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陽光在樹葉間跳動,就像一個個快樂的精靈在舞蹈。
步玉坐在一根粗矮的樹杈上,單腿半撐,吊兒郎當斜倚着,半眯眼,似把眼前的小精靈在一個個數個遍。
人生就像這光點,時而點綴在這裡,時而點綴在那裡,沒有固定的落腳點。其實沒有人知道,他的人生旅程很長,很長,自己都不記得穿越了多少時空,從來沒有安定過。現在朱雀之眼,玄天之鏡,兩樣寶物都已經落入他的手裡,他是否也該歇歇腳?當然,如果沒有舒月,玄天鏡仍然還在魯米亞金字塔內沉睡,不見天日,他應該要好好謝她一番,譬如把她帶走。
本來是想等時間一到,便帶了她的魂魄回去,只是,她已與那人有了牽絆,帶回去,不過是徒惹麻煩,不若將她留在這裡,最後一次將她不能解決的大麻煩解除後便回吧。
他深深吸了口氣,微擡眼,望着下面一株迎風舞動的不知名小花,笑了。那丫頭,希望她能看得開,也希望她能真正得到幸福,這一別,不知何年月才得見,總喜歡抱着他胳膊撒嬌的小丫頭,等到快老去的時候,是否還會記得他這個一手教養她的師父?
他忍不住微一勾脣角,喃喃念道:“舒月……”
遠方樹林像是水霧籠罩住一般,發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處,響起沙沙的腳步聲,不一會,一身烏髮黑袍的男子不疾不徐地行了出來,目標,似乎是要往更深的地方去。
步玉從樹上一躍而下,若一隻翩躚的蝴蝶落到黑袍男子身前,似笑非笑道:“祭司大人何往?在此巧遇,幸會幸會。”
沈拓微驚後面色恢復平靜,只淡道:“二公子怎會有閒心躲在這深山野林?”
步玉半抱雙臂,悠悠道:“自是算到大人要來,等在此地想與大人再賭一把。”
面前的年輕人似乎總愛與他賭,沈拓覺得好笑。但他確實有與他一賭的資本,上次輸了,本還耿耿於懷了一些日時,今次又來,是否該應邀繼續?
他撐不住笑了一聲,“二公子好像很喜歡賭?”
步玉很嚴肅地看了他良久,頗具教訓語氣道:“人生無處不是賭博,譬如眼前有兩條路,你就要選擇走哪條,選對了,就不用走回頭路,選錯了,就得重頭再來,大人說是不是?”
沈拓點頭,“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不過不知道二公子這次又想賭什麼?”
步玉微眯着眼,望着遠處的青煙白霧緩緩道:“賭我知道大人來此有何目的,見什麼人,如何?”
沈拓怔然,如果眼前的人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絕然不會知道他來此的目的。而且到這裡,也是他臨時起意,他又如何會知道?
他搖頭道:“我不相信你知道。”
“所以我們要賭,說不定你的勝算更大些。”
“好像我佔了很大便宜,好,我答應……那麼賭資呢?”
“很簡單,我若沒說中,就答應爲你做一件事。若是說中了,請大人也答應我一件事。”
沈拓沉吟半晌,“我本非常敬重二公子,但這種無頭無腦的賭資讓人很不安心……”
步玉拍着他的肩大笑,“大人大可放心,我不會叫大人去殺人放火做一些有損陰德的事。我的條件很簡單的,只是希望大人若輸了話,能不計一切後果的幫我保護一個人。”
沈拓心頭一跳:“誰?”
步玉悠然收聲,“我妹妹步驚豔。”
沈拓抿脣,“你自己來不是更好。”
步玉長嘆,“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若能由大人來我更放心。”
沈拓沉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不過我不相信我會輸。你的這個條件可能要自己來才成。”
步玉微微一笑,“大人目的地果子谷,要見的人是上屆聖女韓素,目的是想求證我妹妹有沒有去救她,並且想知道南圖在她們兩人相見後是否會現世,我可有說對?”
本來他還不敢確實是不是步守城擄走了韓素,可是自沈拓出現在這裡後,他忽然想明白了,擄走韓素的人,與步守城無關,最想得到南圖的人,除了步守城,還會有誰?答案呼之欲出。
沈拓暗驚,步玉把他心裡所想幾乎是說得明明白白,可是爲什麼?明明他到這裡來也只是聽了旁人一句臨時起意動身,爲何他會這般清楚?
步玉抱胸,篤定道:“大人應該是不羶說謊之人,如果我猜對了,那麼我們的賭約即時起開始生效,望大人不會食言。”
還未待沈拓開口,不遠處忽然有人高呼道:“祭司大人,聖女有急事要與大人相商,請快快回去。”
轉眼,一身青衣臉上一塊大刀疤的柳柳急奔而來,喘着氣道:“大人,聖女說剛纔在山下發現了雪域王的行蹤,望大人趕快過去追查。”
步玉冷笑,忽然彈身掠上樹杈,“大人莫要妄想使計推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大人躲到天涯海角,這個賭資大人都逃不掉。”
沈拓被人瞧輕也不惱,彈了彈落在身上的枯葉,抱拳道:“二公子儘可放心,此乃小事,沈某就算丟了性命也必將此事完成到底。告辭!”
眼見兩人身影消失在樹林深處,步玉默然,怔了片刻,正想去果子谷,而在樹林一側,忽然又款款走出一個端莊秀麗的美貌女子,他眉頭一皺,望着來人黯然嘆息。
*
要想過得沒有鐵索的河道到果子谷,除了搭船,還可以用飛。
荒野之地何來船,想着人運過來,時間也是不及。步驚豔卻自有妙方,她想起來時路上翻了一地的布匹,靈機一動,砍了結實的青竹,丈量好布匹,居然紮了一架簡易勉強可在空中飛行的滑翔機。
她古怪的傑作拿出來,可嚇壞了鳳九,她說它能飛,也太誇張了,她以爲她是長了翅膀的鳥兒?
步驚豔簡單地給他說了一下原理,然後讓他把她扶到高高的樹梢上,抓緊滑翔機,雙腿一蹬,就那麼輕飄飄的往地上落,如果不是被一根樹枝掛住,她會毫無驚險且姿態優雅地落在地上。
鳳九把她自半空中解救下來,皺眉端詳這架四處骨架都打了結的古怪東西良久,點頭道:“是個不錯的東西,如果把它用在攻城或戰場上,不知效果又如何?”
步驚豔扯下滑翔機上被掛斷了一截青竹捅捅他的背,哼道:“你這人也真是,現在是想辦法如何進入果子谷的時候,你居然還在想用我的奇思妙想攻打城池,真是個暴君,無時無刻都在想着如何侵略別人。”
鳳九抓住青竹一扯,女子就趔趄着到了他面前,他挑起她的下巴眨眨眼,“這纔不失男人的本性。像我這樣的男人可不多見,難得的極品,姑娘千萬不要錯過。”
步驚豔淡淡睨他一眼,似有不屑,嗤笑道:“往往自誇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鳳九在她腦袋上敲一把,“不知道珍惜,將後要後悔的。”
步驚豔作勢踹他一腳,“纔怪。”
扎的第一架給掛壞了,兩人只好又修補一番,並且試着改進加強平穩度,然後又紮了一架,把滑翔機拖到較高的山坡上,強勁的山風一起,所有帶布料的東西都冽冽作響。
“準備好了嗎?”鳳九繫好身上的帶子回頭看她。
步驚豔回他一笑,點頭。
刀削一樣的山勢太陡峭,連他望之都覺觸目驚心,鳳九擔憂地望了下面一眼,“下面的河水很急,如果稍有不慎,我們就會掉下去,怕不怕?”
步驚豔望着下面,眼皮都不眨一下,“如果你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就不用擔心我會怕這些東西。”
鳳九心裡一動,“你以前是幹什麼?”
步驚豔笑而不答,“在我眼裡,這些天險都很稀鬆平常,十來個深呼吸之後,我們就可以飛起來了,準備吧。”
兩人都不再說話,將自己調到最佳狀態後,同時蹬腳起身,趴在滑翔機上急步向坡下奔跑,沒多少步,兩架滑翔機就如得了力般,鼓着風力翩翩而起,慢慢向低處飄飛。
鳳九第一次嘗試輕飄飄飛在空中如此奇妙的感覺,睜大眼望着下面翻涌的河水,又側目看向飛在不遠的女子,輕鬆而淡定,飄在半空,就如吃豆子一般容易。是女人都應該嚇得高聲尖叫,她倒好,似乎還挺享受,閉眼微笑,她不知道害怕是何物麼?她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怪物?
果子谷越來越近,隨着移動,不一會就快到腳下,兩個突然從天飛來的黑點,終於驚動了正在喝酒的赤膊大漢,他們驚恐的指着天空,以爲見到了神仙,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鳳九見果子谷在望,不由大聲招呼比他飛得更低下的女子,“別大意,小心點……”
聲音被風一卷,就沒了,步驚豔仰頭大聲問他,“什麼?”
“我叫你小心點……”
“我聽不到……啊……我旁邊的支架斷了……”
正在說話的步驚豔只聽步嚓一聲,右邊被綁緊的一根竹子居然從中而裂,整個滑翔機頓時失了平衡,瘋了一般向一邊傾斜,她驚叫着想保持平衡,反而下墜的速度更快。
鳳九大驚,想跳下去拉她,身上綁了東西卻是無能爲力,他急得青筋直跳,趕緊着手解身上的繩子,待解開時,另一架失控的滑翔機距河面已沒有多高,他毫不猶豫以最快的速度往那邊跳去,正女子也解開繩子拋開滑翔機的同時,他一把抱住了她,兩人同時落水。
從水底浮起來,他一把抄起她的腰身緊緊摟在懷裡,像抱着珍貴寶物般,大口喘氣。
步驚豔臉都嚇白了,捶着他的肩似怨非怨道:“你是傻子麼?從那麼高的地方也敢跳下來。”
鳳九將下巴放在她肩窩,嘴脣有意無意擦過她奸細的脖頸,狠聲道:“我哪裡傻?一定要我說出來你才明白麼?我這一路跟着你,護着你,難道只是傻?我喜歡你,你沒了,我也不會獨活,明不明白?”
步驚豔僵在那裡,一時間只覺心跳如擂,怎麼會是這樣,只是萍水相逢,他爲何要對她如此好?他是誰?如果他是那個人,她是不是就會立即感動莫名的就投入他懷抱裡?
她在他懷裡顫抖,只覺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忍不住顫聲道:“謝謝你……”
他低聲呢喃,“你不要你謝,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手,捏着她下巴,他順着她細膩的脖子往上親吻,劃過耳畔,最後回到她臉頰。
“……說你喜歡我,要同我一起,永遠一起,不會離開。”
她抿緊脣,什麼也沒說,在水中,她任他胡來,像是一種感激,又像是一種感動,她會記得他的。
他們落水的地方並不深,離岸也不遠,兩人都會游水,不一會就輕鬆的游到了岸邊。
才上岸,兩個大漢二話不說,就抽刀砍了上來,鳳九一身溼淋淋,卻毫無狼狽之色,擡手就將大漢的刀給捏住,然後勁氣運轉,大刀像被火燒一般,轉眼就扭曲得跟麻花一樣變了形,大漢大驚失色,棄刀待跑,鳳九冷哼一聲,刀鋒倒轉,一手一個,兩個大漢後背各中一刀,踉蹌幾步,便撲倒於地不起。樹兜中間,一個灰衣婦人奄奄一息的躺在那裡,四肢軟綿綿,灰白的長髮遮住她的臉面。步驚豔奔過去,輕輕撥開她的長髮,心底一顫,果然是那個女大夫,除去蒙面的臉,就如樹皮般粗糙凹凸不平,很醜,卻很可憐。
她像是感覺到有人在看她,緩緩睜開眼,細小的瞳仁收縮着,蠕動着乾裂的嘴脣以極細的聲音輕喚:“孩子……”
步驚豔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在六安堂內從容幫她拿藥還交待她仔細考慮的大夫,她還記得她幫鳳九看病時那憂慮的眼神,轉眼之間,爲何就成了這般模樣?
女子的目光裡明明有着渴望,她沒來由的覺得一陣酸楚,一直以來,她都知道她就是她女兒嗎?可是近在咫尺,卻不敢認,作爲一個母親,該是多麼痛苦?
她輕點着頭,輕輕將軟若無骨的婦人抱在懷裡,低聲道:“您……真的就是我娘?”
婦人沒有回答,微擡了擡手,卻又無力垂下,步驚豔抓住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您是想摸我嗎?我就在這裡,仔細摸摸。”
婦人直抽氣,皺緊眉,似痛苦至極。鳳九這時走過來,略一摸她手臂,又摸了她腿骨,臉色難看,“擄她的人手段極爲毒辣,她的四肢筋骨都叫人震斷了,再難復原。”
韓素聞言,渾身抖得像一片蕭索的葉子,馬上就要碎開一般。
她顫聲道:“孩子……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說到秘密,鳳九自然不好傾聽,不用人說便起身道:“你們說話,我到那邊看還有沒有其他人。”
待他走開,韓素喘着粗氣斷斷續續道:“你爹是個混蛋,他把你逼到這般境地,我死也不會放過他的……”
步驚豔鼻頭一酸,將她的亂髮挽到耳後,柔聲安慰道:“您別生氣,那些都不算什麼,只要您能安然無恙,什麼事我們都可以不去計較。”
韓素搖頭,“傻孩子,你真傻……你爹想要的南圖,我告訴你,它在你二哥的手上……他們父子兩條心,就算你二哥想獨吞掉,你把這話說給步守城,他會連他兒子都一起殺了,他做了那麼多缺德事,我要他爲了南圖斷子絕孫……”
步驚豔微愕,這又從何說起?步玉會私吞南圖?
韓素大咳幾口,嘴裡吐出不少血沫,步驚豔用袖子幫她擦着嘴角,“先休息會了再說,我們多的是時間。”
韓素喘着氣悽聲道:“我的時間有限,再拖沒機會說了,那個你相公中了雙生絕殺的事,我找了很多古籍,終於找到了破解之法……只要按這個方法去做,他就不用死,你也不用守寡……”
“什麼?”步驚豔一震,“雙生絕殺有解法?不是一定要死麼?怎麼解?”
韓素急聲道:“只要找到下蠱用的引……呃……”
她一句話未完際,一柄匕首陡然疾射而來,穩穩地刺中她喉嚨,韓素瞪圓了眼,死不瞑目地望着天際。
步驚豔不敢置信地看着懷裡的女子,半晌,才怔怔道:“你怎麼不說了,才一相認,難道又想不理我了麼?”
她問得很小聲,她哭了,眼淚像一串串一珠子,就那麼一粒粒滴在了慘白的面頰上。
自小至大,她從來不知道母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第一次聽聞韓素是她的母親的時候,她心裡有蠢蠢欲動的,一個有名有姓的母親,爲她做了那麼多,犧牲了那麼多,多麼真實,多麼溫暖,是一種莫名的感動,每至夜半人靜之時,都在幻想着自己也是有人疼的孩子,並沒有多麼可憐,不是麼?
直至聽到地位母親還活着,她都感覺是那麼理所當然,沒有一絲驚訝,卻急巴巴地,不顧艱難險阻地也要來見她。母親啊,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她總會等她的,滿心歡喜,跌跌撞撞,連一聲娘都捨不得叫出,就怕會隨聲湮滅,總壓抑着,爲何就這般冷冰冰一動不動地躺在了懷裡?
她覺得心好痛,這是爲什麼?
她撫着她的臉,喃喃道:“娘……娘……你醒醒,快醒醒……您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們還有很多事沒做,你快醒醒啊……”
鳳九聽到慘呼聲飛掠過來,一掌將之前撲倒在地又爬起來偷襲的漢子擊斃,抱住悲痛欲絕的女子,輕拍着她的背,任她在懷裡悄然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