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無處話淒涼(上)

後來的事,如懿便不能知了。她總在寂寂的光陰裡想起永琪曾經天真無邪的笑靨,他在她的膝下長成的每一件細微瑣事。那是她未能保全的他的純真,畢生的大憾。而永璂,不知他的來日,又是如何。庭院深鎖,再無人輕易打擾,連烏雀亦知趣,不來打攪這沉寂深宮。佛堂外的日影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環往復。雖然單調,卻也讓人覺得安穩,這般日復一日,光陰迅疾,飛曳無聲,走得清冷、寂靜。

天氣漸漸熱起來,到了七月裡,紫禁城的暑氣一浪接着一浪。太陽一出來,過不了一個時辰地皮兒都燙了。這時節連御花園的花花草草都曬得蔫蔫的,唯有永壽宮裡的石榴開得如火如荼,彷彿碧綠的湖水上燃着殷紅的雲彩,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一溜兒的廊檐底下,碧水琉璃瓦映着金磚墁地,纖塵不染,唯覺金燦燦的日光曬下,連永壽宮的每一條磚縫透着金迷絢麗的氣息。

嬿婉坐在西暖閣的榻上,一屋子鶯鶯燕燕圍着,極是熱鬧。雖是剛產下十七阿哥不久,嬿婉倒絲毫不見胖,反而神光明豔,更甚於一班新入宮的年輕嬪妃。她見衆人只是圍着自己,略略咳了一聲,輕笑道:“天氣這麼熱,難爲了妹妹們還晨昏過來請安,倒叫本宮生受不起。”

她一說話,衆人都靜了下來。爲首的慶妃資歷最長,便先笑道:“皇貴妃主理六宮,位同副後,咱們來請安本是應該的。何況皇貴妃剛涎育了十七阿哥,咱們姐妹怎麼說也要來給皇貴妃道喜的。”

晉嬪亦道:“天氣熱怕什麼,規矩總是要守的。再說,咱們也想看看十七阿哥呢。”

慶妃滿臉豔羨,“聽說皇上隆恩,准許皇貴妃親自養育十七阿哥不說,還定是每日都要來看十七阿哥的。”

晉嬪笑着撫了撫鬢邊的珠翠,斜睨了慶妃一眼,“皇貴妃榮寵,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嬿婉恬然微笑:“晉嬪妹妹說笑了。皇上許本宮親自撫養十七阿哥,不過是因爲本宮除了料理後宮瑣事之外也是閒着,所以讓本宮帶着孩子打發時間罷了。”

嬪妃忙笑道:“皇貴妃執掌六宮每日辛苦,哪裡會閒着,到底是皇上體恤娘娘和十七阿哥母子情深,不忍叫娘娘母子分離罷了。”

幾位貴人亦笑:“可不是?聽說十七阿哥十分可愛,皇上都喜歡得不得了呢,口裡心裡都是念着。”

嬿婉微笑;“乳孃,既然各位小主都來了,把十七阿哥抱出來,見見各位吧。”

一時乳母抱了十七阿哥出來,十七阿哥猶自睡着,大紅夾銀絲薄被裹着小小白胖的身子,一身小衣裳上用金錢繡着富貴長命連身紋案,蹬了雙虎頭鞋。小阿哥胎髮間湊出兩個可愛的旋渦,粉嘟嘟的小臉泛着嬌紅,睡得正香。

慶妃將一枚金鑲玉鎖放在嬰兒胸前,笑道:“這塊金鑲玉鎖還是妹妹入宮的時候最貴重的陪嫁,妹妹想着,這樣的愛物兒總是要給最有福氣的孩子纔好。妹妹看十七阿哥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最是有福氣的,若皇貴妃不嫌棄,就收下妹妹一點心意。”

嬿婉滿臉含笑,“既是妹妹的心意,本宮卻之不恭了。”

慶妃見嬿婉收下,笑得如花朵兒一般。香見坐在一旁,冷冷道:“皇貴妃的孩子自然是最有福氣的。只是皇上的嫡子十二阿哥在,誰的福氣都是比不上的。”

嬿婉正得意間,一瓢冷水兜頭澆下,微微不豫。只礙着容嬪深沐恩寵,連皇帝也格外厚待,卻也含笑不語。

晉嬪卻不服氣,冷笑了一聲道:“皇上建了寶月樓給容嬪住着,一應都是按着寒部的規矩來,難怪容嬪你到了今日還分不清咱們的禮數。烏拉那拉氏既然斷髮被囚,被皇上褫奪了一切封號、冊書,形同廢后,她的兒子怎麼還能算嫡子?放着從前已故的兩位太子爺不說,自然是皇貴妃的阿哥最貴重最有福氣了。”

香見神色清冷,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緩緩道:“你也知道是形同被廢,那就是還沒有廢后了。皇上一日沒下廢后的詔書,翊坤宮主子就一日還是皇后,十二阿哥也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晉嬪笑道:“皇上既然把烏拉那拉氏關在了翊坤宮再不相見,廢后也是遲早的事了。”她一臉恭維看着嬿婉,喜滋滋道,“皇貴妃兒女雙全,個個都得皇上的歡心,可見皇貴妃的福氣在後頭呢。嬪妾聽說翊坤宮那位病了,怕再熬下去也不長了。”

香見一震,彷彿是不可置信一般,盯着晉嬪道:“你說什麼?”

晉嬪看見她眼神幽冷如錐,不覺也有些害怕,嘴上卻不肯服輸:“我說翊坤宮的福薄命短,也不過這幾日了。”

嬿婉溫言道:“好了,空口白舌說這些話,本宮可受不起,也不敢聽。若是傳到了皇上耳中,還以爲後宮妄議,只怕要怪罪,妹妹們還是別說了。”

香見霍地站起,蹲了一蹲便算是告退,徑自走了。

慶妃皺眉道:“瞧容嬪的樣子,這樣囂張,真是半點規矩都不要了。”

嬿婉雖然不悅,面上去依舊微笑溫婉,“皇上一向都不與容嬪妹妹講規矩,也怪不得她。”

晉嬪輕哼一聲?:“她以爲有皇上的寵愛就爲所欲爲了麼?膝下無子便是沒福,那怕是有了子息,也不過和死了的淑嘉皇貴妃一般,上不得檯面。”

嬿婉不覺莞爾,忽然瞥見人羣中並未有穎妃的身影,口氣便有些冷:“怎麼?穎妃還沒來?”

座中有一二蒙古嬪妃,便解圍道:“穎妃娘娘身子不適,所以不來。”

春嬋明白自己主子心中的不快,便道:“穎妃小主不來,也總該送七公主來,到底十七阿哥是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該來看看。”

那蒙古嬪妃似笑非笑:“七公主孝順,聽聞穎妃娘娘不適,便要親自陪伴,不肯前來。想來十七阿哥與七公主一母所生,必定能姐弟連心,一切明白。”

嬿婉胸口一悶,想要說什麼,到底忍耐了下去,換作溫柔笑意:“那也是。穎妃替本宮養育七公主,着實辛苦。的確得保養好身子纔是。”

衆人言笑晏晏,再也不提起此事。嬿婉看着雪白粉糯的孩子,那樣天真的笑臉,也抹不去心中的不快。與自己言語對答的也不過是蒙古嬪妃中的小小貴人,亦無多少謙卑神色。她們所仰仗的,無非是穎妃。而穎妃爲蒙古嬪妃之首,多年來不與自己親近,對翊坤宮也不過禮數而已,所仗的,不過是蒙古諸部的勢力,才能隱隱與自己分庭抗禮。她才能以無子之身居妃位,養公主。

而這家世,正是嬿婉所最缺憾的。

嬿婉輕輕握住了拳頭,烏拉那拉氏早已落寞,她這個皇貴妃,必得牢牢握住這後宮權柄,壓制諸人,才得安生。她輕輕吐一口氣,千辛萬苦得來的,怎可再被輕易動搖呢?那怕是垂死之人,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唯有生息斷絕之人,纔是最讓人放心的。

看見坐在轎輦上,心急如焚,一味催促着擡轎的太監:“快些!快些!”她素來性子冷淡,又不屑與宮中嬪妃來往,今日如此急促,連伺候她多年的阿吉都暗暗納罕。

阿吉賠笑道:“小主好歹說句話,您急着要去哪裡?”

香見直視前方,“翊坤宮。”

阿吉嚇了一跳,連忙跪下攔在轎輦前,“小主三思,翊坤宮去不得。”

香見簡短道:“去得。”

阿吉仰臉看着她,“皇上說了,去不得。誰去了就陪皇后在裡面待着,再出不來了。”

香見看也不看她,示意小太監們放下轎輦,自己走了下來便往前去。阿吉登時嚇得呆了,愣了一愣才醒過神來追上去。

香見足下極快,匆匆到了翊坤宮門口,便見門庭緊閉,灰塵滿地,心中不由一酸,便伸手去推門。阿吉忙勸道;“小主,沒用的。您忘了,這翊坤宮的門是從裡頭鎖住的。”

香見意外之餘也顧不得那麼多,徑自推門而入。阿吉猶豫片刻,忙閃身跟進去,慌慌張張關了大門。香見走進翊坤宮,只見院子裡草木茂盛,倒依稀還是舊日的樣子。只是四下裡寂靜異常,在這夏日底下,倒顯得格外冷僻。香見心裡擔憂,便直直往裡走,到了殿前,卻突然怔住了。原來殿前的石階下,卻是海蘭直挺挺跪在那裡,身邊還跟着一個太醫和一個宮女。

香見入宮五六載,見到海蘭的時候並不多,只是重大的年節時纔在人羣裡遠遠地望見一眼,所以也不熟絡。海蘭也不知跪了多久,身上都被和溼透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卻只是咬着脣硬挺着。

香見有些不忍,屈膝請了一安道;“愉妃,天氣這麼熱,你這樣跪着,當心中暑。”

海蘭略略點了點頭,眼睛卻只望着門口,半分也不肯挪開。她哀哀泣道:“姐姐,你已抱病,爲何不讓江與彬好好診治?哪怕病得重了,只要你肯治,也能久些。也省得惢心日日爲姐姐病情懸心。”

香見俯下身來,不肯置信,“真的病得那麼重麼?”她揚聲,“皇后,只要你願意治,我去告訴皇上,皇上再狠心,總會聽我的。”

海蘭聞聲擡首,感泣不已,“是,是,姐姐,皇上會聽容嬪的。”她說罷,哀慟不已,“姊姊,你見一見我好不好?永琪已經死了,只剩下我和永璂。姐姐,你若不好好活着,我與永璂還有什麼可以寄託?”

裡頭久久寂寂無聲,終於,有女聲響起,“海蘭,你來看我,是自陷險境之中。真的,不必了。”她的聲線溫婉而脆薄,“海蘭,見與不見,只要你善自保重,彼此就是心安。”

果然,再過了許久,終究還是無人出來。

香見擡頭,一小方碧澄的藍天,被四圍宮牆隔出。天上的白雲大片大片被朗風吹着,消散得無影無蹤,單空餘一片孤零零的天空,藍得空曠而孤獨。日穎在暗紅色的檐下轉移,庭院內寂靜無聲。

香見黯然地想,這個宮裡唯一肯對她好些的人,也終究快要離開了吧。

這般自生自滅,與世隔絕。眼見窗外四壁,薛夢凌霄自由無拘地爬了滿牆,蔭蔭含翠。庭院中鬆檜盆景因着無人修剪,越發茂盛恣意。夾雜着十數建蘭,翠紫芸草,青蔥鬱然。僻冷之地,也有天機活潑。也好,人已無生氣,草木生機也是好的。

蒼苔深濃,踏足的卻是皇貴妃魏嬿婉。她並未帶許多人,只有貼身的春嬋並幾個小宮女,手裡捧着各色衣料首飾和日常所用的物品,並一支兒臂粗的雪參,以紅錦裹住,供在紅紋木盒中。

嬿婉很是客氣,像是常來翊坤宮中,極爲熟稔。她全然不理會容佩的揚眉怒意,徑自在暖閣榻上坐下,軟聲細語,“聽說姐姐病了,我叫人找了支上好的人蔘來,給姐姐補身。”

嬿婉說話間,一展春水羅翠色的百子緙絲對襟雲錦袍。淺金桃紅二色流雲紋滾邊,每一滾都夾了玫瑰金絲線,行動間閃閃熠熠,如豔陽高照下灼烈豔豔的金色葵花,炫目動人。她盈盈坐着,鞋尖點着地面,晃着鞋面上拇指大的琥珀,以細細米珠圍成日月山川之形。比之足上的華麗,嬿婉嚴妝而來,雲鬢高鬟以碧璽、碎玉累金絲纏成連綿不斷的點翠牡丹花鈿,映着日光耀目生輝,兩側橫一支心攢翡翠七尾風流蘇,鳳嘴裡銜下長長一串珍珠紅寶流蘇,更顯得無比尊貴豔麗。

如此清豔華貴,嬿婉的脣角卻蘊着一絲淺笑,溫和有禮,可見這位寵冠六宮的皇貴妃是如何平易近人。

如懿抱病已久,懶惰說話,那癆症又是極耗人的,磨得她身形消瘦,不施脂粉的容顏平淡至憔悴。但她還是未失儀容,雲髻低綰,一絲不亂,佩素金扁方,五瓣梅花銀步搖,髮髻上綴以明珠數顆,着玉版白暗紋熟羅袍,繡着一色蓮青菱花鑲邊。她有着沉沉的大眼睛,脣色微紫,眉眼輕揚,目光平和。

她並不介懷嬿婉入內以來並未施禮,也的確,她如今的尷尬身分,用什麼禮數都不太妥。如懿淡淡道:“不是很要緊,難爲皇貴妃來一趟。”

嬿婉看着她並不因名分的差落,而輕慢自己,心底微澀,無端氣餒了三分。她振作神氣,不知怎的,嘴上便尖刻了三分,“是麼?症後既輕,想來也不礙了。那便要恭喜姐姐,皇上定當願意見到姐姐康健寧和,如春鬆茂蘭。”她頓一頓,似想起什麼,輕輕按着自己的胸,不勝柔弱,“哎呀!姐姐莫怪。如今我怎麼稱呼您呢?您沒有皇后冊寶,這句娘娘是喚不得了。您年長爲尊,我便喚一聲姐姐了。”

如懿定定看她一眼,忽而淺淺笑道:“你喜歡喚什麼便是什麼。”

嬿婉見她不怒不惱,一股闇火騰地躍上心間,嬌滴滴舉袖掩着紅脣道:“也是。姐姐原本貴爲皇后,如今皇上收回皇后寶冊寶印,也不曾真正廢后,這妻不妻妾不妾的,真真是尷尬呢。”

如懿淡淡“呵”一聲,“是啊,妻不妻妾不妾的總不成體統,何時皇上會再立皇后呢?”

嬿婉被詰住,見如懿不動聲色,嘴上愈加犀利,“姐姐,或許皇上是故意歷練,想讓您低個頭,或許皇上一高興,又賞了您皇后的尊榮呢。說來我與姐姐都是妾侍出身,姐姐爬得高點兒,我站得低點兒,都是一樣的人,姐妹一場,我替皇上說句體己話,指不定還有來日呢。”

如懿目不微瞬,道:“皇貴妃笑言了,我與皇上,此生都不會再相見。”

“是麼?雖然五阿哥盛年早逝,讓皇上惱了姐姐,可聽進忠說起,七月七日之夜,皇上從長春宮歸來,行經翊坤宮,居然駐足片刻,可是姐姐重見天日有望了。”

呵,如懿笑意輕淺,“原來皇貴妃貴步挪動,是爲此事。”她輕輕“咦”一聲,“皇貴妃身膺無上榮寵,居萬人之上,爲何此等小事,也要掛懷?”

嬿婉語塞,旋即笑得溫和,“皇上舊情難忘,姐姐難道不知?對着孝賢皇后語慧賢皇貴妃,也是如此。”

“皇貴妃所言,是皇上對死去之人恩深義重,對活着的人卻不加憐惜麼?那麼冷落如我,皇貴妃也這般着意麼?”如懿擡了擡眼皮,懶懶道,“我所失去的,你都一一得到。我所未曾擁有的,你也全然不失。皇貴妃乃是幸運之人,若還是要對我錙銖必較,實在無謂。”

“不是無謂,是凡事應該周全。這也是當日在姐姐身邊,妹妹學得的一點皮毛。”

如懿舒一口氣,擡起頭靜靜凝視着嬿婉。她端坐着,嘴邊銜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貴得毫無破綻的女子,竟會是當年小小的宮女,含悲忍辱,一意飛上枝頭。

嬿婉大概是不習慣如懿這種看人的目光,便道:“姐姐怎麼這麼看我?”

如懿和緩微笑,目色澄澈,“看你的神氣,想來過得很好。據說你又生了新的孩子,可見寵眷不衰。這個皇貴妃,想是做得順遂。”

不過兩個月前,嬿婉又生下了皇帝的第十七位皇子,取名永璘。那是皇第五十六歲上又得的兒子,疼愛得不知怎麼纔好。而彼時,嬿婉也逾四十,可見皇帝的寵愛不衰。作爲生母,嬿婉自然備受榮寵。

什麼都不缺了。寵愛、位份、兒女、榮華和衆人豔羨而恭順的目光。唯一所缺的,只是一個皇后的名位。卻偏偏,還落在眼前這個生氣全無的女子身上。她如何能不怨,不急?

然而面上,嬿婉卻氣定神閒,“瞧姐姐說的,能有什麼好不好的?皇上歷來新寵不斷,舊愛不忘。妹妹我也慣了。對着一個多情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什麼?我也曾想過鬥盡一個又一個女人,消除一個又一個新寵。可以後來我發覺,我耗盡了力氣,費盡了心血,鬥倒一個女人,只是讓另一個女人更快地成爲她的新寵。我才明白,對於一個多情的人,要訣便在一個‘多’字。宮裡的女人越多,他纔會越顧不過來。人人爭寵,便沒有了專寵。沒有了專寵,我的日子便安穩了。所以,我由着宮裡的嬪妃們多起來,由着她們爭奇鬥豔。百花齊放,奼紫嫣紅,便沒有一支獨秀了。若是爲了這些女人跟皇上慪氣,那可真真是犯不上了。姐姐說,是不是?”

夏光蓬盛,正當凌霄花季,庭院臺階下的角落不知何時長出瞭如斯多嫣紅淺橘的花朵,婉轉攀緣,生出大片大片凝紅深翠,如深沉花海,點綴着樓臺的寂寞。熱烘烘的風薰然而過,長長的花之輕輕搖曳,那細微的聲音,像是春日檐下纏綿的雨。如懿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歡,唯有自己的一顆心,虛了。到底是無情之人,看得通透。

於是如懿便道:“妹妹想明白這些,那就不止是皇貴妃的境地了。”

嬿婉笑語凌厲,“如今我也算看透了。孝賢皇后對着皇上事事謙和忍讓,從不頂撞,結果皇上卻覺得她過於端方而失情趣,偏就喜歡姐姐你直率敢言。可是等你成了皇后,直率敢言的好處便成了皇上的不知恭敬,事事冒犯。所以皇上便喜歡我的溫柔嫵媚、恭順婉約。連您的閨閣氣度、知書通文都比不上我得皇上點撥後才一知半解的溫順機慧。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當然了,我也明白,再怎麼得皇上寵愛,都是比不過容嬪的。我心服口服。可容嬪再怎麼得寵,也無一兒半女。女人呢,年歲漸長,孩子越多,到底也是依傍。”她一頓,越發親切溫婉,“對了,姐姐的永璂,可一直由着愉妃照顧着呢。可惜了愉妃,沒了五阿哥,日子就難過了,人也傷心得病歪歪的,不知能否照顧好永璂呢。”

如懿的眼皮輕輕一跳,示意衆人下去,方纔道:“你終於忍不住,要說你的得意事了,那麼?我雖然只見過永琪的侍妾胡氏一次,可那一次她就能咬死了我不放,指我害了永琪。”她鼻尖酸楚,無限嘆惋,“真是可惜,宮中的規矩皇子的福晉側福晉須得進見后妃,而侍妾格格之類地位低微,都無須相見。否則我與愉妃,怎容得此挑撥母子情誼的狐媚女子在側,日夜蠱惑永琪?”

嬿婉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歡悅而清脆,“永琪這麼待姊姊,姐姐還記得掛着那個不肖子呢。說來姐姐也真可憐,撫養過的永璜和永琪,一個利用你,一個疏遠你。兒女情分淡薄至此,也真是少見。”她十分得意,“姐姐,我和你不一樣。我一直以來就十分純粹,只是想要得到最好的生活。我知道我出身寒微,能有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我不奢求情愛,不渴望家族榮寵,我十分簡單地只想做皇上的寵妃,過越來越好的日子。而你呢,有了榮寵想要尊位,有了情愛還奢求尊嚴和底線。你要知道,身爲皇上的女人,身子髮膚榮辱生死都是皇上的,你求得越多,想要守護得越多,便越是告訴旁人,你的軟肋有多少。我又何嘗不知道,永琪也是你的軟肋。左右你的兒子是失去皇上歡心,做不成太子了。若永琪在,萬一他顧念情分,來日登基帶你出去爲母后皇太后,那我這個太妃可如何自處?”

“所以,格格胡氏,到底是你的人?”

嬿婉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姐姐很想知道胡芸角的來歷麼?可惜了,那個女孩子的來歷已經被我抹得一乾二淨。她是良家子出身,清白無可挑剔。若不是做得這般乾淨,憑愉妃的心思,早就疑心了。可是對於姐姐,芸角也算是故人之後了。她本姓田啊。”

“她姓田。”如懿極力思索,“是田嬤嬤,是不是?可她只有一個兒子啊。”

“姐姐真聰明,芸角是田嬤嬤與前夫的女兒,一直在鄉間長大。田嬤嬤慘死,與姐姐有脫不了的干係,我便給芸角指了條捷徑。斷送了永琪和姐姐的母子之情,斷送了姐姐的指望。芸角也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說完了該說的就一頭碰死了,死無對證。既全了孝心,也全了忠義。”

恨到極處,身體內的病痛被牽動。如懿劇烈地咳嗽起來,拿絹子掩住,也掩住那咳出的點滴紅色的血沫。她喘息着,漸漸定下心神,“那麼永琪的附骨疽也脫不了胡芸角的干係吧?”

嬿婉笑吟吟湊近,一張面孔凝脂般白滑,晃悠在眼前,嘴角銜着詭秘而治豔的笑意,“附骨疽多因風寒溼阻於筋骨,氣血凝滯而成。體虛之人露臥風中,或是冷水洗浴後寒溼侵襲,或是房欲知道蓋覆單薄,都容易造成此疾。永琪要強,有點病痛也不肯說。他能文能武,更擅騎射,風餐露宿騎馬射獵,本就容易得這個病,何況有愛妾在側,房事之後故意貪涼,病症便會加重。”

如懿怒極,轉瞬顏色清淡沉靜,一字字清如碎冰,“你做事很周全,越來越縝密。”

嬿婉託着粉杏的腮,輕裁漫攏的雲鬢下,遠山含黛的長眉,秋水爲盈的漆眸,脣紅齒白間緩緩吐出,“姐姐,你和愉妃一向精刮,對永琪的福晉和側福晉都精挑細選,卻不想毀在一個小小侍妾身上。永琪的福晉多是父母之命,未必誠心。我便讓芸角到他身邊,指點她永琪所愛,自然得寵。有她枕邊風吹着,永琪又心存疑忌。姐姐啊姐姐,如今永琪已死,我看你再走不出這翊坤宮了。”

嬿婉說着,環視蕭索冷落的翊坤宮,不覺暢快。曾經六宮之主的宮苑,如經冷清衰敗至此。哪怕是晴明天氣,也充斥着從牆皮和廊柱底下發出的陳腐氣息,上好的紫檀、花梨和桃花芯目擱置久了,都有那種塵灰寥寥的朽木氣味。還有門環上獸首的銅氣,若無人首廝磨,銅器得氣味會近乎於血腥氣,令人窒悶。

可她是歡喜的,歡喜裡有疑懼。自己千辛萬苦所得的一切,若不能再失敗者前炫耀,豈不是衣錦夜行,無人襯托她的快樂。

如懿輕笑,“既然你如此篤定,何必再假惺惺來探視我?分明,心底還是怕的吧?”

嬿婉倒也坦然,“是會怕。怕得來太辛苦,失去卻太輕易。怕皇上哪日心念一動,又想起你來。”

如懿瞠目,這樣荒謬的念頭,也只有富貴閒逸中的人才想得出吧。她搖首,“首得住這個位子一輩子的,固然是尊貴無上的皇后。可若守不住,便也是個下堂棄婦!但是你難道不知,如今的我,那怕是守着皇后這個尊貴無上的名分,也不過就是個下堂棄婦。皇上暫且留了這個各位給我,是顧全他自己的名聲罷了。”光陰凝在檐角,遲遲不肯流去。嬿婉有幾分難解,如懿卻通透,“怎麼?你是急着想要拿到這個後位,所以盼着我早些去了吧。我也不妨直言,我已身染癆症,你如願之日,也不遠了。”

嬿婉輕輕“啊喲”一聲,捂着心口嬌聲道;“姐姐,你可千萬別死。人活一世,才能看着那些污糟噁心的事兒一件一件應在自己身上,飽受痛心折磨,永遠也沒個完。活着纔好呢,妹妹我盼着您壽比南山哪!”

如懿微微一笑,“活得長久就是福氣麼?生不如死更是難受。可是皇貴妃,你可從來沒贏過我。”

嬿婉得意,“這個妹妹明白。這個世上唯一能贏過你的,不是我,不是香見,也不是孝賢皇后。我們都不是,唯有皇上。要你生,要你死,全在於他。”

如懿明瞭,亦承認,“是。輾轉於一人手心,生死悲喜全由他。當然,你也一樣。我倦了,真的倦了。”

嬿婉脣角笑意不減,“是呀,都是皇上定了算的。我贏不了姐姐,可我能借着皇上活得比你久,比你好就成了。我呀,就滿足了。”

她說着,笑的花枝輕顫,牽動鬢上花鈿,金翠明滅。

也不知笑了多久,嬿婉終於累了。如懿還是那般波瀾不驚,如古井深水,沉沉深定。她頗爲無趣,拂衣起身,撂下一句話,“若得空,我再來看姐姐。”

待出得宮門,嬿婉扶着春嬋的手,才覺出自己兩頰痠痛,是刻意笑得久了。她頗有幾分惴惴,“烏拉那哪是依舊活着,只怕皇上對她猶有餘情,本宮得想個法子纔好。”

春嬋奉承道:“有小主在,不怕皇上對她餘情未了。”

“本宮已經不夠年輕了。”嬿婉低低嗤笑一聲,“誰能紅顏常駐,恩寵不衰?唯有更年輕的新鮮人兒在眼前,皇上在想起那個女人,只能想到她的年華不再,惡形惡狀。”她依依囑咐,“又要到選秀之期,春嬋,你好好替本宮留意。”

春蟬連聲答應,嬿婉得意地揮手瞟一眼翊坤宮,卻未見長街轉角處,穎妃與七公主牽手而立,深深蹙眉,厭惡不已。

七公主輕輕晃了晃穎妃的手,“額娘,您這幾日身子不適,爲何還要來看皇額娘?”

穎妃彎下身,低柔道:“她畢竟還是你的皇額娘,紫禁城的皇后,額娘只是覺得她可憐,纔想來看看。”

七公主信任地點點頭,依偎在她身邊。穎妃攬着她,心底卻閃過一絲疑惑。烏拉那拉氏輾轉讓人託話,請她今日至翊坤宮外,難道只是爲了目睹魏嬿婉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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