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緩步前行着,後頭一羣宮人跟着,周圍一片死寂,任由雨水順着傘滑落下來,滴答滴答落在水窪裡,蕩起圈圈波浪。
沈嘉玥望着眼前的雨景,問道:“婕妤妹妹方纔還說想與我說說話呢,這會子倒沒聲兒了,這是怎的了?”
傅慧姍確實想說方纔殿內的事,可她們都不言語,自己也不好貿貿然開口,如今問及此事,只笑稱:“也沒什麼事兒,不過就是好久沒和惠妃姐姐說話了,平日裡也不多走動,嬪妾想着若再這樣下去,可要生疏了呢。”
沈嘉玥心中一嘆,皇清城又有何人不會做戲了?淡淡道:“是啊,平日裡你要去福柔殿看望宜安,確實不大走動了。”
傅慧姍也不轉彎抹角,直言不諱,“前些日子舒貴人初初診出有孕的那日,是當年姐姐小產的日子吧?姐姐作何感想?這麼些年過去了,恐怕皇上、太后娘娘早就忘了吧,可是姐姐永遠都不會忘的,對吧?”
杜旭薇怕沈嘉玥難過,忙搶過話頭,急急問道,語氣不太好,“文婕妤這是何意?是什麼日子很重要嗎?重要的是文婕妤別錯了話,惹了禍事。”
沈嘉玥冷笑一番,眼底卻劃過一絲憂傷道:“婕妤妹妹說這話的意思,本宮倒不明白了,不過本宮也是要感謝婕妤妹妹的,還記得那個日子的人確實不多了,不曾想婕妤妹妹卻記得。”又接:“從前是從前,如今是如今,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婕妤妹妹還是不要混爲一談的好。”假裝不在意,可雙手緊攥着藏於衣袖中,一點不肯鬆開。
傅慧姍刺激道:“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便是這個理罷。”
孫若芸隨口一句,看似無心,實則有意,朗道:“哦?嬪妾卻只知‘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難道你不是舊人?杜旭薇掩帕一笑,不言語。
沈嘉玥頓時惱火,“怎的文婕妤今日說話總是冒冒失失的,這話也是你一個妃嬪大庭廣衆能說的?沒的失了你的身份。什麼新人、舊人的,你膝下育有公主,皇上也不是喜新厭舊的,收起你那副新人舊人的言辭罷。”
傅慧姍聽着沈嘉玥火氣,深知戳中她心事才惱火的,又窺見她眼底無半絲怒火,方纔安下心,裝作一副受教的樣子,躬身道:“娘娘,是嬪妾笨嘴拙舌的,說錯了話,娘娘莫怪罪。”
沈嘉玥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並非真心說,也不多計較,畢竟自己也並非真惱火,擺擺手,“罷了罷了,文婕妤往後當心便是了。”
“是,多謝娘娘。”傅慧姍臉上蕩起一絲笑,壓低聲淺淺道:“回家省親可是一樁好事呢,惠妃娘娘不想要?”又坦然道:“嬪妾有孕至八月的時候,母家的嫂嫂來照顧,如今幾月過去了也想家,對回家省親一事也心動着,倒是羨慕皇后娘娘啊。”
沈嘉玥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又猜不出她的用意,只好小心應對,打起十二分精神對付她,“方纔還在說這事兒呢,文婕妤又來說這事兒,豈不又觸動旁人心事?”並不正面迴應,道:“皇后娘娘的福氣豈是你我尋常人能比的,回家省親是皇上、太后娘娘對皇后娘娘的體貼呢。”
杜旭薇放下的心事又提了上來,紅了眼眶,卻說不得什麼,只不痛不癢的說一句,“皇后娘娘好福氣。”
傅慧姍開口還想說什麼,沈嘉玥見此,忙攔了話頭,道:“咱們還是快些去鳳朝殿將這好事稟告給皇后娘娘吧,讓她也高興高興。”
“正是呢。”
四人說說笑笑,卻各藏心事,眉頭輕蹙,加之天下着雨,宮道上免不了多了些許水窪,路不大好走,到鳳朝殿時已過了兩盞茶功夫。
妃嬪面見皇后需妝容得體,如今天下着雨,四人又是緩步而來,衣裙底邊皆有有些溼了,這下倒好,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做。傅慧姍暗自悔恨,方纔應當推託纔是,奈何已經到這了,自然無法回去的,目視沈嘉玥,讓她拿個主意。
沈嘉玥也暗自叫苦,一路走來,竟忘了這事,實在不知該如何做,從前從未這樣做過,一面命宮人擠乾衣裙底邊,再弄平整些,一面讓人去通報。
待衣裙擠幹後,子衿才急急出來,眉宇間憂心忡忡,只道:“讓惠妃娘娘久等了,皇后娘娘現下在西偏殿內難受呢,奴婢們也勸不住,只好來求惠妃娘娘了,娘娘快進去勸勸皇后娘娘吧。”
這樣一說,沈嘉玥自無話可說,只好隨她入西偏殿,殿內站着不少宮人,見沈嘉玥她們來,暗自鬆一口氣,一番行禮後,退下去,又關閉殿門。
皇后躺在一張紫檀雕花大牀上,臉色慘白毫無生氣,冊後時的百子被因着皇后小產,早已換成了福壽被,自是求多福多壽之意,沈嘉玥未免心中一痛,隱隱覺出多福多壽之下的一縷淺淡悲慟,坐在牀邊,靜靜的瞧着她。
皇后眼角掛着淚,顯見是剛哭,細細的柳眉深蹙,雙眼微紅,見沈嘉玥打量着她,擡手撫臉,露出一絲苦笑,“本宮瘦了許多吧?”
傅慧姍見狀也實在不忍,堅定道:“娘娘可要快快好起來啊,過些日子回家省親,若娘娘依舊這樣,家中親人豈不更要擔憂了。”
皇后一向妃嬪跟前口稱太后娘娘而非母后,現下高興倒忘了,脫口而出一句,“回家省親?母后答允了?”
沈嘉玥笑着點頭,“太后娘娘確實應允了,妾身幾人一則來探望娘娘,二則也是來告訴娘娘這個好事兒的,太后娘娘讓您快些好起來,好選個日子回家省親呢,倒時一家團聚是人間美事呢。”又勸慰道:“娘娘事情已然這樣了,娘娘再自苦也於事無補,娘娘傷心,皇上也難過,宜珍公主擔心您,連着幾日都未歇息好了,臣妾等會子又要去螽斯宮看望公主,公主必然會像往日那樣問臣妾,娘娘是否安好,您讓臣妾怎麼回呢。娘娘也不希望公主過得不好吧?”
孫若芸眼底劃過一絲哀愁,倏爾恢復如常,溫和如池中碧波,道:“娘娘好歹還有二公主呢,二公主擔心您,顯見是個孝順的孩子,娘娘難道要白白辜負了公主的一片孝心麼?”
孫若芸的話雖多有不敬和冒犯之意,然衆人卻絕口不提,皇后憶起宜珍,眼裡存了些許溺愛和不忍,緩緩伸出手,拉過沈嘉玥的手道:“宜珍那兒你告訴讓她別擔心,請妹妹幫我帶去你的嘉儀殿,看顧一些時日罷,她到底是小孩子,一個人住在螽斯宮,我實在不放心。”
沈嘉玥彎眉輕蹙,忙不迭推辭道:“臣妾宮務繁忙併沒有時間看顧二公主,、何況二公主想待的是鳳朝殿,並非是嘉儀殿,恐怕也不願去呢,二公主喜好臣妾也不知道,倒時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皇后娘娘是二公主的母親,由娘娘親自看顧纔好呢。”
皇后娘娘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母后,卻是二公主唯一的母親,這話雖是拒絕皇后,卻是勸慰皇后,皇后自然受用。
杜旭薇關切問道:“皇后娘娘可要見宜珍公主?”
皇后心裡極想,可自己卻病着,搖搖頭道:“如今我還病着呢,不必讓她過來了。”憶及它事,苦笑道:“程氏有了是不是?”
四人皆疑惑皇后口中的程氏是何人,愣在那兒,不知作何反應,還是孫若芸先反應過來,福身一禮,道:“回皇后娘娘話,確有其事。舒貴人確實有了身孕,皇上下旨晉一級,尚未行冊封禮。”
另三人聽得孫若芸這樣回後,纔想起舒貴人姓程,皇后從未在人前人後直呼其他妃嬪姓氏,皆以位分或是妹妹相稱,從前她最厭惡的鄭氏也只是不喚她,晾着她罷了,如今皇后一口一個程氏,想來真正惱極了程挽卿。
皇后面無表情,冷冷道:“那可真是好啊,呵。”又接,“滿宮都知道了罷,只是我這座鳳朝宮,我這個後宮之主卻是最後知道的。”
沈嘉玥肅然道:“定然是皇上怕皇后娘娘心中難過纔不說的,其實娘娘不知道更好。”
“是嗎?確實不知道更好。那蘇氏有了身孕只是封宮而已,連個降位都無呵,程氏之後有孕便罷了,到底是皇上的孩子,可她不過一貴人,竟要妃位上的娘娘看顧她的胎。”嗤笑一聲,“腹中的骨肉是該捧着,好好看顧着,可她這個人嘛,卻是沒資格叫人來看顧的。”
皇后隨意幾句,又自知失言,補救道:“哎,不過是一番傷心人的話罷了,你們都不必往心裡去。”揮手,“你們回去吧。”
衆人先是聽得那席話,以爲皇后改性了,又緊接着來了那句‘一番傷心人的話’倒吸一口涼氣,西偏殿內到處放置着冰塊,本就不曾熱,倒驚得幾人一身冷汗,只想快些退下,難得的異口同聲道:“臣妾告退。”
幾人齊齊出了鳳朝殿,傅慧姍以宮中有事爲由,與三人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