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仍抓着麗紅的頭髮,一隻手突然從腰間抽出把手槍,那是建偉的槍,民警們還沒反應過來,槍已指向門口,槍聲一響,一個人就捂着臉倒在了門邊,其他人匆忙從門邊跳開,只有一個人閃電般掏出槍還擊,槍聲震耳欲聾,陳逸辰晃了一下,靠在了麗紅身上,仍試圖舉起手中的槍,槍聲又響了,我在他側面,只看見他臉上的肉突然水波樣晃了一下,腦後紅光一閃,象瞬間綻開了一朵紅花,又瞬間消失了,他坐倒在地,手仍抓着麗紅的頭髮,把她也拉倒了.

麗紅掰開他的指頭掙脫開來,他斜靠在牆上,又慢慢歪倒在地,血和**在牆上畫出斜道,又豎琴樣一滴滴直淌下來.

他的嘴無聲地張了張,一隻手壓在身下,另一隻手盲目地在空中抓了幾下,漸漸不動了.他的目光變得呆滯,象瞬間蒙上了一層膜,隔開了這個世界,可這眼睛在直直地盯着我.

我移不開目光,象看着鏡中的自己,看着夢中的自己.

鏡子是古老的巫術,眼睛的陷阱,如果你只把手放在鏡前,注視良久就會陷入迷失:這是什麼?這是誰的手?這隻手或許在萬年前食人族的晚宴上,奮力扯下一片焦糊的的人皮,或許在百年前硝煙瀰漫的戰壕裡,徒然推擋着一把逼近的刀尖,或許在十年前一個鍍銀的月夜,茫然握着一個女孩的手,手心裡全是汗.

自我是意識的映象,時間的陷阱,如果你站在鏡前注視良久,就會陷入迷失:這是誰?我在哪?

這是目光的邊緣區,這是思維的混沌點,這是哲學的發源地.

無視它!別去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只要生活,我只能生活,這些與我無關!

無關.我願意這一生只去粉飾別人的目光,只去充當別人的談資,只去填補別人的空虛,我樂在其中!雖然我被時尚敗壞了胃口,雖然我因失眠壓傷了牀墊,雖然我被年齡抑制了心情,可在這一刻,看着那倒在牆角的身體,旁觀者般看着自己的身體,看着自己的結束,一種徹底的悲涼,瞬間穿透了我的胸膛.

日子按日曆排列,記憶依順序存放,心情隨事件浮現,過的按部就班,過的四平八穩,可是當秩序突然被打亂,當時間突然被切斷,一片黑暗與死寂中,面前只有一個問題:死亡.

死是什麼?我將去哪裡?

我呆呆地盯着這雙眼睛,漸漸地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越轉越快,轉成一個灰白色的旋渦,我頭暈了,搖晃着倒在了麗紅懷裡.

那片灰白色仍鋪在眼前,只是已靜止不動,顯出幾片牆皮剝落的痕跡,這是病房的天花板.

我躺在病牀上,無神地看着屋頂.反覆地想着自己那天爲什麼要去放風箏,也許是因爲春風撲面,也許是因爲看見給女兒買的風箏偶起一念,也許是因爲實在無聊,反正就沒想幹別的,一心就想到空曠的塬頂狂奔着放風箏,唉,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可我就是止不住地想,一遍一遍地想.

麗紅剛纔抱着點點來看我,可孩子扳着門怎麼也不肯走近.早上一個叫小順的放羊孩子發現她時,她正趴在坑沿上熟睡.小順說好象還有一個身影在旁邊坐着,一走近卻又不見,象早霧一樣地消散了.

點點只知道重複一句話:我要媽媽!媽媽沒出差,她昨晚一直在給我講故事呢!

我知道離住院部不遠的太平間裡,小慧正靜靜躺在那兒.我不敢去想她那大睜着的眼睛,從偶然相遇到十年相伴,到如今生死兩隔,恍然如一場夢.

陳逸辰在她旁邊靜靜躺着,聽不見人們驚訝的議論聲:真看不出!平時那麼老好的一個人!唉,人真是看不透的肉疙瘩!可我知道,那個惡靈並沒有走遠,它潛伏在每一個黑夜裡,潛伏在人性深處的黑暗裡,潛伏在人心深處的恐懼裡.

麗紅默默坐了一會,就抱着點點走了.她還要去陪建偉,他被發現時已重度昏迷,已經火速轉院.

只剩下我.只剩下了我.一無所有的我.

我是誰?我腦子裡迴盪着惡夢中那個嘶啞的喊聲:你是鬼!你是鬼!

我是誰?我只是混雜在人世間的一個鬼.象你獨處時偶然想到的奇怪念頭,象你回憶時偶然閃過的莫名傷心,象少年時庭院裡的一片深深樹影,象青年時車窗前的一片淡淡霞光,象你前生放丟的一個風箏,當它突然出現在你眼前的天空中,你可以無視它,可你終將相信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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