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他喊出聲來了:“等等!你包掉了!”

那影子突然不見了。

他閉上眼,狠狠地咬了下嘴脣,然後睜開眼:只有無邊黑暗。他擡起腳跟,用鞋尖踏着鐵地板上凹下的橫槽,平移到牆邊,手摸索着用頭上的血在牆上做了個記號,其實做這個記號在黑暗中毫無用處,只是習慣使然,可他想:這是分手的地方,這是天涯,離此七八米遠處,就是那影子剛纔消失的地方,會再見的,你跑不了。

他往前摸去,在心裡數着步子,走了七米就碰到了牆上。

他伸手摸着牆壁,摸到卻不是平整的水泥牆面,他用手摳摳,是凹凸不平的土壁。

他掏出打火機,暗暗唸叨着:兄弟,平時待你怎樣?每次都愛惜地只按一下,從沒把你當煤氣竈用過。

打着了。面前是隧道壁上的一道裂口,狹小的裂縫延伸進山體,深不見底。

出口?他想着,把打火機小心地伸進裂口,屏住氣盯着火苗。小小的火苗紋絲不動。絕路。他嘆了口氣,火苗晃了幾晃,幾欲熄滅。彷彿有一隻手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他突然感到面前有什麼東西正在盯着他。

他擡起頭,在裂口參差不平的土壁間,夾着一張有些變形的臉,正直直地看着他!

打火機呼的滅了。他本能地舉起手護在臉前,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一動不動。黑暗中只有一個聲音越來越響,那是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腿開始有點抖了,他身子晃了一下,心想: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這可是個費糧食的活。他側身貼到裂口一邊,又按着打火機:眼前空空,只有深深裂隙。

他縮回身靠着土壁,咬着牙想:有點亂,不能亂。他深呼吸了兩下,想集中精力思考,可腦海裡只有那張慘白的臉。那是誰?似乎有點熟悉。

似乎無比熟悉。

他用手使勁搓搓臉,卻扯動了腦後的傷口,疼得他**了一聲,疼痛撕開了意識,在腦海裡瞬間映出了答案:那是他自己的臉!那麼無助!那麼絕望!

他吼了一聲,撲進裂口按打火機,卻怎麼也打不着了。他狂怒地擡手準備把這破爛在地上砸個粉碎,手在頭頂卻停住了,移下來擦擦滿頭的汗,嘿嘿笑了一下:“別生氣。我鬧着玩呢。”

他把打火機小心地放回口袋,還拍了拍。他想:我這是怎麼啦?冷靜!他慢慢縮回身子退出裂口,心裡一遍遍地想着:我這是怎麼啦?怎麼啦?突然他意識到自己的嘴在動,聽到四周有聲音在迴響:我這是怎麼啦?怎麼啦?原來他不知不覺中把這句話說了出來,而且越來越大聲地重複着!他猛地捂住嘴,一邊聽着那回聲在隧道里漸漸消失,一邊驚恐地想:我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他不知已審過多少案子,深知審案就是一場心理戰,所謂的人怔物怔只是他揮出的刺拳,象用根帶尖的木棍,撩撥一隻被逼到死角的熊,撩撥它,真真假假的證據,虛虛實實的陷阱,突然進門跟他耳語的幹警,突然象要按捺得意的眼神,不停地撩撥它,讓它筋疲力盡,他坐在預審桌後,宛如上帝。他從不準備什麼預審方案,而是根據對兇手的觀察隨時調整攻擊方向。他會把一件血衣放在兇手能看見的地方,一放二十小時,一邊問別的一邊觀察兇手的目光,對那斑斑血跡,從無視到強做鎮定,再到躲閃和厭惡,再到驚慌和乞求。他會在漫長的後半夜,裝做厭煩地不問案子,而是與同事們聊天擡槓,讓兇手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的孤獨。他會裝做沒注意到對方的破綻,會裝做相信了對方精心編織的謊言,然後他纔會帶着假意的惋惜,或者冷冷的嘲弄揭穿。撩撥它,激怒它,讓它從心裡垮掉,從拿不準自己說過的一個字開始,到徹底的驚慌絕望。

他回想着這些,拼命地回想着,試圖把那張臉從腦海裡趕出去。

他想:這只是腦外傷產生的幻覺。冷靜。我只需再撐一會兒就行了,同事們說不定已到了門外,說不定正拿鑰匙開門呢。

他似乎聽見了鑰匙相碰的聲音。又是一聲,多麼清晰的聲音!他用顫抖的手撐住身體,屏住氣息聽着:沉寂中只有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他又咬着牙想:幻覺。冷靜,也許還要等一小會,也許還要等很久,也許還要等到永遠!他搖搖頭,大聲說:“喂!看清了再捅,別是拿你家自行車鑰匙捅鎖呢吧?聽得哥哥心急!”說完他嘿嘿笑了幾聲,笑聲卻有點抖。他突然一拍口袋:“不等了!一會真瘋了,不會抽菸了怎麼辦?”

他稍有些心安,開始在口袋裡摸索。這最後一根菸還是從小胡口袋搜到的,一半已被血浸透,所以能剩到現在。他想:這有什麼呢?說不定別有滋味。

這邊口袋裡沒有。口袋布翻過來也沒有。他記得是放在這個口袋裡的。這有什麼呢?他想:記錯了唄!

手剛伸進另一邊口袋,指頭猛地被什麼東西抓住了!緊緊地抓着。他啊的叫了一聲,掏出手猛甩幾下,卻沒有甩開,他不敢貿然用另一隻手去抓,怕也被抓住,就掏出打火機,竟一下打着了:是剛纔扔掉的那半隻人手,正冰涼涼地捏着他的指頭。

他倒退着靠到牆上,瞪着那隻殘手,糊塗了:剛纔明明是扔掉了呀!又一想,又記錯了唄,說不定回頭又撿到口袋裡,線索呀。

指頭開始疼了。微弱的火光下,那殘手似乎在抖抖地使着勁。他伸過打火機,隨着一股皮肉的焦糊味,那隻手漸漸鬆開,掉落地上。他想蹲下身看看那東西,腿卻抖抖地彎不下去。他猛的把打火機移到自己手背下燒着,一邊咬牙切齒地喊:醒過來吧!

叮呤呤!突然一陣電話鈴聲,從隧道深處傳來。是電話鈴聲!這裡面還有電話通着!他哽着嗓子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朝聲音處衝了過去。別停!再響兩聲!

啪!不知什麼橫在地上,他被一下拌倒了。打火機也掉在地上,摸不到了。他罵了一聲,用胳膊撐起身子,手撐的地方軟綿綿的,是一個身體。他摸到兩隻仍抱拳似的舉着的手,是小胡,可憐的兄弟。他掙扎着爬起身來,電話仍在響着,他把雙臂伸在前面,盲人似的在一片黑暗中踉踉蹌蹌地跑着。近了,是這兒!鈴聲又不耐煩地響了半下,沉寂了。

沒關係,我摸都要把你摸到,我一定能摸到。他一邊想,一邊氣喘吁吁地摸着,頭上傷口可能被剛纔用勁給掙開了,一抽一抽地疼。沒關係。他念叨着,別疼!別影響我,我要打電話!我要交話費!

他的手摸到了冰涼的金屬。這是什麼機器?管它呢,我要打電話,應該就在這兒。

叮呤呤!鈴聲又響起來了!他一把摸到了電話,抖抖索索地把話筒舉到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