?”
他道:“言語冒犯一事可以作罷。你二人是我下棋贏回來的,要想贖身,便贏我一局。”
我道:“我不會下圍棋。”
“那便沒有法子了。”他悠悠說罷,嘴角又牽出些若有似無的笑來,像是在逗弄兩隻滑稽的猴子。
我見無半點回環餘地,只恨今日貪看熱鬧。若是早些離開,也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啼玉卻似想起什麼來,一哭一頓道:“小姐,方纔他只說下棋。下圍棋,你是贏不了他,可若是下象棋,他絕不是你的對手。”
“象棋?”他卻已經聽到了,“一梟、一盧、一雉、一犢、二塞。不過區區六子,能有什麼變化?”
他面上鄙夷,卻正是生了興致,即是事有轉機。我忙道:“我若說出象棋的好來,閣下可願賭一局?”
他想一想,“你倒不妨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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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與孃親在山中寒寺避暑,每年都會遇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和尚自號棋癡,癡的卻不是時下盛行的圍棋,而是象棋。
每次他纏我下棋,都要滿口禪語。我那時心智未開,只覺得心煩。後來年紀漸長,竟從他的零言片語中悟出些道理。所謂一花一世界,這小小的棋盤,說的也正是人生況味。
我問:“閣下心醉圍棋,是爲的什麼?”
他答:“下圍棋便若行兵打仗,兩軍交鋒,兵法暗蘊。”
我道:“說的不錯。圍棋之術,好比行軍。人多則勢重,佔地愈多即勝。雖變化多端,終究侷限在戰場,只是小乘。”
他道:“哦?那你說什麼是大乘?”
“象棋之道,便是大乘。將棋子分等,貴賤不一,勝負只取決於將帥之存亡。然就本領而言,將帥往往是最無能之輩。如此累贅,卻要所有棋子拼死護衛,甚至被殺光吃盡,在所不惜。”
他顯得饒有興致,“繼續說下去。”
“奕圍棋者,只需以全局爲重,選擇尚多。何況隨着雙方落子,棋子漸多,好不熱鬧。而奕象棋者,必承受折馬損炮之痛,只爲保全無能統帥,着實可悲。如此將一人安危凌駕羣體之上,開始還兵將齊全。隨雙方廝殺棋子漸少,到殘局時諸子凋零殆盡,最後往往僅剩孤家寡人,固守老城。我瞧這當中的道理,萬事萬物也不出其右了。”
“諸子凋零,孤家寡人……”他低頭喃喃,玩味幾番,形色間恍惚透出一股落寞。不過片刻,卻又搖頭笑了。他挑眉問我:“你瞧這世間何人不在博弈?何人又不做了旁人局中的棋子?你自詡看透一切,卻能逃得過麼?”
我道:“雖做不了個完全的局外人,起碼知道什麼是真正想要。”
他執着茶盞的手似滯了一滯,眼波落在我身上,來回遊走着,竟似在認真打量。就這般默了許久,他終於皺皺眉,“噫”了聲道:“你們走吧。”
我暗鬆一口氣,忙道聲“謝過”,又生怕他反悔,拉了啼玉擡步就跑。
他於背後聲音朗朗:“你還是乖乖做個女子的好。否則下次相見,我必殺你。”
我也不回頭,“我於扮作男子全無興趣。倒是閣下,古有曹孟德扮作侍衛捉刀立於牀頭,你今日扮作僕從,也是要試探世人眼光麼?”
他再不言語。
我長舒一口氣,與啼玉快步下樓,二人到街上買了兩匹快馬,揮鞭直往滑臺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