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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曉渠) 11

“若有人發現這裡,定是我淘氣的徒弟,反正這份禮物,本就是留給這小鬼。收好,永遠留着它。

後會無期。

袁”

錦囊裡的東西拿出來,只是個尋常的紙條。上面寫着兩句:

“如此星辰非昨葉,爲誰風露立中宵?”

角落裡,寫了個小小的“舟”字。知秋看得出,“舟”是袁先生的筆跡,而那兩句分明不是袁先生寫的。寫字的人又爲何要把“夜”,寫成“葉”?眉毛皺得緊,心中迷團擁簇上來。

回到京城,直接去了文治府第。門前停了一輛素淡的四人轎,因爲下午下了點雪,留下一團亂糟糟的腳印。門房的管事爲他開了門,迎進院裡。知秋問他,是有客人來嗎?回答道,太子府龔大人來訪,與將軍在書房會談,將軍有交代,閒人免近。

知秋徑直回到自己房間,再掏出袁先生留給他的字條,字體飄逸隨性,帶一股風流俊雅。先生留下的這個“舟”字,是什麼意思?小心翼翼地摺疊起來,再放回錦囊之中。袁先生性情多少有些怪異,從未送過知秋任何東西,讓他好好珍藏的更少。這短短一幅字,難道有什麼特別含義?

正尋思着,門外傳來大哥的聲音:

“知秋,你回來了吧?”

儘管面對知秋時已經放鬆了面容,文治眉間依舊凝聚一股嚴肅之色。知道他與人談論公事時向來不苟言笑,知秋便想起突然造訪的龔放。雖然他與龔放算是共同管理太子東宮的事務,原則上,大事小情,知秋拿主意的時候仍舊比較多,只是在功課上,龔放才說得算些。

據說龔放因此有些不滿,與葉家的來往倒是更加鮮少,這次突然前來,讓知秋難免心生疑竇。可似乎大哥並不急於跟自己說這事,他也不太好問,將在山上收到袁先生字條的經過,悄悄壓在心裡了。

“你後不後悔下山?”晚飯時,文治兩杯下肚,忽然問道。

知秋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沒有準備,懵懂反問:

“我,應該後悔嗎?”

“大哥後悔了。”文治沉默片刻,說,“趁這次皇上邀你出遊,跟皇上說搬回來住吧!只要你親自要求,皇上不會拒絕。”

“知秋做錯什麼了?”

“倒不是,”文治暗暗嘆口氣,“只有把你留在身邊,我才心安些。”

從小到大,知秋認識的大哥向來是副不懼八面來風的勇敢自信的人物,今夜這般誠惶誠恐,肯定有不爲人知的理由。

“若大哥覺得如此,改日知秋與皇上說便是。”

當晚留宿大哥家中,葉知秋卻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這幾日來發生的事,走馬燈一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一件一件好似無端散亂着,又彷彿盤根錯節,爲了什麼,隱約聯繫在一起。(私享,家)

披了衣服,從自己的院子走出來。沒有月光,天是低沉沉,好似要下雪,大哥房間的燈還點着,人卻站在窗外,背手望着不知名的燈火深處。遠遠看去,孤身一人,形單影隻。

“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不知爲何,知秋總覺得詩句裡故意寫錯的“葉”字,說的可能就是大哥,許是相似的某個夜晚,另外一人,也如此孤獨立着,懷念着,此“夜”非彼“葉”。更涼露冷,冰欺霜壓,是否真能等到,風雪夜歸人?

同樣暗沉沉的夜色下,鬼魅樣的陰影輕掃過“雍華宮”宮牆,少頃便無聲入了葉逢春的內寢。已是接近四更天,夜是黑得無邊無際。葉逢春並未入睡,早打發了各處奴才,寢宮裡靜悄悄。

“你倒是來得早。”逢春壓低聲音說。

“恐今夜有雪,要趕在雪落前離去,‘娘娘’有何吩咐?”

“你幫我打聽一下,最近可有可疑的人與大哥聯繫。”葉逢春依舊慵懶躺着,沒動,隔着簾子,再說:“我還有個疑問,想問問你。”

“‘娘娘’請問便是。”

“知秋下山之後,袁先生還在山上嗎?”

“不在了。”

“去了哪裡?”

影子停頓片刻,似是有些猶豫,逢春不逼問,只等他回答,果然,他終還是說出來,簡短的兩個字:

“沒了。”

逢春心下一涼,“大哥動的手?”

“不是,三公子進宮不久,袁先生便自盡了。”

有些事,象是接連幾個結釦,一個鬆了,接下來很多問題便迎刃而解。葉逢春常年處在後宮,深諳朋黨爭鬥,勢力糾結。袁先生的自盡,說不好是早跟大哥結下的默契,將知秋撫養長大,若他真能歸隱山林,桃花源裡度過一生,便伺候陪伴着他;若他入了仕途,糾纏進葉家的關係,知道他身世的袁先生也只能以死明志,算是死守住這驚天的秘密。

那麼,多年前,前朝降臣裡遭遇暗殺,當時很多傳聞,說是先皇爲人心胸狹窄,明裡收了降臣,暗地派人消滅前朝舊勢力。看來確是冤枉了洪家人,大概是大哥爲了保守當年的秘密,開了殺戒。

“翩舟公子還在人世嗎?”

“多年前,被太子康賜死了。”

當年南征,大舉屠殺太子康黨派,原來因由在此。葉文治的作風,逢春以爲自己是瞭解,卻沒想到,大哥的果斷狠心,更在她想象之外,不禁一手冷汗。影子見簾幕內的身影沉默不語,多年的相處瞭解,便猜出此時逢春的忿恨。

“娘娘怎麼不問,臣早知道這些,卻爲何不曾早與娘娘稟報?”

“問了,你也是拿男人間所謂忠誠的狗屁搪塞我!”粗言穢語間已透露了心中不悅,“我葉逢春這麼多年來,要是相信男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你下去吧!”

“娘娘……”

“下去!”

葉逢春並未給影子機會說話,只覺得簾帳外一股輕風過,牀前便只剩自己那雙孤獨的繡花鞋而已。與影子認識這麼多年,他的心意,逢春瞭如指掌,卻從不曾給他任何機會表達,有些話,說了也是枉然,不如放在心裡罷!

影子是有血仇的人,當年大哥救了他,幫他的族人申冤報了仇,還將他收在身邊,所以,儘管影子的心是自己的,可他的命是大哥的。包括今晚來與自己說這些,估計也是在大哥的授意下吧?算是對自己的警告,後宮之中,此後更加要小心謹慎。

本以爲影子是完全屬於自己,聽命自己,可到頭來,也不過是大哥手裡操縱的棋子罷了!也許將來,他會是跟袁先生一樣的下場,可這有與自己有何關係呢?葉逢春苦笑,這世上,權勢金錢地位,都比貧賤的真心可靠多了!

精於算計的她,自不會坐以待斃,不管那個送畫的是哪頭的人,他們的目的無非只有一個,通過大哥手裡的兵權,來穩固他們的勢力。大哥爲了知秋已經痛下那麼多狠手,若這次真爲了他爲人所制,那影響的還不是洪汐的前途?被動挨打,向來不是她的作風,而這一次,還要做得天衣無縫才行!

幾日後,洪煜與葉知秋,微服出宮,騎馬上了“雲根山”。早有一小隊親軍在“雲根山”駐紮,隨身的御前太監也跟到山上打點照顧。伺候洪煜久了,知道他的脾氣,這時候是不願意多被打擾,他們跟上來,也不過是爲了保證洪煜山上幾日裡吃得飽,穿得暖,龍體得康健,別生了病。因此,並不敢象在宮中那麼近身伺候,不想即使這樣,還是惹得洪煜不高興,直趕他們:

“撤遠點兒,別擾了這裡清靜!”

晚上,雖然生了火,還是覺得冷,葉知秋靈機一動,抽身去院中的一處地窖,以前先生釀的酒都存放其中,果然都還在,搬了一罈回來,邀洪煜同飲。隨行的御前太監有準備酒水,卻不如袁先生這嗜酒如命的人,偷釀出的可口。況且,知秋有一陣子沒怎麼放縱,這些昔日被先生視做寶貝的酒,勾起他舊日情懷,便任了性,一時不做收斂。

知秋的酒量倒是比早前好了,仍舊不能跟洪煜比。洪煜依舊目光清朗穩定,他卻有些目眩神離,好在他酒品不錯,只靜靜聆聽洪煜與他說起少時往事。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過跟自己這長在山野自然之中的人差不多,沒什麼朋友知己,可自己仍可隨性,洪煜卻不行了,爲規矩牽絆着,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有無數人拿祖宗規矩來約束。

這一年半載來,知秋確實見識了不少官場朝廷上所謂君臣之間的制衡。對於權利,他也頗多慨嘆,看不見,摸不到,卻人人追趕競逐。而權利不是絕對的,他不止一次目睹過洪煜給近臣們駁得面紅耳赤,進退維谷。

那時候,如果能說一句,“只按照朕說的去做,不然殺光你們!”應該非常痛快解氣吧!可他沒見洪煜如此失控過。知秋覺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否則怎麼會有如此古怪陸離的想法?

尋思着,也不知道爲了什麼,不禁“呵呵”笑了。對面的洪煜頓時閉了嘴,不再做聲,只楞楞看那醉顏,雙目朦朧,似乎坐也坐不住,咧開的嘴角象彎彎的上弦月,黑暗的夜空裡,只有他是發光的。

“朕想起一事,是許久沒見你做過。”

“什麼事?”

“舞劍,”洪煜認真說到,“上次看你舞,還是去年中秋宴後。”

“知秋每天都做那個,好,就舞給皇上看。”

說着,站起身,卻晃了晃,洪煜見了,連忙伸手去扶,口中道:

“不急,不急,明日也是行的。”

“今夜好,下雪,有意境。”知秋四處看,想找個可以代替劍的東西,可見還沒有醉得太離譜,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還把持得住,“臣上次用的是什麼?”

“一支桂花!”洪煜立刻回答,那一夜總是難忘,有時候閉上眼,總能看見那白衣的少年,優美得如月色中新展之桂。

“皇上好記性,臣,臣倒不記得。”說着拎起窗邊牆上掛着的一隻豎笛,“就用這個將就吧!”

說着,還不待洪煜反應,伸手推開窗戶,縱身跳了出去。只聽“撲通”一聲,竟是沒有站穩,摔在地上。洪煜情急之下,也跟着跳出去,起身扶他:

“不要勉強!”

知秋掙扎站起來,笑着說,“不勉強,臣站到院中間就好!”

靜靜站立一會兒,似乎吸收了空氣中的冷靜,知秋醒了些,擡頭只見大片大片的雪花,抱成團,沉沉下墜,展目朝洪煜瞧了一眼,再綻開朵淺淺的笑,融入漫天素白之中,那一隻長長的竹笛,緩緩舉在夜空之中……

腳步不如上次那般穩,卻帶着落雪特有的散漫,似不經意,可每一次旋轉,又美得那麼理所當然。竹笛在飛雪的空隙之間穿行,偶爾會迎着雪片下落,直追過去,靜止了,待沾滿雪白,再一抖手,任發飛揚,雪纏綿,舒展的姿態,優雅如一道月光,照亮黯淡雪景,人笛交織着,錯落着,如虹,似裂月,若碎瓊瑤,宛那青蓮點水,破漣漪。

洪煜直看得癡了,有了神智時,已到了知秋面前,兩人雖相處不少,如此接近,卻是第一次。他伸手握住知秋手中的竹笛,稍用力,便拿在手中,緩緩地橫在那一雙幽暗的眼睛前,初初相逢,便是這一雙似曾相識的眼,若有若無地,忽閃着,吸引着自己。私,享。家

若無這一雙眼,又會如何?洪煜用竹笛擋着知秋半醉半醒的眼,如此以來,那離自己方寸之遙的嘴脣,便成了無法抗拒的誘惑,似乎也無掙扎也無多慮,穿越那短暫的距離本就不成問題,四片脣在大雪天,就那麼順其自然地湊在一處,象無端相遇的雪花,由冰涼,到漸漸都有了溫暖的痕跡,再慢慢地,要融化……

風細細,雪紛紛,原本零亂的腳印,逐漸埋了,只剩那一支竹笛,孤單地半掩雪中,四周靜悄悄,空落落。暗處陰影中,躬身走出小太監的身影,低着頭,小心翼翼將洪煜寢室的房門關嚴實,再踮着腳,將一隻燃燒正旺的燈籠,掛在屋檐下。

葉文治連夜冒雪趕來,在院外將馬交給侍衛,進院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正掛在寢室門前,夜色裡,亮得刺眼的燈籠,而他比誰都清楚,那象徵着什麼。

天色微明,屋裡漸漸有了光線,知秋翻了個身,便覺得頭痛欲裂。他向來起得早,惟獨喝酒之後,宿醉醒來的暈漲總讓他惱火,若能對自己稍做約束,便可省了這隔日的痛苦,如今可不是自作自受!勉強睜了眼,朦朦朧朧的,身邊隱約有人,不知道是於海還是大哥?

鼻子裡低低哼着,輕輕又閉上眼睛,好似十分眷戀熟睡,卻不得不起牀,想與不想,該與不該,腦袋裡肯定在天人交戰。早就醒來的洪煜半支着身子,身邊這人豐富的表情,一點都沒錯過。直到知秋的眉頭竟也皺起來,極輕地嘆了口氣,卻仍捨不得睜眼,笑聲終於破口而出:

“是醒了嗎?”

“嗯,幾時了?”

回答得那般自然,雖然口鼻中依舊哼嘰着,卻終是睜了眼。就那麼定住了,雕像一樣,睜大的眼睛,動也不動,似乎連呼吸都停頓,洪煜直覺得彼此之間靜得連氣息都沒了,竟不知爲何,也跟着緊張起來。

也不知這古怪的安靜持續了多久,身邊的人突然“騰”地坐起身子,臉色變了,卻咬着牙沒吭聲,只跪着退到牀的一角,頭磕在牀上,整個人匍匐着,快速而顫抖地說:

“臣,臣罪該萬死!昨夜,昨夜……”

一幕幕,象滲透的水珠,連匯成短短水窪,再聚成流……酒醉,舞劍,他慢慢包圍上來,第一次與他肌膚相親,是兩片帶着溫度的嘴脣,然後……熄滅的蠟燭,耳邊的呢喃,背後溫暖如春的懷抱……

私處不依不饒的鈍痛,身上每根骨頭都象被拆散,知秋的心,也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紛繁蕪雜,長滿了草一樣,亂糟糟。身體也不配合,從皮到骨,抖成一團,可他不能擡頭,不知要如何面對眼前的人。

洪煜格外安靜,眉毛蹙起,眼裡稍見惆悵,他沒想到知秋的反應會是如此。他的驚怕和慌張從何而來?儘管明瞭昨夜他是喝醉,神智不清,可那份情投意合,不會是假的!

“你,難道從沒想到與朕,那般?”

洪煜湊近知秋的臉,雙指託着他的下巴,擡起他的臉,略顯灰敗,不見酒醉後那股紅潤,黑黑的眼,微微閃爍着水波般瀲灩的光。洪煜心中於是帶了點不忍,便想起昨夜或許傷了他,伸手攙扶他起身。

“你若不喜歡,朕以後與你不做這些事就是,起來吧!”

知秋給這一股溫情催動着,心裡慌亂似平稍微復了些,想起身,卻覺得下身發軟,怎也用不上力。洪煜合身上來,雙手托住他,知秋情不自禁地去掙,身一擰,便躲了過去。

洪煜停頓一瞬,沒勉強他,隻身下了牀,一邊披了衣,一邊對他說:

“若不舒坦,就先歇着吧!”

“萬歲爺?”外面傳來當班的太監的低聲試探。

洪煜回身將剛敞開的簾子又再合上,纔對外面說,“起了,進來吧!”

兩三個太監推門進來,送來了洗臉的熱水,開始幫忙洪煜更衣。這幾個是侍奉洪煜多少年的,都極有經驗,忙着的時候,朝簾子那頭瞅了一眼,婉轉地徵詢:

“萬歲爺,可有什麼特殊的,要奴才準備?”

洪煜挺身仰頭,讓太監幫他系盤扣,想了想,終於說:

“準備‘祥玉膏’沒有?”

“有的,”旁邊遞來熱巾帕的太監說,“奴才這就下去拿。”

“順便準備些清淡的湯粥上來。”洪煜說完,又覺得這般讓人進進出出,不太合適,“你們先都退下去吧!東西弄好了,立刻送過來。”

“萬歲爺,外面……”

“下去吧!”洪煜沒讓他說完,“有什麼事,一會再奏!”

太監識相地退了,洪煜單手掀開簾,牀上的人臉色竟連剛纔還不如,頓時有些擔憂,轉身坐下:

“你沒事吧?”

知秋搖頭,眼睛看向外面自己的中衣外袍,洪煜會意,伸手替他拿過來。

“躺一天爲好,別逞強!”

太監再進來,就見葉知秋已經穿戴整齊,垂首站在角落中,他們將早膳擺在外屋的桌上,一隻精巧玲瓏的藥盒送到洪煜手中。

“朕來就好,這裡不用你們了。”

“萬歲爺,”剛纔說了一半的話,又重提了出來,“葉將軍在外面等了一夜了!”

知秋猛地擡頭,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瞬間白剎剎一片。洪煜轉頭看他,與那空洞洞的眼對個正着,那是他從未在知秋臉上見過的表情,慣常以來的隨性從容,這一時刻,竟是半點都不剩了。

葉文治走進來的時候,帶進一股冰冷的雪氣,肩頭和發端還沾着冰渣,偉岸的身子倒象是一座冰山,而且冰結得厚而透。若非緊急軍報,臣子不得打擾君王安寢,知秋一想便知,自己昨夜與洪煜……他定是在外面漫天風雪之中,等候。

事情既不緊急,並不必等至天明,可他是爲何要如此拗着性子?知秋暼見門外的太監,正把宿夜的燈籠從廊檐取下。一盞燈,半天雪,漫漫長夜,是對自己徹底失望了吧!

葉文治從進門,都未看知秋一眼,低頭向洪煜行禮問安,接着才說:

“文治此次驚擾聖駕,實爲家父昨夜病重,特來接知秋回去,望聖上恩准。”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不僅知秋,連洪煜也頓時楞了。

短暫的離宮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斷,洪煜立刻起駕回宮。知秋窘迫着,跟文治出門,腳步略顯踉蹌。

“你還能騎馬?”文治一句話問得知秋雙頰紅透,他依舊擰着眉頭,“在這裡等着,我去叫輛轎子來。”

知秋更加無地自容,退了兩步,頓時覺得有點手足無措,文治臉色卻未緩和,擡步徑直朝向山行下去,很快便消失在冰雪重重的山路轉角。站在原地沒動,知秋忽覺一股不勝之寒,正從盲聾的心底緩緩升起。私,享。家

相府內,衆人都在。葉文治帶着知秋進門的時候,武安從裡面匆匆迎出來,謝天謝地大哥終於回來了。他心粗,沒想到怎麼會耽擱這麼久,但其他衆等,心中各自早開始琢磨。

“總算把你們盼回來,父親想見知秋。”

知秋剛要上前,跟武安進去,卻給文治拉住,往身後輕拽了拽,然後他低沉問武安父親情況怎麼樣。

“不好。”武安沒注意文治剛纔掩飾得微妙的動作,嗓音哽咽地繼續說,“知秋去見父親吧,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知秋跟父親,十分陌生,所謂父子之情,並不如大哥二哥來得濃厚,長這麼大,跟父親單獨面對面的時候,屈指可數。而且,他沒錯過大哥剛纔那輕輕一招,因此,沒立刻行動,只看着大哥的臉,等他反應。果然,葉文治果斷說:“我帶知秋進去。”

“大哥,”武安繼續說,“父親想單獨見知秋。”

“嗯,我知道。”

一看葉相便知是彌留之人,全不是平日裡的模樣,渾身上下沒什麼生氣,喉嚨裡“咕魯魯”地響,彷彿下一口氣就喘不上來了。聽到“知秋來了”,似乎平靜了剎那,接着,慢慢伸出了手。

知秋有些驚懼,還是把自己的手送上去,情不自禁看了看身後的文治。文治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父親。”

喉嚨又是一陣響,好似說了什麼,知秋沒聽清,想要貼過去仔細聽,卻給身邊文治攔住了。文治湊過頭,清楚地對父親說:

“知秋來看您了,是知秋。”

葉相突然睜了眼,眼白渾濁,緊盯着牀前的知秋,手上更是瞬間用了力,就象瀕死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又象有什麼急迫的話,說不出來,把那份急躁全發泄在一握上,知秋直覺得自己的手要給禁錮得碎掉。

“父,父親……”

文治擋在父親和知秋之間,輕輕懷抱着父親的頭,在他耳邊用極輕極輕的聲音,似乎說了什麼。緊緊攥着手,定格不動,室內靜得只剩父親咽喉深處那出入得異常不痛快的氣息,一陣陣粗糙痛苦的摩擦。也不知過了多久,手倒了下去,力度不再那麼大,卻依舊沒有鬆開。

知秋有些嚇到,茫茫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文治稍一用力,將他的手從父親的手裡扯了出來。直挺挺的身體,再無半點聲息,就連剛纔還“呼啦”着的喉嚨,也安靜下來,動也不動了。文治右手一直蓋着父親的眼,似不想讓知秋看到,再輕輕向下一抹,唸了一句:

“父親安息。”

葉韓兩家鬥了十幾二十年,最終葉相卻輸在壽命上。也不知這先走一步,是敗局,還是福氣。葬禮冗長繁雜,來往不斷的人,不僅單純爲了弔唁,出入相府的人,更多的是關注着葉派下一步要怎麼走。

披麻帶孝的知秋,連守了兩天,漸覺得不支。大哥忙碌得幾乎全不見人,就算共同守靈時,也未跟知秋說上一句話。雖然在父親靈位前胡思亂想是大不敬,知秋卻無法控制亂成一團的思緒。他不知要如何跟大哥解釋,又要解釋什麼?

出殯後的這一夜,文治正與家中幾人在交談,轉眼看見外面似乎有人影,便問當差的:

“誰在外面?”

“是三公子,等了您好半天了。”

文治聽了有些惱:“這麼冷,你怎麼讓他在外面等?”

“是三公子說要等的……”

文治未等他說完,便起身走了出去。他這幾天忙於應酬周旋,卻把知秋忘了,這時看見他愁容滿面,那一夜才又逐漸清晰起來,只是想一想,心就突突地疼個不停。

“這幾天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這院子,人多眼雜,知秋也不做停留,跟在文治身後,朝自己院子走去。並不長的一路,因爲兩人的沉默,顯得漫長。知秋看着文治的背影,此刻覺得如同一堵厚重的牆,任自己如何推,依舊亙在兩人之間,胸臆間憋得難受。

“大哥!”他停住虛浮腳步,先開了口,“我有事跟你說。”

文治也停下來來,卻沒有轉身,背對着他,說:

“那些……我現在不想談,以後,再說吧!”

文治走開幾步,覺得沒有腳步跟上來,心中剛猶豫,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回首一看,雪白孝衣下的身軀,就象一團剛落下來的新雪,堆在那兒。知秋竟是昏倒了!

隆冬的上午,御書房沐浴在暖陽之中,香爐嫋嫋的煙,在白光中緩緩上升,撒播着一股淡淡的麝香氣味。小太監躬身在書桌前,把將冷的茶撤下,換上冒着熱氣的新茶,不敢擡眼目視書桌對面的萬歲爺,及時平時在他們跟前威風八面的吳總管,此時當着萬歲爺的面兒,也總算象是個奴才。

“病還沒好?”洪煜放了手裡的筆,在茶杯邊緣遊疑不定地來回摸着,“派去的御醫怎麼說?”

“這……”吳越滿的身子低得更厲害,似乎有話不好說,又不敢瞞,吞吞吐吐地,還是倒出來,“葉府上的人沒讓診治。”

“什麼?”洪煜兩條濃密的眉毛擰在一處,“是……葉文治不讓看,還是葉知秋不想看?”

他深知葉府勢力再大,也沒有敢抗旨的,若說有微辭,唯葉大將軍,和知秋敢於表達出來。葉文治的忤逆,洪煜即使不悅,又多少帶些禁忌和收斂;而知秋又是另一回事。

“這……說是三公子的意思。”

洪煜明白吳越滿與葉家的淵源甚深,自是知道如何護着他們。這事推到葉知秋身上,便知道自己不會去怪罪,最安全不過。他揮揮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連吳越滿也跟着退了。空蕩蕩的御書房,獨剩他一人。洪煜再拿起筆,卻象是看見知秋就坐在對面,手執一棋,運籌帷幄,衝着自己心無城府地一笑:

“皇上既然讓着臣,臣就乘勝追擊了!”

唯獨他會這麼與自己說話,不驕不躁,又坦蕩真誠。想到這,便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可又一段時日沒見到他,向來溫順的人,怎麼會忽然耍性子呢?葉相去世的這幾天,洪煜幾乎夜不能寐,不僅要緊緊盯着各方勢力,也藉着葬禮一事,親自到過相府。

這對相府而言,是莫大榮幸,可當他提出想見見知秋的時候,卻給葉文治婉轉拒絕。洪煜畢竟是打着別的藉口去的相府,自不好在這等雜事上堅持,回宮後卻又追悔莫及。

葉相葬禮並不奢侈,可葉府的繁忙之處,也不在單純的儀式。而知秋這病,是真病,還是假病?若是真的,又是緣何?那一夜可有關係?洪煜已經被朝廷上冗繁事務糾纏得不勝重負的心,又爲那見不到的人,似灼如焚。就在這時,葉逢春來了。

洪煜知道她並不是無事上門撒嬌的女人,卻又猜不出她此行的目的。然而,葉逢春絲毫不拖泥帶水,請過安,開門見山便問:

“臣妾今有一事相求,還望皇上能恩准,切勿以爲葉家短了禮儀。”

“說來聽聽。”

“想皇上也聽說,知秋病了的事。如今家中忙亂,無人照顧,臣妾是想,將他接到宮中調養。可……戴孝期間進宮,破了宮裡的忌諱,怕遭各宮議論,才請皇上下旨恩准。”

洪煜向來覺得葉逢春非一般女流,可她聰明至此,竟是象鑽進自己腦袋,將裡面想法看了個瞭然,此時還能強自鎮靜,明明是幫了自己一把,卻依舊做得象是情非得已,到自己這裡討人情。

可不管怎樣,這確是順裡自己的心,將那扣了良久的心結是解開了!洪煜二話不說,便準了她的請求。雖然洪煜並不清楚,葉逢春如何能從葉文治手中,把知秋搶出來。可她既敢先到自己這裡來表明心意,大概就有她自己的方法把人接進來。想到這兒,洪煜心中興奮難以掩蓋。

葉逢春領旨出來,也是相當得意。洪煜和知秋在山上那一夜,空裡沒人敢提,連吳越滿那裡都不露半點口風,她早就有所懷疑。而前幾日,皇上在葉府想見知秋,未遂心願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大哥扣着不放的態度,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皇上與知秋大概是行魚水之歡,惹得葉家老大不悅了。

皇上心知肚明,這次若將知秋接進來,便是欠了自己一個大人情。至於如何接,葉逢春倒不太擔心,葉府上下,也不是大哥一個人的!若連個人都接不出來,那她這貴妃娘娘不是白當了?

葉知秋被接進宮,卻是連逢春也嚇了一跳。雖然兩人自小就不親近,可每次見面,即使身上不舒坦,知秋也總是一副乾淨清爽的模樣,如今日這般憔悴,卻是逢春見也沒見過的狀態。這在她心裡,多少添了些疑惑,又不禁對這其中的玄機想了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