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挪到小門前,我說:“再等姐一下好不好?門口有壞人,姐把它趕跑就回來抱你,姐馬上就回來,啊?”

把她輕輕地從懷中放下,取開那緊抱着我的手,打開小門,聽了聽沒有動靜,咬咬牙一頭鑽了出去。

門外是靜悄悄的樓梯。靜悄悄的空氣裡,灰塵雪一般無聲飄舞。

靜,主要是用來騙耳朵的。就像人一死就不知有時間一樣,沒有了耳朵,也就再不知什麼是靜了。

靜,象是聳立在樓梯上的一塊固體,一旦我邁步,那死寂的靜就會如玻璃般嘩啦啦碎裂,那屏住的呼吸就會驟然響在我耳畔,那臺階頂上就會露出一個血紅的巨眼,擋住整個樓梯,那陰影裡就會伸出無數灰色的細爪,風吹草般的扭纏着,我擡起腳,卻不敢邁上樓梯。

乖妹妹!我在心裡說着:等着姐。

踏上了臺階。一級,兩級,三級,我的腿抖着,兩手空空,只空攥了兩個拳頭,我想了想,脫了兩隻鞋攥在手中。

十五,十六,十七,我等着那即將凌空撲下的怪臉,忍不住就只想閉上眼睛,可又不敢閉眼。

十九,二十,二十一,上到頂了。

大廳裡空無一人。似乎承受不了這更深、更沉的靜,大廳裡的柱子都傾斜着。四周的窗戶外,已沒有張望哭嚎的人臉了,窗外,每一扇窗外,都是密密實實的黃土,好象這大廳被整個地埋在了地下。

我茫然四顧,不知該往那邊走。突然聽見身後有輕微的響動,我急忙轉身,在大廳一頭,兩個門柱間,睜開了一隻巨大的眼睛。

那不是血紅的怪眼,那是一隻蒼老的眼睛。

那眼角含着一滴淚,慢慢地落了下來。

我不由朝着那眼睛走近了。可又突然警醒:不對!會不會又是個陷阱?不能這麼貿然靠近。我舉起手中的鞋,試探地扔了過去。嘩啦!那眼睛如玻璃般破碎了,露出後面牆上的一扇門。

出口!我不由想,卻又遲疑着不敢走近。哦,那是一隻多麼傷心的眼睛!好象媽媽的眼睛。我一橫心走近,反正也只有這扇門了。

門很小。我探進頭一看:門裡是一條向下的甬道,黑咕咚咚的看不清楚。只在甬道深處搖曳着一點亮光。

燈光!我差點喊出聲來,顧不上渾身的疼痛,轉身就往回跑,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撲到門邊,一邊推門一邊喊:“我回來了!姐回來了!”

我記的這門是朝裡推的,卻怎麼也推不動了。

我又推又砸,門紋絲不動。也許是我記錯了,是往外開的,我就用手指摳門縫,幾乎把指甲折斷了,總算把手探了進去,抓住門扇使勁朝外一扳,咔嚓一聲門板裂開了。

門裡只是一道土壁。黃土!黃土!啊!我瘋了般用手摳着挖着,可黃土密密實實,我挖不動挖不完呀!最後無力地跪倒在門邊,用血淋淋的手捂住臉,失聲哭喊着:“乖妹妹,姐救你來了!最聽話的乖孩子,你在哪兒呀。”

哭,主要是用來騙自己的:我哭了,我沒辦法了,也只能這樣了。

可是哭能騙過自己,卻騙不過哭完後的空虛。這鋪天蓋地、滲進每個細胞核的空虛。這空虛從遙遠的冥王星,一直延伸到我空空的掌心,到我乾澀的眼珠,到我煩亂的心底。這空虛從我苦澀的舌尖,從我哽咽的咽喉,從我木然的眼神,又一直延伸到冥王星。

我就這麼倒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恢復了意識。

我勸着自己:那不是她的身體,肉體早燒成灰了,那只是她漸漸殘缺的意識,那老鼠只是死亡本身,你意識裡最怕什麼,你的死就以什麼面目出現。這不是誰設計好的結局,這只是每個人自己的死,以每個人自己的方式去面對,以每個人自己的設想去體驗。

那不是她的身體,啊,我的乖妹妹呀。

我茫然地走在甬道中,忍着心頭一陣陣的抽疼,踉踉蹌蹌地朝下走去。

造物纔沒有耐心去設計每個人的死,讓人們隨機生滅吧,逮什麼機會就以什麼方式結束自己,一如蟲蟻。人太渺小了,造物看不見。他只需在兩個太陽中間,掛一片夜的黑布,在兩個月亮中間,鋪一張夢的軟牀,就哄的大夥喜不滋地過日子,就像人用一把草哄羊。他獎人以生,又罰人以死,自以爲公正聖明。他指着天空正中,太陽每天踩得凹下去的一條路,他說:看這條中線!無論什麼都得有個原則!

呸!我恨他。當鮮活的生命被無端奪去時,我鄙視一切原則。這所謂的原則,只是粗暴對善良的嫉妒,狹隘對寬容的嫉妒,是醜對美的嫉妒,是死對生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