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一〇六

再次被關在西戎人的囚車裡, 比起上次,沈寒香鎮定了許多。隔着囚車的鐵欄杆,她伸出手去, 孟良清便在那邊握住她的手。

大概還沒有離開幽山, 西戎人怕會有人來營救, 囚車比前次結實很多。兩輛車之間隔着一巴掌的距離, 他們的手緊緊握着, 沈寒香側靠着囚車,問孟良清,“你冷不冷?”

孟良清搖了搖頭。不知九河答應了什麼條件, 一上岸就叫人給孟良清換了衣服,似乎知道他身有頑疾, 連藥都備下了。

“竟然是福德, 一早我就該提防他的。”沈寒香有些懊惱。

“事出有因。”福德爲何要把他們的行藏出賣給西戎人, 孟良清覺得還大有可查。然而現在他的人被衝散了,一部分已經過到江對岸, 他們等不到孟良清一行,自然會先返回營地彙報,另一部分殿後的,被九河的手下捉住,不知道關在了哪裡。

夜晚很涼, 沈寒香抽回手呵了口氣, 孟良清攤出手掌, “手給我。”

沈寒香乖乖伸出手去。

孟良清合掌捧着她的手, 爲她呵氣暖手, 他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像一雙蝴蝶的翅膀落在她的手心裡。

“要是我們被處決了, 你怕不怕?”沈寒香看着孟良清。

孟良清安靜了一會,他的臉有幾處淤青,映着清皎的月光沉靜如同一方美玉,“不會。”他握着沈寒香的手,分析給她聽,“如果他想要我們死,我們就不會有機會上岸了。”

沒有比在水裡殺人藏屍更便利的事。

沈寒香想了想,心裡也鬆了口氣,她不想死。孟良清低下頭,手掌抓着她的手指,聲音很輕,“他還想討你歡心,不會捨得殺你。”

“西戎人是蠻不講理的強盜。”想起來路上的所見,沈寒香氣憤地說。

“我不會讓他再搶走你一次。”半晌,她聽見低着頭的孟良清說,他的掌心溫度有點高,那雙眼睛擡了起來,她看懂他的內疚,忙用手去蓋他的眼睛,急道,“胡說什麼呀。什麼時候搶走了,我一直在等你,從來沒有等過別人。”

“我知道。”孟良清含笑說。

沈寒香的臉紅了,特別想捶他幾下,但是離得遠了,只一發力把手扯了回來,背對孟良清賭氣般地坐着。

幽山一夜溫度不高,次日一早沈寒香就發現孟良清靠在囚車一角,臉有些發紅。

想到他平常發燒時候的樣子,沈寒香忙跪坐起來,叫了他兩聲。

孟良清張開眼,眼神有片刻茫然,繼而坐起來,動作顯得有些吃力。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沈寒香擔憂地問,挪到囚車邊緣,伸出手去,“過來讓我摸摸頭。”

孟良清先是自己用手背試了一下,難受一般地閉了閉眼睛,說話的聲音有點發啞,“沒事,不燙。”

“不燙你過來讓我摸摸。”沈寒香堅持道,孟良清不得不坐到和她靠近的位置,被他握住的剎那,沈寒香就被他掌心的高熱震住了,手貼上他的額頭時候,她立刻衝守衛大叫了起來,“找個大夫過來,叫你們的軍醫過來!”

看守囚車的士兵都知道這兩人身份特殊,於是也不敢怠慢,叫人去稟報九河。

報信的士兵很快回來,與守衛嘰裡咕嚕了幾句,各自又端好兵器端正站着,無論沈寒香怎麼大叫都不再理會。

孟良清抓住她的手晃了晃,沈寒香慌亂的眼神落在他臉上,看見孟良清的嘴脣無聲地吐出兩個字:“沒事。”

那張潮紅的臉,軟綿綿斜靠在一邊的身子卻一點也不是沒事的樣子。沈寒香把昨天半夜士兵塞進她囚車裡的薄被遞了過去,孟良清推了回來。

“白天不冷,你受了寒,你圍着。”沈寒香眼圈發紅,很是焦急。

孟良清看了她一會,低頭看了會薄被,嘆出一口滾燙的呼吸,才把薄被搭在自己心口。他嗓子眼裡焦灼難當,剋制不住睡意,眼皮直往下掉,吃力地擡頭看了沈寒香一眼,“昨夜沒休息好,我再睡一會。”

沈寒香忙點頭,“你安心休息,我看着你。”

孟良清微微笑了一下,繼而抵擋不住睡意眯了過去。

到下午時,孟良清還沒醒過來,沈寒香已有些急了。被她握着的手一直沒有退下熱度,沈寒香再次叫來最近的士兵,懇求道,“能不能叫你們軍醫來瞧瞧,這個……”她想起什麼來,用沒有握着孟良清的另一隻手吃力地從懷中掏出幾錠碎銀子來,“小哥,拜託你了。”

士兵收了銀子,卻像個木樁子似的杵在一邊,似乎被沈寒香盯得煩了,又或者有些心虛,他走到遠處,拍了拍另一個士兵,和他換了位置。

沈寒香沮喪地握着孟良清的手,他的臉色很不好,她幾乎連眼睛都不敢多眨,這高溫既讓人擔憂又稍微讓她定了定神,好在他還能發燒。沈寒香望了望主帳的方向,九河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門口,就在她看見他的時候,他彎身鑽進了帳子裡。

傍晚時,孟良清總算醒了過來,沈寒香盯着他把那碗給囚犯喝的清粥都嚥下去,自己也喝了半碗,孟良清咽不下那餅子,沈寒香掰開半邊麪餅,泡在粥裡遞給他。

“你多吃一些,我吃不下這個,不吃也是浪費,我們得保存體力,這樣如果有機會……”沈寒香的聲音小下去,小心地看看左右,守衛站得遠,幸而沒被聽見。

孟良清“嗯”了聲,做了個手勢,表示精神已經好多了。這沒能讓沈寒香徹底放下心,但她還是衝他笑了笑,士兵收走碗之後,靠在囚車上閉着眼睛假寐,沒想到從昨天傍晚就開始緊繃的那根神經,在短暫的鬆懈裡竟然真的睡了過去。

睡夢中沈寒香聽見幾聲不大的鳥叫,又像呼哨,她實在困得很,一隻手在腦袋上方拍了拍,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就要繼續睡去。什麼東西在扯她的手,扯了不止一次,沈寒香這才醒來。

營地裡稀稀拉拉的燈光恰好給孟良清招來的這些人打了掩護,沈寒香想起剛纔夢裡的呼哨聲,和孟良清匆匆對視一眼,便即明白過來,這些應當是他的人了,她記得在千絕山時,他手底下也有一幫武功高強的人,方纔也看見有兩個在其中。

有人迅速打開了兩間囚車,孟良清先下了車,抓着沈寒香的手臂,扶着她也下了車。他們貓着腰,由三個黑衣人打頭,在夜色中快步前行。

“爲了便於隱蔽,我們沒有牽馬上來,這二位兄弟背少爺和少夫人下山。”他們中的領頭人衝孟良清行禮,緊接着就有兩人蹲身在孟良清和沈寒香跟前。沈寒香大着個肚子十分不便,但情勢緊急,只得趴上去。

樹影匆匆掠過頭頂,月光從樹葉的縫隙裡投射下來,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衆人都不敢放鬆警惕,不斷變換下山的路線,他們要翻過幽山,從南坡下山。

火把陡然間在山腰上亮起,領頭人躍到前方,站在一塊突出的巨石上往下一看,扭頭道,“好像有軍隊。”

“是我們的人嗎?”這裡是南坡,孟良清的猜測應當不錯。

然而領頭那人往前數百步又再次返回,帶回的卻不是好消息,“都作西戎人的裝扮,不是我們的兵。”

於是一行人改換方向,卻都遇到了相同的情形,最後只得藏在一個山洞之中。領頭人單膝跪地向孟良清道,“實在沒辦法,只有引開他們。”

孟良清環視一圈,搖了搖頭,“只有你們幾個,恐怕無法引開這麼多兵。”他皺着眉,心裡在想,這麼多人,四面八方都是西戎人,除非幽山已經被拿下了,然而如果幽山被西戎人攻克,長驅直下就是中原沃土,也就沒有和談的必要了。

“先等天亮,我派幾個人去守着,一旦他們撤走,我們就下山。”領頭人道。

孟良清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

洞內空氣潮溼,孟良清與沈寒香相互依偎着,手下們撿來的枯枝敗草鋪在石頭上,稍微不那麼冷了。

洞裡沒有燈光,只有洞口漏入幾絲微弱的月光,隱約能聽見洞穴深處水流的聲音。這裡是幽山的山腰,如果不能衝破西戎人的防線下山去,恐怕情勢就不那麼樂觀了。沈寒香湊過去親了親孟良清的鼻子和額頭,嘴脣碰到他滾燙的額頭,兩天晚上沒能睡得踏實,她眼圈很紅,“我去裡面看看,好像有水,你渴不渴?”

孟良清嘴脣乾裂出血,這時候才察覺到一般,舔了舔嘴脣,“我去吧。”

沈寒香忙按住他,急得跺腳,“我去!”

孟良清只得靠着石頭休息,目光卻緊緊追着沈寒香爬下石頭去的身影,小聲提示,“當心些,要是沒有就算了,洞裡光線暗,不要摔了。”

沈寒香“嗯”了一聲,隱隱看見裡面有一處亮光,雖然很弱,但她十分確定,那是一灘光,便提着裙子走了過去,每一步都走得又穩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