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風在嗚嗚地颳着,天氣似乎又變了,大有暴雪將至之時。
步驚豔很想什麼都不想,就那樣安安心心的睡過去,可是她心裡就像有根刺卡在那裡般,老刺得難受,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轉動着,就是睡不安穩。
她煩悶地揉了揉頭髮,乾脆坐起來將火在撥得旺了些。眼睛骨碌轉着,想盡量不去觀看傾聽外面的風聲,結果,越是不想聽,那風聲卻越是往耳朵裡鑽,隱隱還有沙沙的腳步聲。
她眨了眨眼,腳步聲?
她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莫不是那假傻子死了來找她報仇?
她從來都是相信世間有鬼神之說的,如果此刻真是鳳九化成厲鬼來找她索命,她該怎麼辦?
正在一個人猶疑不定的胡思亂想準備粘哈利路亞之際,那扇好不容易掩住的木門忽然被推開,刺骨的冷風頓時趁勢涌了進,將火堆吹起無數顆火星,直朝她面門撲來,她趕緊閉眼挑開,只聽門口“砰”然一聲,有東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然後周圍一片死寂。
她心裡像打鼓一般亂跳,嘴裡邊唸唸有詞,邊小心翼翼挑開一絲眼皮,然後猛然睜大眼,被摔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一身溼淋淋地鳳九那斯。
外面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凌厲的風聲像吹着哨子般呼嘯。她心驚膽戰的走過去,只見鳳九身上有一層薄薄的白雪,而他身下,有觸目驚心的大片血跡鋪開,像一朵綻放的紅花。她不由打個寒戰,一股寒意自心底浮起,緩緩在他身邊蹲下,輕輕撫摸他泛出異樣紅色的臉頰,輕喚道:“阿九……”
他一動不動,像冰雕一般躺在那裡。
她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慌忙把他抱起來,滾燙的體熱再次提醒他在發着高燒。此時此刻,一些該記着東西全被她拋諸腦後,她用盡全力連抱帶拖把他拉到火堆邊的乾草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身上的衣褲全扒光,然後拉下架子上沐長風已經烘乾的衣服給他套上。
他胳膊上種蠱的地方仍在流血,雖然流得不快,卻也是觸目驚心,不知用金瘡藥止血有沒有效,一味的將藥往他那口子上倒,然後用布條死死地綁緊。
等把他安置好,她已經是筋疲力盡,無力的跪在地上,慢慢攪動着破鍋子裡快要滾開的雪水。
“不要殺我……求你不要殺我……”
步驚豔一怔,回頭,鳳九掀了身上蓋的毛裘,蜷起身子,皺緊眉咬牙驚叫着。她忙放下細木棍爬過去,拍着他的臉叫道:“阿九,阿九,醒醒。”
鳳九更是驚懼,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高聲驚叫道:“娘,娘,求你不要殺我,我什麼都聽你的……不要殺我……”
“阿九,阿九,沒有人要殺你,你快醒醒,只是在作夢而已,快醒醒……”步驚豔從未見過他驚怵的樣子,此時見他牙齒咬得咯咯響,渾身顫抖不已,分明在做什麼惡夢,難道與他小時候受的驚嚇有關?
鳳九口中仍亂叫個不停,始終都在重複那句不要殺他的話,步驚豔緊緊抱住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從惡夢中醒過來,不由想起那晚他說過聽一個后妃哼小曲被揍打的事,心頭忽然一酸,幾欲滴下淚來,嘴裡慢慢哼起了一首搖籃曲:
小寶貝,快快睡,夢中會有我相隨,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你會夢到我幾回,有我在夢最美,夢醒也安慰,花兒隨流水,日頭抱春歸,粉面含笑微不露,嘴角銜顆相思淚,山間鳥徘徊,彩霞伴雙飛,驚鴻一蔑莫後退,離開也讓春風醉,啦……
隨着她輕柔的歌聲,鳳九展眉放鬆身體,漸漸平靜下來,就在步驚豔以爲他會安靜睡過去的時候,他卻睜開了眼,定定地看着她。她輕道:“阿九,好些了麼?”
鳳九沒回答,只是擡起手,在她臉上摸了一下,便又昏睡了過去。
步驚豔抱着他時冷時熱的身體,不由怔住了。
鳳九自小沒娘,他父皇又不待見他,十歲時被人種了蠱毒,生死不得,那該是多麼痛苦?沒有可訴苦的地方,那他裝癡扮傻是有他的原因的吧?
如果她不是他的王妃,如果她沒有一絲絲喜歡他,或者她不會在意他騙她與否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欺騙她的感情來利用她,如果他不是要殺她,或許她還會滿不在乎地幫他。
她不能容忍的,不僅僅是他的欺騙,也不僅僅是他要殺她,而是在他對她百般柔情的背後,掩藏的是利用過後的殺戮,那麼無情,心疼得讓她不敢去回想,往日一聲聲哀怨的輕呼,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摻入了她的骨髓。
她在乎,她氣憤,都是緣於她曾經幻想與他真正的建立屬於兩個人的溫馨的家。
當幻想破滅,夢也就醒了,心痛與心碎肯定在所難免,但是她不會被這種情緒左右得痛不欲生,在她的人生字典,最重要的兩個詞,便是堅強,自立。
她給他餵了一點開水,便依着他躺下了,告誡自己是最後一次,給他冰冷的身體送上一點點溫暖。
於是,第二天沐長風醒過來看到的就是兩人依偎在一起的畫面。他掀開身上的毛裘站起來,光着上身,也感覺不到冷,緩緩走到兩人面前,然後蹲下,睡着的男子緊緊拉着女子的手,嘴角露出滿足的笑;而女子,睡容寧靜,濃密的眼睫像兩把刷子,彎出兩個好看的弧度,下面尖俏的鼻樑小巧,與粉紅的脣瓣相印成趣,可愛極了。
他默然地看着兩人,看了很久很久,最後,終於忍不住閉上眼睛輕聲一嘆。
不管鳳九是什麼人,他必然都難以躲過命運的安排。他雖然過得不好,可是他也得到了很多,只是他不懂珍惜而已。
一些東西,人們往往在失去以後才知道珍貴,但那時已經追悔莫及。
世間,常常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既然是他不想要的東西,他現在卻趨之若鶩的想得到。
原諒他,他將做一個自私的決定。
他坐回乾草堆上,猛然扯開嗓門大叫:“小豔兒,起牀了,我快餓死啦……”
步驚豔被驚得一骨碌坐起來,懵懵懂懂的四下張望,然後把視線定位在沐長風身上,睡眼惺忪道:“鬼叫什麼?餓了自己不會動手?”
沐長風高聲長嘆:“難道你沒看到我的胳膊斷了麼?誰不想自己動手,你以爲我喜歡看你臉色。”
他氣色好了很多,不再像昨天那樣蒼白。
步驚豔無奈地爬起來,看了看他的右肩,搖頭嘆氣道:“你肩膀傷得重,也不知道醫不醫得好,如果醫不好,可要落下個終身殘疾,就準備一輩子讓人伺候吧。”
沐長風裝可憐,“所以說我的命運很悲慘,這下子連太子也當不成了。”
步驚豔給他取來架子上的衣幫他穿上,幸災樂禍道:“活該,誰叫你不好好的娶公主,要走這歪路讓人有機可趁?”
沐長風哼道:“你以爲我娶了公主還能回得去?別天真了。你永遠都想不到,我住在驛館裡的時候,每天要面臨多少手段奇異的暗殺?如果不是我機靈跑到快活林去,這條小命早完了,還輪得到讓你譏笑我?”
“說明你這太子的魅力太大。”
“看看,你又在譏笑我。唉,我這樣說,你都不說安慰我一下,真的太無情了。”
“我們兩人毫不相干,自然無情。”
沐長風閉上眼睛哀嘆不已。
步驚豔懶得理他,走到一邊把昨天剩下的半隻野兔重新烤熱,然後遞到他面前,“吃吧。”
沐長風盯着野兔咂了咂嘴,卻不接,“你餵我。”
步驚豔眉梢一跳,“你又不是小孩,爲什麼要我喂?”
“我胳膊受傷了,擡不起來,用不上力。”
“不是還有一隻好好的麼?”
沐長風涎着臉發揮他無賴的本性,瞪大眼睛耍起嘴皮子來,“誰說是好好的?右胳膊牽着左胳膊疼,左胳膊就不得不疼,這一疼起來,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然後就……”
“閉嘴!”步驚豔青筋直跳,忍着火氣把兔子肉遞到他嘴邊,沐長風果然閉嘴,毫不客氣的張嘴就咬。
過了一會,步驚豔悶聲問道:“你的右肩爲什麼會碎,記得之前還好好的。”
沐長風嗤地一笑,一口吞下嘴裡的食物,望着那邊熟睡的鳳九道:“還不是拜你好夫君所賜?我去拉你,他就用那根奇怪的鐵鏈往我肩上砸,不碎纔怪。”
步驚豔抿緊嘴,沉默不語。從鳳九的種種計劃來看,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大夏攪得一團糟,殺了沐長風,應該能把他這個計劃實行更完美。只是在最後一刻,他終是放棄了,是因爲對她還有一點不捨麼?而半路遇到的沈拓,他又在這裡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想必你也發現他並非一個真的傻子,從他這次冬獵的情況來看,他隱藏的實力不小,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頂着個傻子的身份暗地裡培植了多大勢力,想幹些什麼?”沐長風自然也是對鳳九的所作所爲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步驚豔冷笑,“你們彼此彼此,又何必猜測別人的事?如果你們兩人都開誠佈公的各自抖露底細,相信天下人都要對你們刮目相看。”
沐長風大呼冤枉。
步驚豔再也不聽他無力的辯解,起身去忙一天的生計。
經過一夜大雪,天地間一片銀白。步驚豔現在有兩個傷病員要照顧,還真是忙壞了。打雪雞,挖野參,劈柴,燒水。
門口有風灌進來,夾雜着冰雪,冷得徹骨,沐長風依在破門框上,看着女子在風雪裡揮動一把鏽斧頭劈枯枝,不由得漸漸癡了。
她的力道並不大,卻很會使巧勁,就如她做過的很多事一般,只在暗地裡使勁,鋒芒不露。如果當初她嫁給鳳遠兮當一名侍婢,她還會像現在一樣發光發熱嗎?她是否仍是一心一意地去愛她的夫君?就像她選擇嫁給傻子鳳九一般,一心一意的對他好?
想到這裡,他不由笑了,她不會選擇鳳遠兮的,鳳遠兮太冷,幾乎看透人世所有陰暗一面,以致整個人已經冷得沒有一點人情味,留不下一點人性的純真,所以她一開始就拒絕了那樁婚事。而鳳九掩飾得太好,好得讓她沒有設下一丁點防備,於是就受傷了。
風雪中,她一個人的身影很孤獨,卻很堅強,並不強壯的身體裡無形中散發着引人注目的熱力。所以他了解,她是一個讓人感到溫暖的人,嘴上常常惡狠狠兇巴巴地,心裡卻早就軟得一塌糊塗。就像她對鳳九,明明那晚她在大罵他,那天卻不顧一切的追着他往冰冷的湖水裡跳。
像她這樣的人,生來就是讓心裡情感上有缺陷的男人來倚靠的。
步驚豔抱着一堆乾柴進屋,“砰”地一聲把破門關上,不滿道:“鳳九正在發燒,怎能還讓他吹風?”
沐長風第一次沒有頂撞她,默然坐回乾草堆上,呆呆地看她從火堆的鐵鍋裡打水爲鳳九擦身體。
鳳九已經燒了兩天還未醒,火堆上熬着的雞湯一直都是爲他準備着的,步驚豔自己一口都未喝過,只是拿着包裹裡的乾糧和着煮開的雪水充飢,天底下怎麼還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女子?
“你費盡心思要離開大夏京都,以後會到哪裡去?”
沐長風的聲音忽然在屋內響起。
步驚豔把鳳九塞進厚厚的毛裘裡,然後又探了探他的額,好像退了不少,她略微放了下心,望着鳳九氣色漸好的臉,輕道:“我本嚮往自由,天大地大,自有我安身立命之處。”
她頓了一下,揉了揉肩坐下來揚眉笑道:“或許我要立志當天下第一富豪,將各國賺錢的生意都攏絡在我的旗下,然後每天數錢數到手抽筋。或許我要立志建一個天下男人都會唾罵的男妓館,讓所有對性慾不滿的女人都來品嚐一下男歡女愛的真正樂趣。我這個想法邪惡吧。”
沐長風腰一閃,差點被一口口水嗆到,“開男妓館?你的想法還真是不拘一格。”
步驚豔不屑他的表情,從懷裡摸了一把梳子來,“你這是叫少見多怪,等我有心情把這店子做大了,叫所有想賺錢的人都要瞪掉眼珠子。”
她邊說邊走到沐長風旁邊,看他幾天未梳亂七八糟的頭髮,命他轉過身去,然後幫他打散,輕輕地梳了起來。
“你沒看到皇宮裡那些妃嬪們,整日被寂寞纏繞,所以才喜歡在女人之間挑起戰爭,到最後一個比一個狠毒,不知死了多少冤魂。還有那些富得流油的大戶,家裡納的小妾是數也數不清,結果是納了新的,忘了舊的,幾多女人孤老終身,得不到女人該有的幸福。如果我開這樣一間店,我就要想個法子半夜三更神不知鬼不覺的把男人送到她們的牀上,讓她們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也不會覺得寂寞。”
沐長風閉目感受髮絲自她手底流泄的溫柔,徐徐道:“你這是在幫人做好事還是壞事?”
“自然是好事,君不見皇宮那些女人見到男人就露出哀怨的目光麼?”
“她們很飢渴?”
步驚豔嘿嘿乾笑,“飢渴不飢渴,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沐長風終於忍不住悶笑出聲,“你的想法還真是獨到,那麼……你看我怎麼樣?”
步驚豔一怔,手也停下了,“什麼怎麼樣?”
沐長風回頭向她嫵媚一笑,“如果你準備開男妓店,我去幫你充門店怎麼樣?”
步驚豔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上下打量他,“你?勉強可以。”
沐長風習慣性的揚着他的嘴角,把臉湊近,壓低聲音道:“好,那我們就說好了,等鳳九好轉,我們就悄無聲息的離開,然後,這個世間的沐長風和步驚豔再也不存在,只有一對準備大開拳腳要爲女人謀福利的男妓店大小老闆,怎麼樣?”
步驚豔吃驚,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裡的梳子也掉了,“你是離越太子,難道連太子都不當了?”
沐長風眨一下眼,不無譏誚道:“太子,誰愛當誰當去,我不稀罕。”
步驚豔一呆,喃喃道:“你還真會開玩笑。”